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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無話可說

2024-09-13 00:16:26 作者: 張守權
  岑生最後寫了兩篇文章,一篇的題目叫《爪牙》:

  我大概再也見不到審訊組長和科長這兩個人了,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再也不會現形了。我現在能見的只有鐵窗外面來回走動的獄警的身影。我好像是一樣東西,被他們一段一段地傳遞下去,由農村傳到城市,由清潔大隊傳到監獄,被審訊科長和組長操作了一陣以後,又傳遞給囚籠監押,以後再由囚籠提出來傳遞下去。在這個傳遞的過程里,我與多人打過交道,這些人裡面,印象最深的要數審訊科長和組長了。

  科長是一個很細心的人,他肯定研究了我和我的各樣材料。第一次與他見面時,我驚奇地發現,他是一個比我年齡還小的文弱書生,我心裡發問:他是怎樣以飛快的速度提升到科級職務的?他的文弱和慈眉善目,甚至給我強烈的希望,希望我的材料能經他善意地理解而給予一個公正的判斷。可是多次接觸以後,我對他有了很多新的發現。首先是年齡的變化。有一次他煩躁起來,迎著亮光俯看到我的臉上,我在一瞬間發現,原來他的白皙而細膩的皮膚,在光澤的掩蓋下,隱藏著不少細細的皺褶。他激動得全臉都蹙縮起來,皺褶越看越多,越看越多,原來他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人。其次的變化,是他的善良。他的審訊簡直是與朋友坐在一起促膝談心,他會啟發你說出很多事情,因為他的態度是那樣友善,那樣善解人意;他甚至對我剖開心扉:「真是這樣,有些問題人是一下子難以想得通的,別說你們年輕人,就是上了年紀的人都把握不准。」他說得很感情,就是在這時我注意到他的臉部動情地蹙縮,顯出了老人的慈祥。於是我也向他敞開了心扉,談了我的「不滿」及心路。談完之後,我很爽快地在談話記錄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徹底變化是在最後一次審訊時,他再也沒有顯出和藹可親得像與人交朋友的面孔,而是板著臉,怕我賴帳似的,嚴肅地繃緊了全身。而他的文秀氣質配上一副肅殺的面孔,你會想得出,那是一種怎樣怪異滑稽的不協調。

  另一個人物是審訊組長,「豬頭小隊長」似的,身材壯實,看似魯莽其實還是有心計的。我看到此人時,第一印象是要吃大虧,可是他不常動手,而是命令別人去干。那一幫人大概對文字的東西特別反感,他要治一治你,看你再敢不敢寫什麼文章,可是他們還要硬逼著你寫,寫了以後又要打。不過他們對我還算客氣,沒有吊打著拷口供。組長後來就滿意我的態度,他讓招什麼我就招什麼,招了就免受皮肉之苦。組長呲著嘴誇我說:「這個態度我歡迎,對你對我都有好處。」我知道,對我只有壞處,這些材料都成了我的罪證;而對他才有好處,他又立了一功。可是後來他就不再那樣賣力了,他的職務一點都沒有上升,連個「毛選」學習積極分子也沒有輪上,原因大概是他不會寫學習心得,只是豬頭豬腦出死力氣。

  這一文一武跟我打了若干交道,是他們把我送到了鬼門關。這是一種特殊的機緣,我們陌路相逢,誰也不認識誰,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麼要置我於死地呢?

  岑生的最後一篇文章,只粗略地勾了一個大概,他沒有多少時間了,更多的內容永遠存在他的心裡。這篇的題目是《幕後》:

  有一個人我不得不想起來,他就是環衛大隊的政委呂世魁,相識相伴可算是如影隨形,想甩也甩不掉。從下鄉當縣「知青辦」主任到環衛大隊政委,他一直在關注著我。有人告訴我,在他掌握的「知青」重點人物里,有我的大名。他怕我鬧亂子,給他的工作招來麻煩,其實在這些人中,我是最安分的一個。我沒有打砸搶,沒有參與打群架,他怕我什麼?當然,他有他的理由。在他搜索摸排的人裡面,有一個偷聽敵台與香港某人互通信件什麼的,後來發現這個青年想越境逃跑,最後逮住給判了幾年刑,他猜我也是其中的一員。實際上,我並不是他想像的那種人,不會那樣跟別人瞎跑,後來事實證明,瞎跑的人大都沒有跑掉。四周都圍著電網,很多人都撞在網上,能夠漏掉的少數,也只是僥倖而已。

  呂世魁終究沒有讓我漏掉,他盯住了你,就會幹出一點什麼。我特別記得他那雙眼睛,是偏小一點的那種,可是射出來的光特別銳利。他的低度近視眼鏡,是儀表的裝璜,遠觀起來很風采,很大度,但是在近處跟他面對,你就會發現不是那樣,他有許多機敏變動的小氣表情。他跟你談話,眼睛不敢跟你對視,讓你感到似乎是怕你,你會因為他的這個神態忽視他而不在意他微妙的變化;可是當你放鬆警惕的時候,他的眼裡突然會有一束閃電似的光倏忽而過,轉瞬即逝。我想,他的眼睛的動作大概也使他不自在,感到難受,所以他經常不知道把他的眼光放到哪裡才合適,他怕別人會通過他的目光洞察進他的內心。他經常是順著眼朝地上或桌面上看,停一段時間,開始游移,向牆角望上一陣,再移到另一個牆角,然後收回到桌面上,再移到地面上,突然一閃,瞬即收回。這一個過程,便完成了對你的觀察,由此在他的心裡定下一個調子,這個調子,由眼睛到牆角到桌面再到心內,很隱秘地形成。他的眼睛雖然不大,但是眼光的流轉卻很明顯,所以別人只要注意一點,對他的內心隱蔽還是能夠推測到一些。

  岑生回想起呂世魁那一次使自己無法接受的談話,其中的機巧正是老呂暗算而設的陷阱。陰謀可能就藏在他的眼神里轉來轉去,當時只是有那麼一點感覺,現在想起來便明白了其中的機關。在這篇文章的最後,他對呂世魁這個百鍊成鋼的領導者的靈魂形態,勾畫了這樣幾句話:

  這位領導向我走來了,他幹什麼來了?他嗅味道來了,察動向來了。他那雙哨兵一樣的眼睛隱蔽在幕後,遊走在人群中,我永遠感覺到有那麼一雙銳利的眼光在盯著我。

  命令下來了,前一晚上很多人都知道了,只有岑生和看守的警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約八九點鐘,一撥人來到岑生的牢房,全體立正,宣布執行命令,刑前的所有事宜都按部就班地進行了。

  自古以來,處決犯人都是一個盛大的節日。主角都穿著鮮艷的服裝,打扮得光彩絢麗;劊子手也裝束獨特,袒露出一隻胳膊,顯得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麻木的看客人山人海,來為這奇特的人送上一程。犯人沿途還要受到各種優待,有的街道人家還要擺設酒菜讓犯人享用,有那浪漫一流的死犯還會用歌舞來表達生死由之的輕鬆做派,觀眾便為之喝彩,上下起伏呼應,為受刑者的最後人生演繹一個特殊的儀式。到了現代,犯人們就沒有了那種幸運,而是等而下之,很多都衣衫襤褸,灰頭土臉,被折磨得人鬼不是,臨死也不像個人死的樣子。

  警方對岑生法外留情,捆綁的繩索寬鬆了很多,以使得他還能直起腰來。近視眼鏡也還保留在他臉上,讓他在末日裡還可以清楚地看一眼曾經寄生的世界。他的頭顱可以自由轉動,以便向生他養他的山川大地致以最後的敬禮。

  太陽升起了老高,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刑車駛上大街,街上熙熙攘攘,人潮湧動。岑生被安置在解放牌卡車的車廂前部正中最顯赫的位置,街上的行人都能看清這個臨刑的死囚,而他也能清楚地看見街上的行人。車隊緩緩向前行駛,車行過處,人們都停下腳步延頸佇望,有的驚悚,有的冷靜,有的目無所見似的漠然。

  岑生貪婪地觀看街市的景象,不甚理解其中暗含著的過節般的氣氛。他並不知道,粉碎「四人幫」已經有了些日子,到了另一個時代,這個新時代不會再屬於他這個過時的人了。在看過了一派和樂溫暖融融泄泄的景象之後,岑生的感覺混沌起來,他兩目茫然,無所視見,想像起一些印象強烈的事來。他想到了一些為真理而獻身的英雄們,想到了他們的英勇和剛強。但是他沒有顯出那樣的剛強,他不用表現什麼精神,不要證明什麼理論,他已經沒有什麼必須證明的了。他也沒有打算如一些熱血青年向當局請求:「我還年輕,請保留我一條命,我願意為偉大的事業拋頭顱灑熱血……」他知道,這樣的下決心表忠心,誰也不會來理會,因為你的命運正裹挾在一種趨勢之中,順流而下是不可逆轉的。

  岑生想起了讀過的明朝的有關史料。他為什麼會專門去讀這個歷史呢,那是緣於文革初期被打倒的「三家村」集團里的一位學者。他不明白那樣有才學的人為什麼偏要研究這段歷史,難道其中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好奇心促使他找來了一些讀物,偷偷地讀過,他也沒有從中攝取到什麼有益或有害的東西,他的好奇心也隨之淡漠了,但是由此得到的一些知識卻記在了心裡。他對那個乞討出身的朱姓皇帝特別反感,他為了自己的皇位,疑心重重,肆虐地殺人,僅僅一個「胡案」就誅戮萬餘人。後來,他的一個兒子繼承了他的殘忍本性,為了搶奪江山起兵造反,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用萬千人的生命爭得了皇位;並且在當了皇帝以後,也還報復性地殺了無數的人,據說是為了鞏固政權。

  岑生的精神有些恍惚,歷史在他面前活動了起來。一個姓方的大儒被押了上來。皇帝命令他寫一篇名正言順的即位詔書,但是這位大儒斜睨著眼睛,輕蔑地說:「你是什麼東西,是篡位國賊!還寫什麼詔書?」篡位的皇帝氣得嘴唇都發紫了:「你不怕一死嗎?」「死兩回有何妨?」「我誅你九族!」「不要說九族,誅十族也沒有什麼怕的!」這個儒者真是迂腐透頂了,這原是你的階級統治集團內部的事,你投降好了,投降了,江山也少不了你一份兒,還硬頂什麼?那皇帝是開玩笑慣了的,你一頂,九族變成了十族。只一句話,多死進去多少人,除了他本家的親族,連他的朋友學生也一起倒了霉,賠上去七八百無辜的冤死者……又一個人被押上來了,此人是一位能征慣戰的將軍,是一個帶領軍隊頑抗了一個多月,不讓篡位者順利進軍的鐵漢。皇帝一見氣紅了眼,下令把他的鼻子和耳朵割下來放到火里燒,然後拿出來讓他自己吃,還問是什麼味道。鐵漢將軍大笑著吃下了自己的鼻子和耳朵,這時只見他嘴裡冒出了一股青氣,接著渾身一抖擻,綁束的鐵枷繩索都應聲落到地上。他憑藉一身武功,一躍而起,跳到皇帝面前,一把抓住這個十惡不赦的殺人魔王,提溜著就往外走。廳上的衛兵嚇得都不敢動彈,有不怕死的鐵桿保皇派衝上來想奪回皇帝,早被他掄起銅錘般的大拳一拳一個地砸成了肉餅。鐵漢將軍提著皇帝來到廁所的糞坑邊上放手一撂,「咕咚」一聲,丟進了屎尿坑。皇帝拼命游泳,如此掙扎多時,已喝了不少。這時廁所外面人聲鼎沸,將軍輕輕一跺腳,立時乘著一股輕風,扶搖而上,轉過宮廷,徐徐然迤邐曲折,向浩渺無涯的天外幽幽地飄飛去了。

  這個皇帝,後來被列為歷史上做出偉大事跡的人物,贏得了無數的讚譽。儘管如此,芸芸眾生還是要問:在萬千屍骨上建立起來的「偉大」給後世子孫心上會留下什麼滋味呢?

  岑生從恍惚中睜開眼睛,看到車隊已走在城郊的路上,往一個山溝方向開去。由於沙石土路的顛簸,車子走得很慢,沿途駐足觀望的人也稀少了。在車隊兩旁的小道上,跟行著一些自行車。騎車的都是青年男子,他們在和汽車賽跑,有的屁股撅起老高,趴在車把上,用力蹬著腳踏。這是一幫追隨行刑隊去看熱鬧的人,其中大概還有人懷裡揣著饅頭,想趁著刑後的熱氣一邊蘸著血一邊快速地咽下。這是新舊社會都有的事,有的為了治病,有的為了健身,讓氣血充溢的肌體更加雄壯;而有的人在快到現場時怯了陣,不敢上前干那噁心的事,但事後卻又為錯失良機而後悔。

  車隊行駛到一帶山坡邊停了下來,岑生被押解下來,然後被簇擁著走過一段山彎,最後停在一個土堆旁邊,那裡有一個新掘成的長方形土坑。他站在空地上,目無所見地等待著,四周一片死寂,大概人們在等待命令。終於有一個聲音高叫:「你最後還有什麼話要說?」岑生沒有什麼話要說,他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曾經也有人在刑場高叫過:「老爺們,饒命啊,我是冤枉的,我還年輕,我對國家還有用啊……」可是老爺們從不在這種時候饒過一個人。人何必要做這樣的垂死掙扎呢?何必在苦苦哀求中讓人家看到你是一副軟骨頭,一個怕死鬼呢?他沒有說話。這時候,他的耳旁恍惚響起了一個聲音:「聖旨到——刀下留人——!」火焰駒星夜傳旨,快馬加鞭,在劊子手揮刀的一剎那,一顆流彈打在了舉刀的手腕上,鬼頭大刀「哐啷」落地。這是古典戲劇里出現的奇蹟,它給臨難的人帶來了無盡的夢幻。

  ——可是聖旨怎麼還不到呢?

  這時候,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單發射擊的槍響,划過了寂靜的山溝。這一聲槍響是從疾馳而來的吉普車裡發出來的。吉普車上跳下來幾個軍人,快步走到行刑的現場,宣布了一道命令:死刑停止執行,犯人押回重審。岑生聽罷命令宣告,頓時渾身癱軟,「撲通」一聲跌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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