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9-13 00:16:12 作者: 張守權
  四十六 多方營救

  岑生的案情越來越嚴重了,無法預料它的結果。公、檢、法三方聯手辦案,收集整理分析材料,下結論,上報領導,而領導還有領導,一級一級,謹防什麼「左傾」了或是「右傾」了,寧「左」勿「右」,總之難料一個準。

  麗達哭了幾天,哭幹了眼淚之後,來到省城,六神無主地奔走。對自己的任何責怪都無濟於事,她必須擺脫怯懦,把對過失的追悔變成搭救人的力量,找門路尋關係,向任何可能有用的人求情下話。

  江伯母王蘊青為麗達安排了簡單的食宿,一干有關的人,為岑生的命運聚在一起,一塊兒想辦法。大家情緒很低落,都慌了神,拿不出有效的主意,有時候只能胡思亂想。

  劉可光最悲觀也最激昂,感到這個世道再也沒有出路了,他想到了小學教過他語文的徐老師。徐老師講課很生動,對劉可光又很好,是他崇拜的偶像。徐老師被打成右派後開除了公職,在建築工地當臨時工,師生兩人一見面,都為對方坎坷的經歷嘆息不已,對人生的不公很憤慨。徐老師曾試探性地問劉可光:「我們是不是應該成立一個什麼組織?」劉可光從這句話中聽出了一點另外的意思,聯想起地下傳說的什麼「民主黨」,「第二」什麼黨的流言,驚得身上穌麻了一下。徐老師一生沒有結婚,家中沒有老小,只他孤身一人,劉可光很同情徐老師的遭遇,時常會關心地去看望他。最後一次他去到徐老師的住處,可是房門緊鎖著,一位老奶奶把他拉到僻靜處,神秘地告訴他,徐老師前一個月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成了癱瘓,第二天就去世了。徐老師是公安局掛了名的監控對象,跟他來往的人都要在居委會登記,老奶奶叫劉可光以後別到這兒來了。劉可光也多了一根階級鬥爭的弦,向老奶奶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說徐老師借過他的錢,他是來要帳的。

  劉可光耳邊響著徐老師的那句話,「是不是應該成立一個什麼組織」,這個組織似乎並不是「文革」中的戰鬥隊那一類。現在,他急得無法可想,著忙中問大家:「我們能幹什麼,能成立一個組織,把岑生搶出來嗎?」這句話沒有引起大家的回應,他敏感地意識到這個說法的危險性,只得收住口呆坐在一旁。

  大家都理解劉可光的心情,但是又都知道,那種激昂只能是有害無益。每個人還都存有一點僥倖心理,最後根據眾人提供的線索找門路,李慎遠簡單地分派了一下各自的任務。

  雪雁和麗達兩個人,借著昏暗的路燈光,拐彎抹角,走進一條小巷,敲響了一家人的大門。門扇錯開一道縫,一個中年婦女的臉露出來,眼神裡帶著漠視與警覺。雪雁賠了一個小心,說了要找的人。中年婦人把她倆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地說人不在,有事白天到單位去。麗達要找的人是同班同學汪軍。汪軍的父親平反以後,官復原職,任市委副書記,汪軍招工後安排在市委宣傳部。

  第二天雪雁仍同麗達一起,來到汪軍的單位。汪軍在辦公室接待了她們,兩個同學之間似乎隱約存有一些尊卑高下的區分。麗達與汪軍既是同學,又同是國家公職人員,本不應該有什麼差別,但是現在的身份處境就存在著距離:一個是大城市候任的革命接班人,另一個是鄉下的教師;一個手中握有指揮權,另一個只有工作權。教師的地位,在國內外似乎都存在問題,起碼在中國歷來都是處於一個僕人的地位。老一代教師受到各種各樣的挫磨,又經過「文革」的淘涮,更是軟得像麵條兒一樣,見了誰都要賠小心,臉上老帶著幾分自慚形穢乞求於人的可憐巴巴的神色。到了麗達這一代,那份卑賤少了一些,他們起碼還造過反,曾在自己的老師面前趾高氣揚地走過一陣子;可是一旦落到教師這一行里,就如天蓬元帥掉進了豬圈,便自然地天生了幾道謙卑的皺紋。

  麗達對著汪軍,不只職位低了一級,更重要的是當下正處在有求於人的地位,低聲短氣是很自然的;雖然憑著原本具有的自愛氣質支撐了一陣子,可終究是來求人家的,不自覺地就低下了頭。幸虧有雪雁陪在一旁,才免去了太過的尷尬。雪雁因為在城區工作,見過一點市面,素來又有些不顯卑亢的原質,似乎可以使氣氛調和一些。她向汪軍平靜地做過自我介紹之後,公事公辦地向他表達了要求援手的意思。

  汪軍進城以後,儼然一副領導派頭,趾高氣昂是不待說的。他早就聽說過岑生的事,稍作停頓之後,便帶著官腔說:「這在政治上是一個大案,本來呢,按原則不能過問,既然是老同學,好壞我跟老爺子說一說看,你們回去等消息吧!」麗達紅著眼圈兒,向汪軍千解釋萬解釋,說這件事都怪自己不小心,政治上幼稚,是自己害了他,如果真的出了大事,今生今世活著也沒意思了。說著,又傷心地抽咽起來。汪軍對自己的這個女同學,從當團支部書記的時候就看不上,孤傲又嬌氣,入團積極分子都沒有她的份兒,批評教育也改變不了。今天聽到她的自責,感到非常有必要指導指導,來挽救這個迷濛的靈魂,於是毫不客氣地糾正她說:「那不是政治上幼稚,而是立場問題,怎麼還執迷不悟?想想自己的屁股坐到哪裡去了!罪犯的反革命性質是抹不掉的,為了鞏固無產階級政權,殺一儆百是很必要的。」麗達聽到這些要命的話,早嚇得一身冰冷,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雪雁經歷過牛棚,遭受過一些磨礪,遇事要平靜很多;面對這個冷峻的場面,從容地對汪軍說:「好歹同學了一場,救人脫難要緊,求你費心幫助一下。」

  雪雁還想多說一些在理的求情話,但是聽了汪軍對麗達的教訓,到嘴邊的話也就停住了,最後只說:「我們明天來聽回信吧。」汪軍略一考慮,說:「明天不行,後天吧!」雪雁想,當事人著了火,旁人不著急,催也是白催,只得謙讓地說:「這個事等不得,越快越好,那……後天就後天吧!」

  兩個女子退出來以後,緊縮的心放鬆了一些,可是立刻又回到先前的緊張,忐忑不安地往回走。雪雁想到自己原來準備好的說辭,覺得太沒有說服力了。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吧,不合政治氣候,人家要的是「前途」,要「浮屠」做什麼?說權且當一個「人」來挽救吧,「罪犯」已經成了另類,還當什麼「人」來看?

  雪雁和麗達蹣跚地走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雪雁安慰麗達說:「要鎮定,不要怕,雖然說是走『後門』,你自己的膽子先要放正。我們的要求是正當的,不是歪門邪道,是找不到前門才來走後門的,要理直氣壯地去走。」麗達明白地點著頭,可是她的心情還是停留在原地,很不容易走出來。

  汪軍根本沒有向他的老子去說這件事。當第三天兩個女子去找他的時候,他謊報軍情說老領導很硬,連一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雪雁從汪軍的眼神里敏銳地覺察出了謊言,委婉地懇請他再煩勞一下,最好能給她們做一個引薦,畢竟是有關一個人命運的大事。汪軍不冷不熱地勉強答應了下來。

  鑑於汪軍的這個態度,雪雁決心再努力一下,過了一天,她又和麗達一同又去找汪軍:

  「請看在老同學的份上,再向汪書記說一次情,不管案情怎麼重大,挽救一個人總是好的,對誰都有好處。同學們都盼著你呢!」汪軍現出了難色。他看著雪雁,從她眼神里看到一種不容迴避的堅定,不由移開了目光,改動了一下坐姿和神態,答應了她們。

  出去活動的人,又都聚集在江其平的家裡,心灰意冷地說了各人四處奔走的情況。在那巨大的政治氛圍的籠罩下,一夥年輕的小人物顯得那麼渺小,他們分頭向有關方面遞上了請求,可是一律都石沉大海。他們大都沒有找到「後門」,走的仍然是「前門」,而「前門」是不容易走得通的。

  雪雁最後一次給汪軍說的話,估計會向他的父親轉達。她之所以不卑不亢,就是想用一種氣氛堵住他的嘴,免得他在老子面前說出不利的話來。

  雪雁和麗達再一次穿過曲折的小巷,向汪軍父親的住處走去。那個時代城市建設還很落後,大多是舊時代遺留的小街巷,公共運輸更談不上發達。雖然是省城都市,富貴如汪軍父親那樣的「解放牌」領導幹部,仍住在僻背巷子裡前代富家大戶遺留的平房。

  雪雁和麗達仍舊敲開了那扇朱漆大門,開門的還是那個中年婦女。女人對兩個來客顯出正視的眼神:穿戴尚可入時,氣質不乏軒昂,是貌似國家幹部的形象,她沒有認出她們是曾經來過的沒有放進去的那兩個女子。雪雁與麗達的神情一改先前的小心客氣,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姿態。等大門剛開了一道縫,雪雁就以一種不可抵擋的氣度,一邊往裡走一邊說:「我們找汪書記!」那道門縫就好像是被她的氣勢給沖開了一樣,自動地寬敞了起來。她們沒有怎麼搭理那個女人,從她的神態已經斷定,她不是女主人而是女傭人。傭人情態自然地在前邊給她們帶路,走進一間充當客廳的房間,看見汪書記正在正襟危坐地讀報。

  汪軍的父親五十多歲,白白胖胖的身體,一派福泰氣象。雖然是出身農村的工農幹部,又經過政治運動的折騰,可是他那天生麗質還是磨滅不了,誰見了都難免會恭維幾句他的「官坯子」。

  打過招呼之後,雪雁直截了當說出了早設計好的主題:「汪軍可能早已經說過了,岑生是他們的同學,同學們都為這個案子操心,這不只是一個個人的事,它連帶著很多人……」

  汪書記初見面時的謙和消失了,當他聽清了來客的意圖以後,馬上恢復到了辦公室的角色。他仰起頭來,略微打量了一下兩位女青年,身子挺拔地向後靠了靠,定準了自己的位置和說話的準則。他從解放前幾年參加革命以來,經歷了所有的政治運動而持續不敗,他的為人為政「原則」是:仰仗正氣,不偏不倚,辯證處理。靠著這個原則,他應付了各種不同類型的同事,解決了一個又一個棘手的難事,也打發走了所有找他辦事的人。可是文化大革命讓他亂了方寸,慌了手腳,失去了「原則」。在一次又一次讓他威風掃地的批鬥會上,彎腰弓背低聲下氣,態度謙卑地應付那些造反派、報復派、看戲派、玩世不恭派、趁火打劫派等等五花八門粉墨登場人物的衝撞誣衊戲謔和侮辱。他對待革命群眾的態度是所謂馬克思主義的辯證觀點:群眾運動來了,難免出現偏激的言行,可是大方向是正確的。所以他永遠是積極配合,寫了一篇又一篇空洞無物的交待材料,作了一次又一次大帽子底下開小差的檢查。就憑著這個態度和做法,他完好地保全了自己,贏得了群眾的諒解,取得了上級的信任,獲得了解放和新生。恢復工作以後,汪書記回想起在群眾面前檢查交待時的各種狀態以及失態,有某些反悔也有不少反悟,打定主意要樹立自己新的形象。重新調整了個人的為政「原則」:正氣要硬,形象不倒,多事少做。他比以前更「派」了,儀態軒昂,對人威嚴而矜持。他守住原則決不後退,好辦的事情要難辦一些,不讓人把衙門看得像公共汽車似的,想進就進。

  「這個事我知道,牽涉到好幾個地方……」汪書記一邊拿話來應付,一邊琢磨這兩個女子,準備著怎麼回應她們。得找一個恰當的方式,既有革命的關懷,又不失原則地解決問題。

  雪雁作為主角,代表兩個人向汪書記說話:「我們請求汪書記幫助,不只您有權過問這個案子,而且想到這件事裡面,汪書記作為家長的一份子,絕不會坐視不管。這明顯是一個冤案,現在『四人幫』已經被打倒了,更應該平反。」

  「年輕人,不能這樣看問題!『四人幫』有『四人幫』的帳,別人有別人的帳,不能搞一風吹。」老汪抱定主意堅持原則。他從雪雁她們的氣息中隱約嗅到了一點造反派的味道,臉上掠過一抹怨懟的陰雲。他深切地感到「文革」造反中有兩種人最不可忍:一種是激進派想奪權,明火執仗地跟你干,是明處的敵手;另一種是表面溫和而眼神里流露著輕慢,要求平起平坐,平等對話,是隱蔽的對手。「文革」結束了,頭腦要清楚,不能什麼人都放過去。可是現在,他在表面上還是忍著,做出一副皮肉和靈魂都受到觸動的新型領導的風範,跟他們講道理,講革命的道理。

  雪雁極力地辯解,想要說服這個觀念守定的領導幹部,她甚至被這位長輩的和藹感動了:「汪書記,岑生的父母很追悔對子女的放任,承擔了教育不嚴的責任,您也是長輩,能痛切地體會到家長的感情。案子的重點是言論,他只是說說,沒有行動。」

  汪書記矜持地搖著頭:「現在案件的性質變了,交待材料、日記、信件,證據太多了,都是煽動性的,還要什麼行動,這已經夠了,典型的現行反革命罪!」

  麗達經過許多天的奔波,精神已經極度疲憊,她的怯弱和善良,使她硬撐起來的鎮靜和堅強幾乎崩塌了,她哭出聲來:「請您幫幫忙吧,我們只有指望您了!他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她越哭越傷心,不能自持,蹲在了地上。

  汪書記的謙和是有限度的,他斜睨了一眼悲傷的麗達,又瞟了一眼神態鎮定的雪雁,想儘快擺脫被糾纏的局面。最後打著官腔答應了解一下情況再說,便迫不及待地以嚴肅的神態送走了兩個鍥而不捨的女子,又叫來保姆訓斥了一頓,下令以後決不允許再放進像這樣不明不白的人。

  汪書記不可能失去原則去為他認定的反革命分子說情,更不會拿自己的政治生命作代價,為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花力氣,雪雁和麗達從此也再沒能見到汪氏父子的面。這一夥為搭救朋友而東碰西撞的青年,最終也沒有找到門路。那時候還沒有流行拿重金買命的規矩,即使有,他們也湊不齊足以贖命的天文數字,他們都嚇壞了,頭腦凍結了,腿也邁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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