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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讀書小組論愛情

2024-09-13 00:16:00 作者: 張守權
  呂世魁調回省城,升任衛生局副局長兼清潔大隊政委。

  他原先在縣「下鄉辦」管轄的三個讓他用過心思的下屬,現在又齊聚到了他的麾下:岑生和劉可光通過招工進了清潔大隊,江其平落實政策後,也調進了這個單位。這三個人根本沒有料到,呂世魁回城後會成為他們的頂頭上司。現在,他們就只能沉下心來隱匿在勞動隊伍里,悄無聲息地勞動吃飯。可是呂世魁很快就偵探到了他們的下落,同時通過內部機構,掌握了三個人的各種情況,他的做慣了政治工作的觸角,自然地伸向他所關注的對象。

  愛好相同的一些人以江其平為中心,結成了一個「讀書小組」。那幾年,社會上就流行著這一種活動,不知是上面號召的還是下面自發的,總之這樣搞似乎是正常的。

  讀書小組主要閱讀國內外文學名著,大都是市面上流行的一些本子。這些書,江其平以前讀過一些,這一次跟大家一塊兒讀,也是重新學習思考的意思。他提到魯迅的「正面文章反看」,說真和假混在一起,弄得人們眼光迷離,那就必須用頭腦反覆思考,總之要多長一個心眼兒,讀書看事不妨正面反面地多想想。正如領袖指示的,對任何事都要多問幾個「為什麼」,多動一點腦筋。

  讀書小組經常開展「讀書會」活動,主要形式是座談討論,交流讀書心得,深入理解作品內容和藝術特點。

  青年們最關心的是愛情,開展這個話題的討論,場面就會十分熱烈。愛情是人類的生活關係創造的花冠。沒有愛情,世界將是一片死寂,有了愛情,奏鳴人生最美的樂曲,生活才有意義,人類才能延續。這個人類本性的情愫,一下子扣住了青年們的心。

  大家自然地聯想到那部蘇聯著名的長篇小說,裡面講的愛情故事,曾經激動了好幾代青年。一個林務官的女兒與一個無產階級革命者互相傾慕,他們最後分手了,據說是由於不同階級的原因。

  「他們能走到一起多好啊!」季青說。這幾乎是讀過這本書的人共同的願望。

  陳山對這樣的「好心」忍不住要戳破:「人們被迷惑了幾十年了,都抱著善良的心愿希望他們成功,但是那能行嗎?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根本走不到一起去。」

  季青說:「其實他們是會走到一起的。林務官的女兒多好啊!在白軍瘋狂的日子裡,仍然堅守著初衷,在那個革命者負了重傷的時候去看望他。但是他竟然由於她打扮得那樣漂亮,有一種特別的派頭,就拒絕了她,他的那個『政治』真是太狹隘了。」

  「那個布爾什維克也承認『她並不敵視我們』,只是在服裝上有可以批評的地方,這其實是他心裡的一個良好的基礎。」

  「但是他又要求她必須跟他走『同樣的路』,在『愛』和『路』的選擇上他們斷絕了,但是愛和路並不矛盾,可以同時具備。那時候的人就是那樣絕對,這是時代讓他們那樣的,不怪他們。」

  「那個時代太不理智,既然曾經愛過,就應該堅持下去。」薛稷心情複雜,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岑生進行了截然不同的分析:「那個布爾什維克,一共交往了三個女朋友,跟林務官的女兒分手,是由於階級和政治不一致的原因,第二個是同一個階級里的人,但是由於一些小隔閡而離開了,第三個是一個貧民出身的女子,是作者設計的政治思想改造的藍圖。他向那個戀人表白說:『我有你需要的東西,同樣你也有我所需要的。我已經決定:我們的結合一直繼續到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個。』看,一切由他『決定』,這是愛情嗎?這是一種政治謀略……」停了一下,他又說:「他要改造一切,要與小資產階級心理以及別的一切『一刀兩斷』,實際上是否定一切,包括愛情。」岑生有些激動,又說:「第二個女子是他的志同道合的政治戰友,為什麼沒有成功?可見他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要求對方有極大的可塑性,他可以按需要去雕琢她,改造她。」

  曲原說:「但是,我們誤解他了,像他那樣好心地幫助一個弱女子脫離凶暴的父親,他的心是誠懇的……」

  陳山說:「可那不能叫愛情,『好心』是很多人都可能有的。」

  秦穹說:「我看他是一個性格很怪的堅強的人。」

  劉故芝說:「那是當時的一種藝術要求,革命者都是那樣,這部書里隨處都能看到。」

  「尤其是越到後來越這樣,好像革命者們都要奔向『世界革命』似的,一環扣一環地緊張地向前跑,讓人都喘不過氣來。」

  秦穹說:「他們是不是太狂了一點。」

  劉故芝接著說:「確實是這樣。在我們今天經歷了各種磨難以後,就更能看清那真是狂熱。說不定作者也是受到了當政者的脅迫,才把愛情寫成了那樣不太近人情的。」

  江其平作為這部書堅定的熱愛者,仍然堅持要給它說一些「公道」話:「那是一部歌頌堅強意志的書,一部引人向上的作品。在那樣的歷史條件下,真是『官逼民反』,他們不得不對他們的敵人下手狠一點。我們畢竟沒有身臨其境,體會不到他國人民的心情。不管怎麼說,書中描寫的愛情確實是非常溫馨感人的。」

  陳山說了一段話,揭示這個愛情故事的要害:作者的目的是要雕塑一尊婚戀的「完人」,創造一種戀愛和社會政治身分都符合他那個階級標準的完美形象。兩個戀人之間,如果攙雜進去了不是他理想的干擾因素,那就要讓他們分離,決不能讓他們走到一起。這是一種精細的商業交易的「愛情」設計,是那個階級的「婚戀完人」的概念。但是真正的生活並不是那樣,大多數人對愛情和婚姻都是在沒有「精細」的思考下進行的。

  吳碧霞接上說:「『婚戀完人』只是一個幻影。人都有追求愛情的自由,沒有理由粗魯地鄙視《鋼鐵》中那個少女的平凡欲求。」

  江其平說:「那本書,作者要構思的是所謂『志同道合』的理想,這種理想很多人都在追求,而得到的人並不多。那是革命年代特殊的婚戀標準,是理想主義的一種追求。」

  「什麼『志同道合』『婚戀完人』,就是政治規範勾兌出來的迷魂湯,其實就是『政治聯姻』。」說話的人顯然是受過這方面的刺激,對「政治」干擾婚戀的現象很反感。

  劉故芝從正面解釋這種關係說:「所謂的『政治聯姻』可能是一個長久的現象,將來也還要延續下去。雖然他們中間不乏被人們讚頌的愛情故事,但是畢竟情況複雜,魚龍混雜,其中有值得人稱讚的成功的例子,也有沒有愛情而純粹是政治交易的。」

  說到這裡,大家都感到討論的話題有些偏離,於是一致認定要緊扣愛情主題,不要過多涉及政治。

  薛稷說:「還是來說說我們老百姓的。」

  「老百姓的也是魚龍混雜,什麼『門當戶對』,金錢地位房產,不還是一種變相的社會『聯姻』嗎!」

  「是的,就這一種『聯姻』害了好多人。」有人對此體會深刻。大家一提起這個,也都同仇敵愾似地來「口誅筆伐」,揭露它的「醜惡」,都想發泄一下胸中的悶氣。


  江其平說:「這是一種不良社會風氣,這個風氣看來一下子還消滅不了。當然,生活不可能沒有一點渣滓,我們正是要清除這些渣滓,讓愛情變得純潔一些,哪怕簡單一點,直露一點也好。」

  劉故芝在一旁笑著說:「大家且不要過分激動,也不要失望,這也是一種永恆的無法改變的社會現象。」劉故芝是江其平請來的讀書小組的「顧問」。他比大家年長几歲,已經結了婚,而性格仍然跟大家很接近,似是一個「大青年」。這時,他見大家不理解他說的,便解釋說:「我的意思是,儘管婚姻里規矩越來越多,財禮越要越重,但只要不是漲得太高太快,人們能夠承受,那就是正常的現象。這似乎是人類的一個『正常』——唉,這確是一個醜惡的現象!」最後他也是忍不住要憤慨地詛咒一句。

  薛稷不耐煩地說:「這些真是讓人煩心死了!」他對婚戀中的一些不良現象很反感,對愛情既嚮往又心懷憂慮。「愛情是美好的,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江其平糾正他說:「這是一種悲觀的舊觀念,生活中雖然有很多實例,但是並不都是那麼一回事,實際上婚姻和愛情一樣美好,二者能很好地統一起來。」

  「所以,我看將『志同道合』改成『情投意合』更合適一些。」李慎遠認為前者太理智,也過於滯固。在「愛情」這種感性很強的情愫里不應該加進去太多的理性因素。愛情大多是朦朧的混沌的,當然也需要頭腦清醒一點,而「情投意合」里的「情」和「意」既有情感又有理智,是婚姻和愛情里很恰當的構成因素。

  曲原認為必須將愛情和婚姻關聯到一塊兒,才能使愛情走得更遠,他對社會上通常的愛情和生活,舉出了幾種走向:

  「大多數人都是由愛情才走向婚姻,並在後來的日子裡平靜地生活,這是人們的常規路線。但舊式婚姻及現在還有很多人,是先有婚姻後漸漸有愛,不太濃烈,可是能平靜持續一生。還有一些人,愛情走了一個S形,先是有強烈的愛,但是被生活瑣事干擾,出現曲折冷了下來,折騰了一陣,以後又回到愛情……」

  秦穹打斷了他說:「那叫W型。」

  「為什麼?」

  「不是有『折騰』嗎?折騰了一陣又回來了。」

  曲原笑了一下:「不管什麼型,總之都得有一定的曲折。另外還有一種,有點愛情至上主義,走鍾情不二的極端,這一種有成功的,就是『一字直線型』。但愛情至上主義多數沒有成功。」

  秦穹湊趣地說:「那就叫N型吧。」

  「為什麼?」

  秦穹解釋說:「目標跟結果是反方向,最後失敗了嘛。」

  有人湊熱鬧跟他抬槓說:「那叫M型,折騰了一下,最後趴下了。」大家都笑了,秦穹還是堅持他的那個名號。


  大家說了幾個型以後,都明顯地感覺到戀愛少不了折騰,說這是它的常態;有人反對,說不折騰才是常態。總之,這都是婚前單身青年的紙上談兵,離婚姻現實有很大的距離。

  秦穹有意唱一點反調,堅持說婚姻生活就是油鹽醬醋,不是愛情的墳墓也差不遠。眾人都嚮往美好的愛情,於是群起而攻之。

  劉故芝為他解圍說:「婚姻需要各種各樣條件的支撐,油鹽醬醋就是一種有力的支撐,從油鹽醬醋里挖掘愛,應該是一個有道理的命題。婚姻需要精心培育,只要本著一顆珍視愛情的心去經營,虔心敬意地去打造,不論有多曲折,愛情還是會回來的。」

  江其平在理論上力挺「純潔」的愛情觀,而一接觸到實際生活,他又傾向於不刻意地追求「純潔」,認為生活本身就不存在純粹的「純」,要承認複雜的婚戀方式。他比喻說:

  「由火到水到冰,這是婚戀的一個發展常規,大部分人都離不了這個軌跡。由『火』到『水』是正常現象,平淡是水的原質,婚姻生活降到這個狀態是良好的,『真水無香』啊!這種程度保持下去,就是高水平。可惜很多人保持不下去,最後難免落到『冰』的地步,那就是愛情的悲劇。所以頭腦要清醒,很多人迷在夢裡死去活來地講『愛情』,等到進入『水』裡面,又看不清其中真諦,以為是走上了絕路,大失所望,那就非陷進『冰』里不可了。」

  劉故芝補充了一句說:「即使陷進『冰』里,也還會走出來,只要珍惜當初『火』的美好的回憶。『火』必然能夠消解『冰』的,這全在於當事者不忘初心的態度。」對這個說法,大家的反應不很強烈,一是沒有真實的體驗,二是對愛情都滿懷著希望,想像不到走進「冰」里會是怎樣一個情況。

  薛稷提議讓已經結了婚的人給大家說一說這三種「境界」,但是都不太踴躍,沉默了一陣,秦穹揶揄地說:

  「結了婚就忘了以前的事。反正愛河是一個迷魂陣,你們大膽地往裡跳就是了。」好像說得恐懼,但是誰也不會害怕,都奮不顧身往裡跳,因為這是人的天性,讓人無所畏懼。迷住迷不住,那全靠頭腦清醒不清醒,頭腦清醒就不會迷住。

  江其平提起了李慎遠的表哥和表嫂的愛情故事,認為是我們老百姓的一個典型。

  李慎遠的表哥和表嫂是老輩子上的親戚,從小就有來往,兩個人從兩小無猜到長大鐘情,是自然發展而來的。兩家的訂親,也沒有讓他們有什麼不自在的,還是像先前一樣隨和,「入戶涼風清類絕,過門流水淡無猜」,過著農家獨有的恬靜日子。表嫂出脫得美玉似的,是標準的村姑秀女,表哥又是憐花惜玉的那一種品性,他們的愛情婚姻,在李慎遠眼中就是一個標杆,一個理想的模式。

  「老百姓在愛情上沒有那麼多的拐拐彎彎。」李慎遠推崇的是直率和真誠。「我們鄉間的男女青年婚戀,沒有什麼浪漫與火熱,只有純真的感情,一直到老也會廝守下去。」

  江其平打斷李慎遠說:「恰是你表嫂的『純真』,差點讓你表哥嘗到雞飛蛋打的苦頭。青梅竹馬,也遭遇了一九六〇年代饑荒的威脅。」江其平外錶帶一點故意,其實他清楚其中的具體情況。

  「不是因為饑饉,而是由於『愛』的複雜。」曲原為李慎遠辯解說,他也知道裡面的一些曲折。

  他們說的是「困難時期」哥嫂倆一起到省城去打工的事。表嫂在被服廠遇見了一個復員軍人,跟人家談到了一起,好像有了一點『約會』的跡象。幸虧發現早,表哥一家慌了,嚇得趕緊從城裡撤回到鄉下,回去很快就結了婚。若不是這樣,全家人在三年困難時期苦熬苦掙清湯寡水省出來的媳婦,怕就鳳凰出窩地飛走了。

  李慎遠對這個曾經衝擊過他的故事,有自己的另一種解說:「他們終究還是走到了一起。這就是一種感情純潔的表現,如果沒有這個基礎,出了軌那就回不來了。」


  薛稷較真起來:「噢,出軌了再回來,那叫純潔?你的意思是先要出一下軌,再回來,就純潔了?——什麼謬論嘛!」

  李慎遠似乎確實有這個意思:波折是難免的,往往是波折以後會更加珍惜。曲原語氣平靜地說出有辯證意味的道理:「常言說得好:『頭醋不釅二醋薄』,路開頭就要走好,有了這個根柢才會端正地走下去。波折不是好事,最好不要有,可是有了波折也不怕,有時候經歷了波折反倒更牢固了。」

  李慎遠從曲原這裡得到了支持,堅定了自己的信念。表嫂與表哥結婚後,依然漂亮而活潑,閃動著美麗的大眼睛,春風滿面地對待表哥。她就像山間溪流里跳躍著的雪白晶瑩的浪花,誰也沒有懷疑過她的純潔甜美,親戚鄰人都毫無芥蒂地對待她,寬容著她。表哥對表嫂,從小就不說一個「不」字,對「復員軍人」那件事,也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表哥曾經對李慎遠說,自己從來沒有擔心過表嫂從身邊飛走,即使飛離了路線,也會飛回來的。

  李慎遠特別呵護故事裡面的人物,尤其是他的表嫂。對那次所謂的「外遇」他也很能諒解,認為一個鄉下女子,對城市的人情好奇是很自然的事。即使表嫂那一次背叛成功,也不應該對她的品德有任何責難,誰都有自由追求的權利。

  季青不認同李慎遠:「你稱讚你表嫂純潔,可在愛情上卻沾染過不潔的灰塵,那就是不純的。」

  看來愛情不能強求一律,各自的角度和寬度差異很大。李慎遠稱讚的純潔其實不是很純的。不過世上就沒有百分之百的純。

  曲原想起了一件事,說:「有人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小時候不怎麼在意,長大了,他突然想起了鄰家的那個女孩,不由得心裡老掛念著她。有一天他們碰見了,話說得投了機,就問她:『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女孩吃了一驚,臉紅了,低著頭想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後來他們就成了夫妻,他們的生活很平淡,現在仍然很平靜地過著日子。」故事很簡單,但是聽了以後都覺得很有餘味,給人留下了很寬的想像空間。

  劉故芝說:「這就是婚戀上最常見的情況,總是那麼簡單,沒有什麼複雜的劇情。愛情和婚姻相伴著同行,酸澀的時候婚姻成了,婚姻成了以後,愛還在成長,再後來愛沒有那麼強烈了,就相互扶持著走過平淡的一生。」這個「鄰家女孩」的故事,給劉老師《婚戀的純潔色彩》的研究課題,提供了一個佐證,不只證明了他的某些觀點,也還充實了他對生活的一種理想。

  這個故事激起了大家對社會上的一些腐敗觀念特別的不滿,甚至非常憤慨。他們對精神殘缺的拜金主義等等的惡俗「嗤之以鼻」,尤其男士們更是反感,不惜用最惡毒的語言來詛咒它。

  薛稷忿忿地說:「都是些腐朽醜惡的東西,醜死了,人到了這一步就不是人,早落到狗屎堆里去了。」

  「都是眼皮子翻著往上瞅,都想嫁給皇帝,最低也想門當戶對,才子配佳人,賈寶玉配林黛玉……」

  「賈府的焦大是不愛林妹妹的。」有人提到了一句名言。

  「為什麼不愛?」反問的人,也許沒找到答案,也許答案就在問句中。總之這是一個挑戰性的反問。

  秦穹又有了新奇的說法:「賈府的焦大不愛林妹妹,我看是焦大的責任,是他自己不去愛,不關那林妹妹什麼事。」他總愛揮動板斧亂砍,但他這一說,卻讓大家的憤懣一下子輕鬆了下來。

  「我要是林妹妹,我就偏愛焦大!那是一個大英雄,把主人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不是英雄是什麼?」這是一種對政治婚姻極度激憤的話,眾人聽了都笑,說他「無產階級」得太徹底了一些。


  「無產階級才不那麼傻呢!『親不親,階級分』,就是典型的『門當戶對』。『門當戶對』是什麼?是封建主義的血統論,是腐朽不堪的商品交易,是目的不純庸俗齷齪的渣滓泛濫……」

  「好了,我們先別管無產階級的事,只說愛情。愛情純真無邪,與無產階級或資產階級都沒有多大關係。」江其平勸阻大家。

  岑生從書本上抬起頭來,說:「愛情乃是人類的本能,不能拿階級的印章烙在愛情的屁股上。」大家笑岑生直露,但稱讚他的坦率真誠。岑生仰著亮晶晶的前額,熱情執著得有點凝重。「哪個階級都一樣,有男有女就有愛情,誰愛誰或不愛誰,那是自由。」

  大多數人都贊同這個看法,季青舉出了一個奇特的例子:「白蛇和許仙就是超階級的,人妖結合,超出了人類。」大家糾正說並不是超出了人類,白蛇仍是人,那是人類編出的故事,目的是把愛情抬到最高位置。白蛇的愛情故事感動了大家,都為她叫好。

  「故事反映的不只是自由戀愛的精神,還有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把人當人。這是一種人文精神。」

  大家想起一個無產階級女「射手」和白匪軍官的故事。他們原本是敵人關係,但由於一個外界因素的巧合,一起流落到荒無人煙的海島上,便自然地相愛了。可是有一天白軍的艦船來了,女射手毫不猶豫地舉起槍,射殺了那個奔向艦船的她的「愛人」。

  「這正是情愛的軟弱性、短暫即時性的反映。我們要問:人的本性就這樣脆弱嗎?——真是很脆弱!一點誘惑就可以改變。」

  「這個作品就是為了宣傳一個觀點:為了集體、階級的利益,應該犧牲個人利益,包括愛情。」

  「這說明如果沒有外界的干擾,人可以無條件地愛下去,但是一旦進到紛繁的社會,就會爆發『戰爭』,打破愛情的迷夢,這就是它的實質。」這也許包含了愛情的一種矛盾性質。

  季青好似恍然大悟地說:「我終於明白了,『愛情』只能在平凡的生活里才會有,在激烈的爭鬥里就沒有——即使有,也只存在少數人身上。」最後一句是他有意緩和,他感覺自己有點絕對。

  陳山說:「那個故事正是階級性的產物。要是沒有那隻船開來,『神槍手』會開槍嗎?那隻船就是代表『階級性』,它要作『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的政治宣傳,證明愛情是有階級性的。」

  「但也可能作者就是一個超階級論者,他有意虛構了這個故事,就是要提醒大家,人的本性是超階級的,吃飯是這樣,愛情也是這樣,一有階級性,愛情就破滅,說明若要愛情,就要消除階級。」

  「這正說明了一個道理:愛情既有階級性又沒有階級性。有沒有呢?各位思考,各取所需吧!」這幾個故事讓大家很感慨,原來愛情並不單純,而是複雜的。具體的「人」複雜,社會也使它複雜。它能單純嗎?能純潔嗎?早被染成五顏六色的樣子了。

  江其平想到了另一層,說:「其實愛情就是從不純中走出來的,青澀的小青年並不可靠,可靠的是成熟的大青年,因為他複雜。生活是複雜的,愛情也必然要複雜一點。」

  有人想到了專家的意見,認為人的本質並不表現在個人的情慾上,而是表現在受社會制約的個人特徵和他所擔負的社會職能的統一中。這就有社會責任問題,只簡單對待「愛情」是不行的。


  薛稷有時愛流露一點似是而非的感慨,不由嘆惜道:「你看,一個好好的伊甸園,讓人們搞得烏七八糟,不知該怎麼才好。」

  秦穹突發奇想地說:「人各有志。你追求你的伊甸園,我倒認為走出伊甸園更好……」他見眾人有疑問,便接著說:「你們想一想,要是永世生活在伊甸園裡,糊裡糊塗,那多沒有意思!」

  這一句話,像在平靜的水裡丟了塊石子,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李慎遠略顯幽默地說:「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上帝卻把罪過歸到妖蛇的身上,其實是不公正的。而偷吃了禁果人的後代卻又裝糊塗,顛倒是非,把幸福當成了罪過。」

  「那就是說人犯了『罪』,才能成為人?」有人質疑。

  「走出伊甸園,人才能成其為人。伊甸園外的生活,豐富多彩,才有人生的意義。」

  「偷吃禁果是人的本性,不管妖蛇引誘不引誘,都會偷吃的。」李慎遠深含理性地說。

  雪雁多情地瞅了一眼詭譎的愛人,嘴角扭了一下,似有笑意,但還沒顯露出來,臉卻早紅了起來。

  吳碧霞來了浪漫的勁兒:「走出伊甸園,就是大千世界,有七彩長虹橫跨天宇的絢爛,有繁花似錦迷亂人眼的生動……」她的話里也滲透進去了自得的詩意。

  「蛇背黑鍋卻不知情,人得了便宜又賣乖……」說到這,大家都笑了,笑聲連成了一片。季青有意抑制一下大家過熱的情緒:「可有些人卻不知道珍惜這個『禁果』,偏要動武,動刀子,跳崖,跳火……做出許多不理智的傻事。」

  吳碧霞不同意這個說法:「祝英台不『跳』能行嗎?她被轎子抬著去成親,逼得非那樣不可。」

  大家認為逼婚是一種非正常的特殊現象,「梁祝」的故事反映的是特殊社會背景下的極端現象,隨著時代的發展已經消失了。

  吳碧霞由浪漫情緒回到現實,提出了一個命題式的判斷:「愛情是混沌的,不能用理智來思考。」她舉出寶黛之戀做證據。

  「這個論據很合適。」陳山贊同吳碧霞。「寶黛想過結婚嗎?沒有,想過生活嗎?沒有。」他這是從生活的最淺處著眼說的。

  吳碧霞由此進一步說:「正因為愛情是非理性的,所以老曹才把它設計給兩個不諳世事的小青年去經歷。若是大齡青年,那就會加進去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愛情就變味了。」


  「老曹真是刁詭得很,他這是一箭三雕。」

  「哪三雕?」

  「第一是說到了愛情的本質,愛情是非理性的,加進去理性,就成了功利主義;二是遮掩了他自己的弱點,他在書中連一對成功的戀情都沒有寫出來,於是就拿少年們來搪塞,十五六歲的孩子,他們能懂得什麼愛情?」

  「那第三呢?」

  「第三是道出了大齡青年的苦衷,既要愛情,又得不到。」

  「大齡青年有什麼苦衷,讓老曹也操心?」

  「他們既要愛情,又要急著結婚,而愛情一牽涉到婚姻就不可能純潔,這不是心裡有苦嗎?」

  「這不是在專門挖苦我們嗎?」在場的幾乎都是「大齡」這個範圍,反對聲便高度一致地指向吳碧霞。

  「不是我挖苦,這是劉老師說的。」

  劉故芝曾說過大齡青年的事,但沒說什麼「苦衷」,他想解釋一下,但又覺得不是什麼大問題,就只說了一句話:「長江後浪推前浪,也要抓緊時間啊!」

  陳山從創作目的的角度來分析說:「藝術作品裡的愛情,都是有意的假設,目的是引人思考,你想要套用它的模式,就上當了。但是讀者們卻偏要迷戀在裡面,苦苦地尋求答案。」

  吳碧霞說:「文藝能引人思考就是達到了目的。其實不僅作者沒有答案,愛情本身也沒什麼答案。」

  「作者的高明處,在於寫出糾結,讓讀者去思考。」這個說法,大家都贊同。

  岑生讀了一段馬克思的話,他想用這來做處理男女關係的理論根據,但是大家都沒有聽懂,他解釋說,原著里有些詞語用黑體字標明,是另一種意思,所以聽不懂。岑生只好用自己的話說:

  「就是要讓婚戀的雙方都懂得,把生活的意義放到為社會謀利益上,這是愛情的道德基礎,在心理上也就會有堅實的根基。婚戀是個人的事,但更是關係到社會的事。」這就是專家說的體現人的本質,把個人放在受社會的制約並擔負起社會職能的統一里。


  薛稷更懵懂了,說:「好好,我算是聽懂了,無非是要求男女雙方都要站得高,看得遠,有了這些思想,婚姻就有了美好的前途。通常教育青年都這麼說,可青年就是聽不進去,啥原因?」

  「原因是宣傳不到位。」

  有的人笑了:「愛情是靠宣傳起作用的嗎?」

  劉故芝說:「宣傳教育也很重要。就是要把愛情同人的道德,同社會的進步聯繫到一起,這是一種深遠的意義,對愛情來說達到這一步才更高尚。」

  江其平說:「問題又複雜起來了,我們還是回到簡單里去吧。」他朗讀了曲原的一首短詩,題目是《一彎曉月》:

  是誰把一彎金鉤掛上碧天,

  澄黃的光輝晶瑩亮閃?

  或是秋日最後一片柳葉,

  飄搖在天街的樹檐?

  不,那是昨夜,

  月亮娘娘的金馬撒歡,

  在寬廣的碧翠地上,

  刻下了一牙蹄印。

  噢,可不是嗎,

  是誰特意丟下半匹金鐲,

  滿含著深情的期盼,

  只待早霞織一方紅綢手帕,

  恰合成一副證婚的信件?

  江其平說:「在這一首虛幻的詩里,天上那些金鉤啊金馬車啊,我們都不需要,唯獨那副證婚的信物,是凡人真心想要的。但信物的意義,有沒有都行:說有意義,因為人間確實存在信物為媒的愛情;說沒有意義,因為人間愛情受各種因素干擾,信物不起作用。愛情是蒙昧的,混沌不分的,只有靠聰明的頭腦才能得到。」

  吳碧霞迷戀在那首詩的意境中,她對其中唯美味道的意會,大概比在場的各位都要多出一分。

  劉故芝說:「還是離不開那句老話:『愛』離不開經營滋養,需要精心呵護,僅憑一時的情性,是搞不好的。」

  「關鍵是人有沒有良心。有了良心,就不存在什麼問題了。」

  「還有一層,讓愛情最不應該褪色的是愛情的結晶——孩子,因為孩子對父母來說是永恆的,父母對孩子來說也是永恆的,有了孩子,父母就沒有理由不相愛。婚姻讓人得到了很多,但是人如果只想多獲得而少付出,那就要傷害最親的人,尤其是孩子。」劉故芝的感慨代表了所有年長一點的人的心情。

  這些道理是人們常說到的,但是人們最多只是一般性地說一說,都不去理性地想一想——缺乏理性,是婚戀最大的威脅。

  秦穹還是要說他自己的一套:「對『愛』這個怪物,都很苦惱,都沒招兒吧!實際上很簡單,愛就是了嘛,想那麼多幹什麼?」他自己的婚姻就簡單,沒怎麼談戀愛,就組成了一個和順的家庭。

  季青不乏深情地抒發著自己的嚮往:「生命從世界得到資產,愛情使它得到價值。」他引用了泰戈爾的一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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