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踽踽獨語
2024-09-13 00:16:23
作者: 張守權
岑生心情平靜地聽完了判決,並按一些例行的法律程序走了一過,之後牢房裡就又剩下了他一個人。他孤寂地站在牢房中間,高高的個子,含胸收腹的水蛇腰身形,衰弱而瘦長;眼神茫然,近似冷漠地靜對著森嚴的四壁。高度近視的鏡片與晶亮的額頭互映著光亮,深幽的面孔上映現出一抹不易辨識的複雜表情。
岑生對一些事有刻骨銘心的記憶,他自然想到了那件震撼他靈魂的事件。一九七〇年×月×日,在北京體育場,召開了一個幾萬人的大會,公判鎮壓了一個名叫遇羅克的青年,他是一個反對文化大革命的典型人物,傳說是一名誓死捍衛馬克思主義的英勇鬥士,在理論上對「文革」的性質和一系列問題進行了質疑和批判,寫了不少文章。他否定血統論,堅持實事求是,反對個人迷信。文章有的寄給報社,有的印成油印本散發,這就是明目張胆地跟專政的衛士們對抗,也正是典韋式的赤膊上陣,正中了人家的亂箭。他臨刑時很堅強,決不低頭,但是人們用強力破壞了他英雄的儀表,他只能弓背屈身俯首就地。這個革命先覺者,雖然能扛起真理的千斤閘門,但是他單薄瘦弱的身軀卻不能直起來走向末路,他幾乎是被強拖硬拽地虐殺致死的。就這樣,一些號稱馬克思主義的堅定信仰者們義憤填膺地處決了另一個更堅定的信仰者。
岑生在心裡仰慕這個堅強的人,仰慕這樣的英雄膽氣,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誓死捍衛」的血性,沒有這樣的肝膽,而只是在心裡暗暗地欽佩。他沒有氣壯山河的熱血青年的素質,不會拍案而起,不會明火執仗地起來對抗什麼,而只是將敏銳的情感潛藏在沉靜的性格里,在心內對他所確認的那些腐朽的事物發泄憤慨。他沒有縝密的政治頭腦,只是感情濃烈地把愛與憎累積在心,拘限在思想里暗下獨自馳騁。這樣的性情是他的一個特質,也是一種缺陷,他很專一,很孤傲,於是在遇到突然事件的時候,往往不知道怎樣對付,忙亂中突發性地應急對抗,以至於弄到不管不顧的地步。
岑生的思想沒有學術專家們的精細,只有一般中等學識和思維判斷的水平,但是對一些說來玄妙而實際淺顯的事情還是能看得很明白。比如「血統論」,不用去搬馬克思主義的高深理論,就可以知道,低賤變高貴,高貴變低賤,「舊時王謝堂前燕」,早灰飛煙滅沒有了蹤影,這是歷史的常態,歷史早已把血統論批得體無完膚了。另外,還有什麼「專政」問題,「接班人」問題,人們都喜歡在其中兜圈子,說得玄乎其玄。其實把眼光放開一點,情緒放輕鬆一點,胸懷放寬大一點,這些看似重大的問題都不難解決,都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岑生環衛工作的場地,是他靜思默想的樂園。在清涼的午夜,街道漸趨寧靜,在不發達的城市照明條件下,昏黃的路燈光像瞌睡人的眼忽明忽暗地閃悠,照得見遠處同班夥伴在塵霧裡揮動掃把的身影機械地晃動,一切都在寂靜里默默地流動著,他的思維也在亦苦亦甜的興奮中運轉著。他掃街道,有時掃得不太乾淨,認為能過得去就行。正如有人說的「一天掃二十四個鐘頭也會有灰塵」,日常生活里一些事也不必滴水不漏纖塵不染。雖然這樣想,他卻對自己這份不太專意的工作深感如意,慶幸這個職業,乃至感謝它。一個人從事的職業,最好跟他的事業統一起來,岑生的「事業」就是不斷地想事情,在思考中獲得樂趣。現在環衛工作讓他浮想聯翩,讓他有很多的思考,這便成就了他的「事業」,他的職業和事業自然地統一起來了。
他的心情時常不由地激動起來,對「城市美容師」這個讚譽有詩情畫意般地嚮往,湧起許多美的感觸,有時會像電火花一樣耀亮,閃著高強的光,強烈地撞擊著他的神經。他幻想未來的街道「美容師」洗淨了灰頭土臉,妝扮成醫護人員那樣,漂亮又高雅地進行工作;而走在路上的人們對清道工也文明地致敬,而不似躲開瘟疫般地捂著口鼻逃避。他對自己的勞動成果倍覺憐惜,珍愛每一塊打掃乾淨的路面。當晨曦微露時候,人們在一夜幸福的休息以後,快速行走在明淨的街道上,精神是格外舒爽,涵養在心裡的文明情操令他們真心愛惜清道工一夜勞動的成果,不忍心扔下一點紙屑,不隨便吐一口唾沫——潔淨的環境帶領著人們一起高尚了。
岑生更喜歡把一些平凡的事放在心上。下層的老百姓,處在卑微的地位,整日勞碌奔忙,自己不能掌控命運,甚至還要遭受捻壓殺滅的災難。小如螞蟻的「蟻民」的情景,時常出現在他的腦海里,由此他想起自己與螞蟻之間的一件往事:
有一天,我閒暇無事,恰巧看到數不清的螞蟻在洞口來來去去進進出出,於是就隨手拾起一根樹枝,撩撥它們。我把小棍放在它前面,它就爬上小棍,翻越過去,然後繼續往前爬行;即使反覆阻擋,它也執著地非要爬過去不可。這時我發現幾隻非常小的螞蟻。在平常的觀念里,以為螞蟻就是小小的蟲子,不料它們小中還有小的,只有正常的五六分之一大小,如果不注意,甚至看不見它們,它們大概是螞蟻中的「小孩子」了。這些「小孩子」們,雖然很小,動作又慢,可是它們仍然忙碌著。不知螞蟻們在忙些什麼,真是不好理解又不可理喻。拿小棍使勁騷擾它們,樹枝掃過去把它們打翻在地,滾了幾滾,它們不理不睬,翻起身來又去忙自己的。螞蟻是很耐欺負的小蟲子。
我對這些小蟲的執著很不服氣,從先祖承襲下來的施虐基因不由發作起來,伸手抓住了一兩個,用指頭捻了捻,想看看在指頭捻搓的作用力下它們會變成什麼狀態。它們的身體被捻成了一團,蜷縮到一起,但是沒有流血。過了一會,發現有幾隻竟然恢復了常態,只是有一隻大概再也無法恢復了。我真後悔自己的行為太殘忍,一不留心就危害了一條生命。
我意識到,人只要稍一用力,就會致螞蟻於死地。不過,據說在某個大陸有一種食肉蟻,它們千萬億數地爬過,像烏雲席捲大地,追得獅子老虎漫山遍野奔逃,蟻群過處,只剩下猛獸們的骨架。這個現象真令人毛骨悚然,見了螞蟻就有消滅它的欲望。不過人與螞蟻相比,被害的後果要小一些。雖然古訓警示「小不忍則亂大謀」,但是更重要的是,人必須有為人之「道」,不能隨心所欲地欺凌弱小——螞蟻那么小,誰不憐憫它呢?
岑生孤獨地在狹窄的監房空間裡轉來轉去,回憶著自己曾記在題為《我與螞蟻》一文里的這個故事,心頭湧起了一陣苦味。他不知道怎樣才會彌補一個人曾經的缺憾,心想只能寫點文章來補償,除此他再也沒有更好的本事。如果生命能延續下去,他大概會有一定的目標和計劃,可是眼下什麼都無從說起了。他已經提出了上訴,想盡力挽回生命,他還想寫自己沒有寫完的文章。
他非常想念交往多年的女友麗達,尤其想到一些弱小東西的時候更掛念她,悔恨自己從來沒有幫助過她,沒有關愛呵護過她。現在只能通過寫一點文字,來表達一下自己複雜的心情。於是他寫了一篇短文《弱女子》,作為寄予女友遙遠的心念:
你總是平心靜氣地聽我敘說,從不厭煩。雖然你永遠反對我,跟我鬧相反的意見,但是我知道,這對你和我都似乎是一件有趣的事,是一種享受。我們之間必定有離不開的緣分,從你鬢髮間流出的女子的芬芳,從你鼻息里透出的女性的溫柔,從你眉眼間流盼的善良和聰穎……把我圈定在你身邊,從沒有離開過你。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很美好,永遠藏在心裡。
我們是一對愛爭吵的人。既然都愛好這樣,就走到一起吵了起來,按自己的天性懵懵懂懂地爭吵;自以為是一種正常的生活方式,但是誰會料到竟然掉進那樣的網羅?我們是撞到槍口上了。人總是很容易被煽動起來的,就像愛占小便宜的人,利誘一下就上當,我也一樣被煽得陷進了爭論那些無聊問題的泥淖。
我們談那些問題幹什麼?那都是一些離我們很遠的事情。就像皇家說的,立誰當太子,那是他們的「家事」,「文革」也是這樣。「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旁人跟著講什麼理,我們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感情,攙和進去,你只有吃虧……
我在冥想中感覺到了你:你慌亂地到處奔忙,你的手在抖,你氣喘吁吁,臉色煞白,淚流滿面,你失望,絕望,白費力氣地掙扎——這也許會降低甚至丟失自己的本真,我求你不要這樣。我很好,他們奈何不了我。我想到,你以後將怎樣生活,你那樣弱小,洪水兇猛地翻卷,那樣的險境,你怎麼能應付得了?……
岑生將寫好的《弱女子》撕成了碎片,揚向了天空,紙片飄飄灑灑地散落了一地,很快就與腳底的灰土混為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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