第八章

2024-09-13 00:15:54 作者: 張守權
  四十 廣闊天地的狹路相逢

  江其平落戶的六泉公社,是曲原的出生地,距離紅峪公社二十多里路。曲原抽了一個時間,專程去那裡看望江其平。

  走進六泉公社的地界,曲原的腳步緩慢下來,走走停停,所有往日的情景和思緒都湧上心頭。最吸引他目光的是那些山山窪窪,那坡地上一墩墩枝杈堅硬的刺巴,那荒灘里苦生苦長的野花小草,一起勾連起他幼年時的一樁樁往事。伯母佝僂的身影和孤寂困苦的命運,還有她反覆講過的娓娓動聽的故事,一起重現上他的心頭。伯母雖然離去多年了,但她似乎永遠站在門前的坪地上翹望著,呼喚自己回家來吃飯。

  曲原的父親是舊社會過來的教師,在省城教書。而曲原從小過繼給了他的伯母,可是當他上小學時伯母就生病去世了,曲原又從鄉下來到城市,回到了父母身邊。他童年生活在鄉村,少年以後來到城市,從生活做事到思想為人,都交雜著鄉村和城市的兩種特性。他很懷舊,對故鄉的戀念從來都沒有減弱過。

  在北方山區,取暖和做飯的燃料在五十年代以後漸漸成了難事。先是老天爺不作美,乾旱少雨,後來是人為糟踐,地里的莊稼禾稈按戶分配的數量有限,山窪里的柴草也長得少了,這樣,收拾柴草刺巴就成了秋冬時節一家老小持續不斷的家務活。每到秋冬來臨,曲原就和伯母一起,各自背著一個背斗,拿一把老掃帚和鏟子,到附近的山邊坡地,收拾燒飯和填炕用的柴火。那些坡坡窪窪印遍了他們母子以及同行的小夥伴們的足跡。

  最溫馨愜意的,是聽伯母講故事。在收拾柴火的歇息間,四五個娃娃圍在一起,聽伯母講《謊張三》《大豆大的娃娃》;或是冬天飛雪的日子,娃娃們擠在暖融融的炕旮旯,興味濃濃地聽《馬大哥石二哥柳三哥》《梁學生和祝學生》的故事。伯母性格溫和,講起話來輕輕的慢慢的,平時話不多,卻是一個講故事的能手。那種鄉村媽媽們特有的講「古今」的不高不低不緊不慢的語調,永遠迴響在曲原的耳畔,絲絲縷縷,遙遠而清晰……

  曲原回憶伯母講的故事,時常牽掛那些主人公的命運:他們現在在哪裡,怎樣過日子?「豆大」那么小,他怎麼生活?……老百姓編織的多是一些弱者的故事,純潔地相愛,善良地幫扶,兄弟般的友誼……而這些,都是多樸實多善良多溫情又是多麼遙遠了的事啊!而今老成一點的人,想起這些故事,都希望它還能保留下去,保留下這條生養溫厚情愫的根脈,但是現在幾乎無人講也無人聽了。如果社會上庸俗浮華的風氣無休止地淫漫下去,人情更趨澆漓,那這些古老的質樸故事的消亡也就不會太遠了。曲原以一個曾浸沐過它的滋養的文科大學生的擔憂,在心裡暗暗地為它招魂。理智地說,生與滅是自然規律,若是醜惡的,死去就死去了吧,而若是曾經美過,驚鴻一瞥地逝去,就太傷人心了。

  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曲原在中午時分進了江其平在農村的家門。這是兩間生產隊原來的倉庫,改建了一下讓他們居住。

  江其平被建材廠開除了公職,回到家裡打零工維持生活。在上山下鄉的浪潮里他被登記在冊,作為「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市裡吃閒飯」的下放對象,來到了這新源縣六泉公社甘溝大隊。

  江伯母比前兩年衰老了許多,頭髮花白了,而心情看來還不錯。她既不過多憂愁也不盲目樂觀,仍是沉靜地期待中過著日子。跟年輕人交談起來,除了老人的質樸,還帶一點天真的理性。

  江其平下地幹活還沒有回來,江媽一邊準備午飯一邊跟曲原說話。年邁的母親怪起了天命:「我兒子就是受苦的命,你看那手上的紋路,天生是干苦力的。」曲原想寬慰伯母幾句,但是不知從何說起。說前途吧,看不到江其平的前途在哪裡,說農村的好處吧,他找不到農村有什麼好。那些平日裡好友相聚,相互鼓吹的豪氣,勾畫的虛幻景象,都散作了碎片,一點都收拾不起來。

  母親想起江其平以前相聚的朋友,問起了他們的情況。曲原告訴她,薛稷和季青還在建材廠當工人,秦穹調走了,他聽說廠里要處理他,趕緊找一個領導從中周旋,到紅旗被服廠當了司機。

  母親聽了說:「秦穹那個灰鬼,比你們幾個都機靈。你們老實,像平平那樣,盡吃虧。」聽到江媽這一說,曲原便想起秦穹的一些機巧的作為。對他那種小動作,曲原常看在眼裡,只是由於自己的脾氣不愛跟人多計較什麼,心裡有話,也沒有說出來。

  兩個人正談著,忽然聽到大門口來了一伙人,在高一句低一句地說話。剛想看個究竟,那伙人已經走進院子裡來了。

  這一行人是縣上「上山下鄉」辦公室的「慰問團」,曲原一眼就認出了為首的呂世魁,他現在頂替了成於岳,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並分管「上山下鄉」的安置工作。呂世魁很有派頭地走在這夥人的前頭,仍舊是獨領風騷,光彩照人,高高的個子,挺直的腰板,肌膚豐潤,頭髮油光可鑑地隆起,鼻樑上架著的一副黑框眼鏡畫龍點睛地裝足了「高帥」模樣和優越氣質。慰問團在庭院裡兜了一圈,觀望了一下房舍,向生產隊長簡單地問了幾句生活的情況,不置可否地哼哈一番,轉身就往回走。當慰問團走到大門口時,江其平下工回來了。生產隊長馬上熱情地向慰問團和被慰問者雙方進行了介紹,短暫的驚愕之後,呂世魁首先回過神來。曲原在暗中瞥見他的身子下意識地縮了一下的細微動作,大概他回想起了當年被追捕的狼狽,驚懼的陰影閃電般地在他的心頭掠過;不過他立時又挺起了身子,恢復到居高臨下的姿態。他是上級領導,從工作的角度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微笑著以慰問團團長和縣革委會副主任的身份,向江其平親切地點了幾下頭。

  江其平已被繁重的勞動壓得失去了往日挺直的腰身,可是當他一眼瞥見呂世魁時,心中不由激盪起許多情緒,胸脯自然又挺了一挺,打起精神迎上前去,首先發話道:「呂主任,你辛苦了,大老遠地還惦記著我們落在鄉下的人!」

  呂世魁匆促地接過話頭說:「是來看看大家,有什麼困難,互相商量著解決。」是公事公辦式應酬的意思。

  江其平趁機接上說:「困難你們都看見了,兩間庫房,一身泥土。」他指著自己的院落和衣著。「呂主任,走到這個地步,你知道,我是到了最後,已經無路可退了。」

  呂世魁思量,江其平確實無路可退,是一個背對著牆角「負隅」而立的人,於是很熱情地說:「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一邊說一邊快步後退著往外走。

  江其平跟著走到大門外,還在後面緊隨上一些話:「我是響應號召下鄉來的,以後麻煩你的事少不了……」

  呂世魁帶著慰問團很快就走遠了,江其平說的一些話,他聽在了耳中。作為一個地位在上的領導者,此時他覺得有一種敗下陣來的感覺,好在只是罩在他心頭的一絲雲影,別人無從知曉。

  曲原閃在一旁,沒有跟呂世魁正面相認,以免這位過去的老師鑽什麼空子。他對江其平從容應對的氣度很是贊同,而對呂世魁的低調似乎又不好理解。曲原擔心的是呂世魁另有謀劃,江其平淡然一笑說,他詭計再多,總不能破壞「上山下鄉」運動吧?

  「這一點『政策水平』,他還是有的。」江其平隨口加了一句評論,好像是稱讚,又含有一點揶揄。

  晚上曲原和江其平抵足而眠,就像當年在「霞廬」一樣,長夜交談。江其平還是原來那個性格,能適應各種環境,不講什麼苦難,總是理想主義地展望未來:「好好鍛鍊,平時注意觀察思考,多積累一些生活,即是現在寫不出東西,將來還是會有用的。」

  曲原對江其平這些想法很難熱心響應,當江其平問到最近有什麼感受的時候,他無言以對。江其平也不管曲原的木訥,只是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歷史上有不少文學家,受到挫折磨難以後才有了成就,有的還坐過監牢,屈原、李白、蘇東坡、海明威……有好多,是不是?苦難是作家的搖籃,我們才受了一點什麼苦?毛主席的話,越挫越奮。」隨即做了一個「老人家」大手一揮的豪放動作,又自我解嘲似地笑了起來。江其平舒暢地吟誦起即興的調子:「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力拔山兮氣蓋世……」一邊說著,忽然一改積極入世的態度,設想起消極出世的事來:「哎,你說要是這樣該有多好,我們幾個好朋友,都下鄉來,在這裡蓋幾間房子,院子裡種滿花草,勞動完了,就在這裡划拳喝酒,談天說地。這樣生活一輩子,豈不是人生的一大樂事,你說呢?」

  曲原沒有這樣的想法,或者說他不願意這樣瀟散落拓一輩子。他也想過寫作,可又寫不出,叫他「詩人」,那只是在情態上有那麼一點,時至今日他也只有幾十首不像樣的短詩,不成什麼氣候。

  曲原是喝幾杯酒就臉紅的人,江其平揶揄他說:「寫詩不喝酒,算詩人嗎?」曲原張大著不解的眼睛,表示疑問。江其平舉出歷史名人,李白斗酒詩百篇,杜甫潦倒不停濁酒杯,陶淵明奇文共欣賞……文人高興了喝,悲傷了喝,發達了喝,倒霉了也喝,和著西北風一起喝,只有喝了才能出文章……他的這一番「謬論」,時常引來別人的一片反對聲,而江其平卻不在意,似乎這才是他的精神支撐。曲原的眼神變得迷茫起來,情緒有些低沉,但是並不憂傷。他不善喝酒,按江其平的說法,肯定是無所作為,他不服氣,但是由於自己沒有成績,也就沒有辦法去辯駁。

  江其平帶了一點酒意,感嘆著對母親說:「媽,你老人家受我的拖累,吃這樣的苦,我盼著你能過上有酒有肉的日子……」母親只是憨厚地笑著,不知道拿什麼話來應對他。

  江其平講著「廣闊天地——事業奮發——田園生活」的三步曲進入了夢鄉,鼾聲顯示著他的閒適和放達。曲原睡不著,他看到的是江其平的勞苦和疲倦,他為這位同窗好友的命運感到憂慮。人的生活,物質是第一位的,像江其平這樣,吃著低熱量的粗米淡飯,操動著原始工具,一天干十幾小時,體力付出與能量攝入的差額是赤字,哪裡還有支撐精神的物質呢?儘管他白日裡思維很靈敏,精力也很飽滿,可是一到晚上,就進入了自然休眠狀態,無力思考和書寫,成了「宵眠抱玉鞍」的戰士,很自然地鼾聲大作了。

  曲原很晚才睡著,他在入睡以前作了一個重大抉擇:轉行當教師。他在公社的職務讓他很尷尬,整天不知道幹什麼好。壁報宣傳專欄長時間只能出一期,並且內容多是空口號,他感到很沒趣味。下隊包片之類的工作,自己沒有知識沒有經驗,起不了什麼作用,只是一種擺設,使他很為難。有時候,隊幹部為了尊重公社幹部,讓他講話「指導」工作,他根本無從說起,回到公社,讓他匯報下隊的情況,他又是一片空白,不知說什麼好。而別人誇誇其談,匯報了很多「成績」,受到了領導表揚。他從別人的許多話裡頭,聽出來一些工作「方法」:原來生活中的許多事,若是著意整理,就會理出很多可說的事。他也有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挖掘了一下生活,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上級「匯報」了一番。

  第六生產隊的隊長,指揮不動生產,出工不出活。鋤草的時候,只說話不動彈,一上午只鋤一兩行,一到休息時間,有人就帶頭喊道:「打兔子的時候到了,走吧!」社員們一鬨而散。原來隊長不正經,企圖欺負一個婦女,事沒幹成,被人家扯了一拐子。這事給人發現了,故意問隊長,你剛才到樹林裡幹什麼去了,隊長編了一個謊,說是打兔子去了。從此這個笑話就成了大家嘲笑隊長的話,說隊長給兔子踢了一蹄子。這個隊長後來被改選掉了。

  眾人聽了他的匯報,大笑了好一陣子。主任肯定了曲原工作的細緻,而曲原的臉卻紅了。

  當然,他也遇到過一些樸實勤奮的好幹部,感到這是下層優良風尚的一種基礎,是構建良性社會的可貴元素。可是,這些好的作風和品德,在當時與一些不良風氣交錯混雜,起不了多大作用,並且還有被消磨殆盡的危險。那種不務實際的工作方法,瞎指揮作風,假冒浮誇,幹上一點點,匯報一大片,不但干擾下層的正常事務,還給群眾生活帶來許多負擔。搞這樣的工作,很難受,他再也不願意在這樣的環境裡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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