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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牢房裡的苦味咀嚼

2024-09-13 00:16:03 作者: 張守權
  「愛情」問題,在一群光棍那裡還沒有爭論清楚,而在呂世魁這裡倒是搞清楚了。「讀書小組」讀的書,大都是「文革」中被徹底否定了的東西,他們所討論的問題更是無稽之談,在大革命時代奢談什麼愛情?只能是別有用心。革命就是愛情,結合成「革命」的一對兒,把鋪蓋卷搬到一塊兒睡覺,就是愛情。

  憑藉敏銳的政治嗅覺,呂世魁斷定這個非正常的所謂「學習小組」,最起碼是一個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式的反動集團,而它的頭頭恰是有前科的江其平。他斷定,這些人聚在一起,肯定隱藏著什麼東西,而這些東西正是他想得到的。這是一顆炸彈,在適當時候,他要挖出來一鳴驚人。機會很快就來了,專政下「繼續革命」的號角終於吹響,他及時地向公安部門舉報了讀書小組的活動。

  呂世魁搜索著自己需要的對象,要找到他認定的「偷斧子的人」,他尋尋覓覓,似乎有了一些影子。

  岑生每天按時上下班,和他的清潔大隊的同事們一樣,耐心地清掃那個年代特有的各種碎屑和塵土翻卷的街道。那個時候,招工進到清潔大隊的大姑娘小伙子們,很多都穿一條剛回城時母親給他們特意縫製的時興喇叭褲,揮動著大掃帚在大街上有節奏地掃著,一掃一掃又一掃,大喇叭褲腿也跟著他動作的律動扇著,一扇一扇又一扇,像大扇子,也像大掃帚。岑生沒有穿喇叭褲,也沒像別人一樣戴一個大口罩,他生性不喜歡趕時髦。別人戴著一個蒙住半邊臉的大口罩,不單是為了防塵,主要是掩藏骯髒而低賤的工作給自己帶來的羞愧;岑生只戴了一個小型的,他不怕被別人認出來。他瘦臉上架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不怎麼注意看人,直到人家湊上來在鏡片上敲一下,他才醒過神來。有時候他還忘記了戴口罩,低著頭重複著同一個動作,任由塵灰撲面地幹著活兒。

  岑生被清潔大隊領導傳去,進行了一次奇怪的問話。

  領導:「聽說你近來思想有點問題,掃地的時候丟東拉西的,鬧什麼情緒啊?」

  岑生給當頭一棒蒙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掃的時候很專心,沒有落下什麼——以後我注意掃。」

  領導:「哎——!」領導的這一聲「哎」的聲調轉了一個大「V」形的鉤,表示對岑生的不滿。「這就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了,群眾反映怎麼會錯呢?年輕人,好好地干前途就是光明的,不好好干那就是黑暗的,最後你就栽跟頭!」

  岑生:「……」

  領導:「不光是把地掃乾淨就行了,還要把頭腦里的思想掃乾淨。最近學了『無產階級專政』的文章,有什麼感想?」

  岑生記不得有這樣一篇文章,他隱約記起「讀報員」當時有點聲色俱厲,他心裡不由嘀咕發生了什麼大事,至於讀的什麼內容他沒聽進去,題目也沒記住,只是「專政」兩個字聽來耳熟。岑生感覺「專政」的調門越來越高了,而這兩個字是他最不愛聽的,他在日記里寫了感想,給在外縣當老師的麗達寫信談起過一點,至於這位清潔大隊的領導為什麼要問,一時還搞不明白。現在領導既然提起「群眾反映」,就要認真對待,他本來想不說什麼,可轉念一想,如果自己保持沉默,就會讓別人鑽了空子,於是就按照習慣性的套話回答說:「政治要落實到行動上,掃好地就是政治。」

  領導一聽岑生的話,驗證了下屬給他報告的情況,就立即針鋒相對追問:「落實到行動,就先要學習,不學習,你落實什麼?」

  感覺到領導臉色由原來的親切變得嚴厲,岑生更不能默認「暗探」強加給自己的誣陷,心想必須顯示一點強硬,來給那些爪牙一定的反擊,才合乎情理。於是語氣堅定地說道:

  「學習的好壞,沒有一定標準,憑空說了不算數。」

  領導生氣了:「誰憑空說了?這是實事求是的事。」

  岑生顯出不服氣的態度,還要辯解什麼……

  領導被氣得停了一刻,「哼」了一聲,最後說:「自己檢查!……」看來他已定了調子,不再多費口舌,背轉身就走了。

  這位領導就是岑生的大學老師呂世魁,岑生的名字早就登進了這位縣知青辦主任的筆記本里。他們師生之間以前沒有什麼直接交往,只是遠距離的交道。岑生大學時就聽過他的政治教育報告,領教過他的訓導。那一次老師還算平和,岑生對他的印象並不太壞。但是這一次,「老師」的態度很強硬,有一種當面翻臉的感覺。

  恰在這個時候,江其平落網了。

  江其平的行蹤吸引著警方的視線,但是他們偵探的結果,卻與報案者的判斷不很一致:從江其平家沒有抄出有價值的線索,看來沒什麼政治問題,只有一些上不了台盤的經濟嫌疑。

  江其平沒有什麼經濟才能,卻硬熱衷於搞經濟,妄想搞出一點名堂來,而首要目標是先把窮困的生活改變一下。他苦思冥想地探訪門路,尋找各種機會,設想各種「發財」的捷徑。他不時地到一個黑市去,在那兒旋著圈兒,細心地觀察著,搜尋著。可是他那雙視神經萎縮而視野狹窄的眼睛,偏讓他經常首尾顧不住,他沒有瞧見人家,人家早就瞅見他了。一個哥們兒湊上來,向他做了一個手勢,大概是一個圓圈,問「要不要」,他懂了:「多少?」「二十塊!」「十八塊。」「十九塊!」他轉身就走,哥們兒跟上來,約在第二天五十步外大樓旁見面。第二天同一時間,倆人見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是一樁危險的交易,這東西當前禁賣,雙方又素不相識,只要一方背叛,就是進「局子」的下場。而江其平非常自信,他眼睛不亮,手腳又不麻利,一點靈敏度都沒有,但是他卻誇口說:「眼睛亮怎麼樣,你能看到他心裡去?手腳麻利怎麼樣,你能跑過公安局的汽車?關鍵是你那種『感覺』。他往你身邊一站,你就知道這個人不會送你進局子,手一摸貨,就知道是我想要的東西,這才叫靈敏。」他買進了那些貨以後,沒有馬上出手,他知道那種貨越放越值錢。

  江其平的家現住在鐵路新村,住的是房產局的公房,只有八平方米,他又在房門前搭了一小間延伸了出去,擴展了四五平方。這裡原來是一個車馬店那樣寬敞的大場院,住著十來戶人家,現在各家都像他這樣私自延伸擴展一點,大院子就完全變了模樣。

  房產局名下的公房,來路大都是舊社會大戶人家的房產,經過「沒收」或「改造」等途徑變為公產,然後出租給私人居住,一個大院子裡住著幾家乃至十幾家人。原先的場院很是寬敞,按規定不准私人任意改造搭建。文革後期,公家自顧不暇,私人各自為政,大院子被十來戶人家分割占有,變成了小格子,牆隔牆,檐搭檐,寬路弄成了「地道戰」似的小巷,上面房檐遮蔽,不見陽光,下面曲折繞行,有的地方曲溜拐彎兒得側著身子才能通過。這樣,各家都增加了隱蔽性和私密性。

  這是那個時代的心理情緒和建築特色的「陳倉暗渡」。原先的大雜院,有比較寬的院子,住著十幾家人,門窗相對,誰家來了人,遠遠一望就知道,瞞不過對門的眼睛,可以互相關照,互通有無;到後來政治形勢一緊張,就變成了互相監督,互相猜測,互相揭發的方便門徑。再後來,經過改建,大雜院變成了「地道戰」,這一改,一家一戶都隔開,私密了起來,誰家來了什麼人,都一無所知。這樣,原先院內的「開放型」就變成了「封閉型」,人們無從監督了,也不好猜測了,居委會大媽抱怨說:「群眾工作越來越難做了。」

  通過曲折的小巷窄院,進出江其平家的人很複雜。有鋼鐵生意商,有鋁錠銷售科長,有黑市上的閒遊者,有回鄉告狀人員,有文物鑑賞家,有文學愛好者。他們說著閒話,海闊天空,沒著沒落,誰也沒發現談成了一筆什麼生意,可是總是不斷有見面熟出門涼的人進進出出。江其平眼神不好,屋內光線又暗,但是他憑藉靈敏的耳力和清晰的判斷,做閉目養神狀,從中捕捉信息。他只有一點微薄的工資,養活一家人,得四蹄忙亂地另找門路,無論前面的路是光明還是黑暗,他都必須硬著頭皮往那面軟硬莫測的牆上去碰。

  江其平背一個草綠色軍用挎包,上車下車曲曲折折走進一家大門,前腳剛跨進門坎,立馬一個趔趄就栽倒在地上,幾隻有力的大手牢牢揪住了他。江其平栽了。他挨了一警棍,差點沒暈過去,清醒之後還記著那電擊的滋味。他被關進了公安局的看守所。

  坐在看守所冰冷的小房間,江其平思緒翻騰,百思不得其解又似乎明白了許多。他翻閱著過去的日子,咀嚼著自己酸澀的履歷,痛感人的「命」由天定,不管你怎麼籌劃折騰,都改變不了。

  江其平被大學除名以後,到木材場當裝卸工,文弱書生變成苦力,干起了力能扛鼎的力氣活。接著「文革」開始,他也隨著形勢的發展起而「造反」;這是一個普通苦力合情而不合理的反應,試圖用反抗的方式來改變命運,當然後果也不難預料。他的戰鬥隊裡出身不好的人多,戰鬥力自然處於劣勢,而對立派以「保皇」面目出現,旗下不乏政治經驗豐富的老手,陰計層出,令他們這類頭腦單純的人難以招架。最終敗走麥城,落了個慘遭繩捆鞭笞苦挨批鬥的下場。命運總是跟江其平作對,好像它處心要作弄你,怎麼著都躲不開,喝涼水都塞牙,無論大小事厄運都跟著你。

  在被建材廠開除的日子裡,為了養家餬口上街擺地攤,兜售清倉查庫的褲子鞋襪一類大路貨,在大什字縱聲叫賣。他這個曾經的大專院校演唱會的首席領誦,一副好聲嗓,共鳴高亢,清亮圓潤,引得里外三圈人駐足,以為是演電影呢。自己叫著叫著,貨沒賣出去一件,卻白費了不少熱情,心頭不由湧起許多悲涼。有一次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車上,竟然僅從外表長相而被判定為小偷,給人家揪扭住了。他生著一副莎士比亞的額面,普希金的神采,這樣近乎帥氣的外表,卻在有些人眼裡成了另類。有口難辯,只好跟著失主一起到公安派出所,結果沒有查出什麼,而自己卻落了一個辯不明白的嫌疑。這樣的事他只有苦笑,自我嘲諷地改裝了一句名言說:「命運玩弄我們,就像頑童拿著手裡的蜻蜓,用虐殺來取樂。」

  前事的結果,就是後事的原因,陳陳相因,波折顛連。接下來就是被列入上山下鄉的名單,在革命指引的「廣闊天地」里消耗了若干年月。到後來,又辛辛苦苦地想方設法辦理返城,掙扎著回到城市,貧病交加的生活捉襟見肘,逼得他非有一點非分之想不可,趨利避害地踏進黑市,想找一點花息添頭;萬難料到的是,別人都能從中撈取些賺頭,自己卻偏偏栽了跟頭,竟然慌不擇路地踏進了監牢的門坎。積年的精力,加上省吃儉用存下來的一點血汗,瞬間化為烏有。他茫然無著,只是這樣不知就裡地思前想後。

  然而,旁觀者清。有人卻認為江其平對所謂「命」的歸結,只不過是一時的胡亂想像,他招禍的真正原因是自己造成的。「性格決定命運」,用在他的身上是最準確不過的了。「天下禍多從口出」,他的性格是有什麼話就說什麼,率直得顧前不顧後。從上大學的時候噩運就跟上了他,說了一些與當時的政治氣候不合的話,正當的言論卻成了罪證,被趕出了學校。走向社會以後,思維方式仍然沒有改變,言論和行事有很多不合時宜,自然就有讓別人乘虛而入的空子,人家抓住了把柄,就有不少麻煩事找上門來。性格確實決定著他走到了當前這一步,一切都不順,都不利。

  可是,江其平有另外一種別樣的性情,在繁亂糾結中常常起著積極的作用。他性情中的樂觀堅毅是很牢固的,那種昂揚進取的勁兒,總是伴隨在他的生活中。他認為困難是常有的,而「前途是光明的」(這是當時國家困難時期安撫群眾的一句政治口號)。即便在「文革」鬥爭最緊張的時候,他也篤信「勝敗尋常事」,對挫折常保持著樂觀的態度,甚至把這看成是對意志的磨練,當作一種精神財富。認為不論生活怎樣不公平,物質雖然匱乏,但精神應該是富有的,希望之神一定會向他招手。因此他樂於品味苦澀的困頓,從困頓里獲取振奮,相信苦就是甜,終究會苦盡甜來。

  文學給了江其平太多的理想和幻想,少年時代播在心田的種子,不時地甜蜜地萌動著。在流過對萬卡和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同情的眼淚之後,堅信醜小鴨和灰姑娘的苦厄必然會幻化出白天鵝和水晶鞋。他期待著自己奮發而起,從文學天堂里採擷溫暖的爝火,讓生活充滿歡樂與光明。即使在屢戰屢敗的困境裡,他也對少小年代融入血脈的愛好痴心不改,在虛設的幻境裡遊走,如醉如夢地詠之噓之呻吟之呼號之。但是,生活的坎坷攪亂了他的思緒,乾澀的筆頭難以流出清爽的醴泉。他曾失望過,滿心期望的陽光和春雨化成了幻影,像范愛農在困頓中囈語般的企盼:「是魯迅來叫我的。」然而,老魯似乎也自顧不暇,竟然沒有來叫他。他的文學夢屢屢被打破;然而即使是「破」,並沒有「滅」,且多了一些思考,可能是一種新的「醒」。醒不醒吧,總之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掙扎著苦思冥想。這一次在監牢里的思想反芻,讓他更堅實了,生發出許多新的思路和新的構想。

  他情性中的一些特有的氣質,是文學創作所必須具備的。理性的推理和朦朧的形象思維糾纏交結,不時地激盪著創造的衝動。不順的境遇,不能熄滅他文學夢中理想的火花,沒有湮沒那偶或閃現又可能轉瞬即逝的靈感,也無法損毀他矢志不渝的信念堅守。

  江其平的這一筆「袁大頭」買賣血本賠光,從黑市買來的那一百多個銀元全被沒收,損失了兩千多塊錢,人還被公安機關扣押了十多天。最後放出來,辦案人員告訴他,那些銀元全是假貨。但是,是「真」是「假」,在他心裡都不再有什麼意義。他只在乎這次監牢所給予他的經歷,一個進出水火的過程,走過這一節,沒有什麼遺憾也沒必要慶幸。賺一點小錢改變一下生活,意義究竟不是最重要的,有飯吃就好;重要的是不要讓俗務捆住手腳,禁錮思想。江其平對自己冷笑了一下,走出了拘留所的大門。

  江其平這次翻車,其實得的好處要高於付出。他因禍得福,拘留放出來,恰與呂世魁設計的機關擦肩而過,天意般地躲過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只付了個破財消災式的低成本代價。

  從昏暗的牢房回到幽黑的小屋,卻聽到一個隱蔽在意料之中而又出乎意料的消息:

  岑生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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