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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兩個青年的迷濛爭論

2024-09-13 00:15:58 作者: 張守權
  「知青」大多都回家過年了,知青點上只剩下劉可光和「眼鏡」岑生兩個人。岑生不算在校生,他比「老四屆」還老一屆,是作為社會青年下鄉的。師範大學不承認他的學籍,他只好回到社會,後來經過輾轉調整,被分配到生產隊落了戶。

  劉可光身體單薄,個頭矮小,臉色灰黃,常含有一種委瑣不大方的情態。文革初起,他學著別人的行為,曾經跟人一起去打過人,打過看不起他為難過他的老師。劉可光背上了惡名以後,從心底里覺得做了虧心事而見不得人,情緒先自低落了下來。上山下鄉運動中,本來因為他父親有殘疾,又是獨子,符合留城的條件,但是他是一個不善於為自己辯解的人,一些不利因素湊在一塊起了作用,就糊裡糊塗地跟著大家一起下了鄉。

  劉可光本質上是軟弱的,他的反抗總是以失敗告終,似乎幹什麼事都到不了前頭,老吃虧。在生產隊常干一些低工分的活計,一年下來比別人少掙很多,扣除了口糧以後,也分不到幾個錢,連回家的車票也有困難。他很少回家,即便回去也住不了幾天,就又匆匆地趕了回來。

  劉可光是沒有錢不回家,岑生是不想回家而不回家。岑生每天要讀一點書,抄抄寫寫一些東西。劉可光整天不讀書,但是他陪著岑生,為他做飯,飯熟了叫他,吃了飯洗鍋刷碗。岑生從來不做飯,也不會做飯,在集體裡,他的任務只是挑水,水挑來了就站在旁邊看人家做飯;他也不會洗鍋,曾經分配他洗過幾次,結果鍋碗上的殘留物太多,被撤了職。現在剩下他和劉可光兩個人,他就什麼都不干,只剩下看書和睡覺。

  岑生帶來的書多,藏在一隻粗木做的箱子裡,別人以為是他的衣物,都不留意,只有劉可光知道。岑生不讓別人動他的書箱,主要不是怕人知道書的秘密,而是怕借,借去又不讀,最後還丟了。他是一個很疏懶的人,在床上放著所有的衣服,已經穿髒了的和洗乾淨的混在一起,衣服中間還夾雜一些隨時用的書和筆記本。

  岑生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個從舊政權過渡而來的老職員,家裡有點藏書。文革初抄家的時候,他有意地把一些名著與「馬列」著作混在一塊收集起來,後來就成了他的主要讀物。在徹底否定一切文化遺產的「文革」中,誰也沒有心思去讀書學習;連作為指導理論的馬列著作,也只選些與「專政」有關的內容,各取所需地挑出來,斷章取義地理解,作為打人的石頭。能專下心來認真讀書的,除非是「傻子」,而岑生偏就是其中的一個。岑生鑽到書裡面去,他的高度近視的眼鏡,使他在他人心目中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迂闊形象,有人憐憫他,有人嘲笑他。

  岑生家庭經濟不寬裕,吃穿低調,不善交往,執著地處在自我之中,性格也變得有些偏執。他用一種怪脾氣和知識的圍牆,把自己孤立起來,而別人對他也敬而遠之。似乎生活也有意跟他開玩笑,有一次,他駕著牛去耕地,不知怎麼惹惱了那頭牲畜,拉著他滿坡滿窪瘋跑,他跟在後邊追趕,丟盔棄甲,在地陔塄上栽了幾個跟頭。這個書呆子大丟了一次丑,惹得知青們大笑了一場。

  岑生生性疏懶又有點愚鈍,對眾人的反應毫無感覺,而他對劉可光卻常存著一份親切,也從來不封閉。劉可光有時翻看岑生的筆記本,讀到中間一些他寫給女友的信,覺得滿有意思。岑生比劉可光大幾歲,在劉可光眼裡不但是老大哥,甚至是精神前導。

  劉可光笑吟吟地追問岑生:「你告訴我,那個『麗達』該不是我未來的嫂子吧!」岑生對他的問話不作回答,只是茫然地望他一眼,又低頭去做自己的事情。

  劉可光提到的麗達,是鄰隊「知青點」的劉麗雅的別名。這個別名來源於一部小說,她與插圖中的人長得很像,名字又接近,大家就都叫起了這個別名。其實她的性格跟小說的人物根本不一樣。小說里的人物堅定上進,陽光大氣,在社會交往中活躍融洽;而這個麗達外表雖然美麗,但是思想常會左右搖擺,她也想學得堅強一些,但又免不了軟弱。從她寫給岑生的信中可以看出,她有意地以強勢的面貌出現,總要顯出跟對方有一點不一致來表示自己的獨立,然而在字裡行間總會露出些外剛內柔的弱點。不過,總的來說,麗達還是嚮往剛強的。

  他們是高中的同班同學,岑生進大學不到一年就被除名回家了,而麗達卻意外地沒有考上大學,他們又走到了同一個層次上,都以同等身分插隊落戶了。麗達與岑生自然有相似而契合的一點,那就是都願意跟對方敞開說話,在高中時兩人是談得來的朋友,又各自都有一股執拗勁兒,一邊友好地交談,一邊又負氣地爭論,可都不存芥蒂,不設防範,似乎把爭論當做一件快樂的事。麗達一向佩服岑生的學力,由於自己常莫衷一是,就有想聽聽他是怎麼說的想法,而聽了以後又產生了自己的看法,於是又由不得要去陳說自己的意見,而對方並不認同,便又要爭辯。

  麗達出於對普通勞動者的敬佩心情,讚美沿用幾千年而立下汗馬功勞的勞動工具。她滿含激情地用詩一般的語言歌頌原始的工具,鐵錘、鋼釺、鐮刀、犁頭:「它們是我們祖先改天換地的鐵拳和利足,我們怎能忘記它的功勞和恩德呢!無論工廠田間,無處不見勞動者揮舞它們的身影,銀光閃爍,優美動人,他們是我們永恆的父親和母親……」她混用著人稱代詞來表達激昂的感情。

  岑生毫不客氣地對她的暢想予以貶駁:浪漫主義往往是不理智的,它總是想像奇特,誇大到極致,不是天堂就是地獄;它使用誇張、象徵手法,把事物描寫得面目全非,不能準確地揭示本質。因為它們總是熱情奔騰,用情緒來代替科學——當然,科學家也需要熱情,但是科學家的熱情是內在的,像地熱一樣在岩石的軀殼裡運行;而文學家的熱情像天火一樣,無所限制,有時候把自己也燒糊塗了。像李白那樣的天才,想像得天花亂墜,但是靠想像去治理國家,行嗎?你讓他管理唐朝社會,恐怕用不了三天兩晌,整個國家就全被酒精淹沒了。浪漫主義的思維,是很有害的,什麼「喝令三山五嶺開道」,什麼要將地球鑽無數個孔,都是一些經不住推敲的虛幻浮誇……

  麗達不能容忍這樣無所顧忌的否定,她甚至認為這是妄加罪名。浪漫主義是無比生動活潑的思維,李白在政治生活中是失敗者,而在文學上卻是勝利者,是人類文化的精髓……

  兩個年輕人就是這樣忽而交鋒又忽而轉換論題地爭辯著。

  岑生特別反感社會上那種惡劣的「說謊」風氣,分析了它的成因和危害,總括出這種衰敗世風形成的三個階段和四種類型。

  他把「文革」以前十幾年以及後來「說謊」的歷史分成了三個階段:五十年代前期開始說謊,借著各種政治運動,拿假話整人,步子就越跨越大。給人扣政治「帽子」,就是典型的以謊話壓人。有的人說謊,是被逼迫著,出於無奈來拿謊話搪塞。據說,當時中央高層就有人,被勒令作檢討,因為他原本沒有什麼錯誤,只是為了「顧全大局」,就違心地將自己批判一頓,說一些假話取得同僚的認可。其實所謂顧「大局」,就是給某個人或某些人一個面子,自己便趁機過了關。後來到「大躍進」時期,謊話連片,洪水一般,虛報浮誇,全民瞎編,直搞得經濟亂了套。先是被逼著說謊,後來說謊成了習慣,自己哄自己也哄別人,就連成了一片風氣。到了「文革」,說謊就達到了高潮,登上了高峰。造假者技巧全成熟了,不用思考出口就是一套謊話;一般人也沒別人逼他,只自覺自愿地說起來。這樣,真話假話混在一起分不出真假,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就是說謊的三級跳的三個階段。岑生認為社會說謊,形成一種整體風氣,給社會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這是有史以來很少有的。說謊的動機有多種因素,有的為了邀寵,有的為了爭功,有的為了自保,有的為了感恩,其主要動力是專制的壓力,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由於政治主張之間的「鬥爭」關係,人們都不敢坦率地無所顧忌地交談,與歷史上「道路以目」的故事有點相似。暴君周厲王派爪牙特務監視老百姓,發現誹謗朝政的人就抓起來殺掉,嚇得人們見了面都不敢說話,只是互相使眼色來交流。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也不敢深談,只是用「原則」說話,而「原則」裡面就包含了不少謊話。這種社會氛圍,就是產生謊話的「肥沃」土壤。

  岑生總結出「說謊」的四種情況:

  第一種人是受「皇恩」最甚的,心裡沒什麼「鬼」,說起話來氣象正大,理直氣壯。可是無數次的內部清洗,也將他們塑造得表里不一言不由衷了。他們為了把話說得「恰當」一點,就進行假作,為了討好,加進去許多虛偽的成分,講些冠冕堂皇的話,模稜兩可的話,巴結奉迎的話,違背事實的話,就自然地創製許多謊言。這種人里有權勢者的心腹走卒,也有真心實意的感恩戴德者,而前一種就是奸臣一類人。總之這一種屬於「感恩邀寵型」。

  第二種與第一種截然相反,堅持與當局不合作。由於社會地位和政治態度的原因,將真話埋在心裡,大部分用徹底的假話來應對世面,只是在私下裡與相知者交流時,才表露一下真情,也就是當局認定的「大肆放毒」的做法。而在公開的場合,由於身邊潛藏著不小的危險,就以假面目示人,「都好,都好!」「堅決擁護!」實際想說的全是反面意思。這是一種「正話反說型」。

  第三種是半真半假,逢場作戲,即興發揮,「請領導多注意身體」,「今天天氣哈哈哈」。你說他真嗎,他說的並不是真心話,全是有意地應付,根本沒有什麼價值;你說他假嗎,又沒有什麼把柄,並且他的態度又做得十分的誠懇。這一種是「陰陽怪氣型」。

  第四種是結構嚴密地真話繞著彎兒說。這種人政治上站得住腳,但是卻看透了一些事情的本質,有真心表達一下的願望,也有說話的身份和條件,但是由於受到「不許講真話」氣氛的限制,所以他也不敢直說。他們小心謹慎,說出的話用心包裝,把意思表達得「委婉」一點,「辯證」一點,「一分為二」一點,不敢追問最高層的責任,而說「經」是好「經」,只是給歪嘴和尚念歪了,「毛病有一點,改了就好了」,「成績很大,錯誤不少,困難還有,前途光明」……說到最後,心虛起來,也掩藏不住「請領導多注意身體」的謹慎的馬腳。這是一種「直話曲說型」。

  岑生說:「高層領導也反對說謊,你知道不知道?說『文革』有兩樣東西不好,一樣是打人,一樣是說謊。造反派在桌子底下踢了人家,不但不承認還反問人家說,我什麼時候踢了你?並且反咬一口,說你這是對革命派的誣陷。皇帝反對說謊,那是政治的需要,他總是需要忠臣為他效力,但是他又很喜歡奸臣,順毛摸總比撥逆鱗要舒服,所以他又是在默許說謊。要治療這個弊病,必須挖出它的根子才行。」麗達對這些只感到新奇,卻想不清楚,她畢竟沒有深思,不會想得這麼多。

  「更有甚者,革命派還喊出豪言壯語:『這個謊撒得好!這是革命的謊,光榮的謊,只要能實現共產主義,我們有什麼樣的謊不能撒呢?』公開鼓吹撒謊,竟然到了這樣不顧廉恥的地步。」對這一點,從「造反派」一貫的性質來看,麗達是可以想得到的,但是她沒有遇見過,就權當是一種推測吧。

  「說謊還變成了一種技能,有時是保護自己的有力武器。」岑生講了一個故事,有兩個人是鐵哥們兒,把憋在心裡的鬱悶跟可靠的朋友傾訴,朋友聽著卻變了臉:「反革命!我告你去,你等著掉腦袋吧!」「反革命」卻笑著說:「你告去!告了,我反咬你一口,你也等著掉腦袋吧。」這是一種玩笑,是鐵哥們兒的「真」表現。同時也說明「真」也會開玩笑,進到這種境界,亦真亦假,真假難辨,是是非非,魚目混珠,安全的保險係數就增大了。

  麗達聽說過這樣的事,但是無法跟她理解的社會連到一起,尤其不能與自己學到的「理論」相聯繫。從政治課本上她學到了一些概念,後來形成了她判斷事情的原則,大致是這樣幾點:一是叫「全面」地看問題,不能一葉障目不見森林;二是要「本質」地看問題,要分清本質和表象,要看到光明和前途,不被表面現象所蒙蔽;三是要堅信「經典」作家的理論,堅信共產主義的最後勝利。她被這幾條原則框了進去,然而到底什麼是「全面」,什麼是「本質」,什麼是「經典」,遇到現實問題,她就又被弄迷糊了。她的思想方法是那種涉世不深的青年的「自然」習慣,她所認識的「真」裡面還滲透進去了普通老百姓傳統的「忠」,認為說謊現象是存在的,但是並不是岑生說的那樣嚴重。她認為「正氣」還是主要的,她想為正氣爭一點面子。當然她在實際生活中仍然是猶豫而矛盾的,畢竟她在觀念上並不是一個十分堅定的女子。

  麗達與岑生兩個人的信件,不是通過郵寄,而是趁趕集的時候交給對方,信中從不寫私情戀念,而是直截了當進行議論。不過,麗達的話題總是跟著岑生,岑生說什麼見解,她就跟著反駁他什麼。後來,他們的觀點攪到了一起,分不出是非,各自只說自己的想法,儘管有許多不協調,但是仍然樂此不疲地信件往來。

  麗達的父親是工人,算是工人階級家庭出身,但是她在生活上卻又是新生一代,怕穿補丁衣服,總愛把衣服洗得乾乾淨淨,外表收拾得很整潔,她還怕吃雜糧,適應艱苦的生活總有點困難……像她這樣的人,應該給扣上一頂「小資產階級」的帽子。

  這些情況,被同村的青年王煜瞧在眼裡,他尤其看不慣城裡來的嬌滴滴的女生,抽空子總要給她們添一點麻煩,似乎是有意治一治她們的意思。跟王煜在一起,老是想法子難為麗達。一塊兒勞動,給麗達的背斗里上糞,王煜要格外多加上兩鍬,而輪到麗達拿鍬上糞的時候,王煜卻硬要麗達往他背斗里多上幾鍬;好不容易胳膊酸困地給他鏟滿背斗讓他走了,剛想歇一會兒,誰知一轉眼工夫他又站在她面前,來回送一趟糞,比飛的還快。麗達不願意跟王煜搭檔,卻又偏偏遇上他,她一見王煜心裡就忍不住發怵。

  有一次逢集,隊裡派王煜帶幾個知青拉著一頭豬到供銷社去賣,大肥豬被捆在架子車裡,哼哼直叫,很不好弄,搞得他們手忙腳亂的。女知青們都換上了洗滌一新的衣褲,跟著車子,嘻嘻哈哈鬧成一團。快到集鎮的時候,老豬在車子裡拉了一大攤糞,本來不清掃也行,可是王煜偏多事,折了一簇樹枝當掃把,一下掃過去,潑了麗達一褲腿,連雪白的襪子上都濺滿了,氣得麗達拖著哭腔到河邊去洗。儘管心裡恨,拿他也沒辦法。

  不過王煜在斗南國華的會上使了狠以後,自己知道人們對他有一些看法,在行為上有意地收斂了不少。他對麗達的態度,明里雖然說看不慣城裡來的嬌女生,心裡卻存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想法。麗達有意躲避著王煜,可是他像影子一樣老纏著她。到了招工推薦的時候,王煜還跟幾個人一起反對推薦麗達。生產隊長雖然有心幫麗達,也終於沒有使上勁,名額最終分給了別人。

  大隊裡先分到的兩個招工名額,讓汪軍和他的女朋友占去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是縣上培養的「典型」,在省城也出過名,不招他們招誰?這是整個政治的趨勢,不是公社書記說了算,也不是縣委書記說了算,生活暗流里就有一種潛行的力,很自然就走到那一步去了。知青們在背後議論汪軍,什麼積極上進紮根農村?全是假動作,目的不純。背後議論歸議論,明里誰也沒有發表反對意見,大家都服從上級的調配,平心靜氣地順應命運的安排。

  大形勢的發展不是個人的力量所能左右的,後來招工招干比例增大,分期分批地先後都招走了,大隊上的老「知青」最後走的是岑生、劉可光幾個人。麗達也勢不可當地被招走了。王煜是麗達的天敵,但是他也是白折騰,大勢所趨,他只能望「麗」興嘆。

  麗達被招進了教師隊伍,當了小學老師。岑生和劉可光被招進了省城,當了清潔大隊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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