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024-09-13 00:16:34 作者: 張守權
  第十章

  五十一 誰踢了我的屁股

  「誰踢了我的屁股?」

  這是歐蘿麗忍無可忍噴口而出的一句話,可見她已憤怒到了極點;不然,以她的自尊自愛,絕不會吐出這樣不合身分的粗氣。

  「文革」最不可忍受的是對人格的侮辱,人家愛怎麼腌臢,你就怎麼腌臢。小老百姓有什麼人格?國家主席也支不住紅衛兵一聲吼,改變了他先前的氣宇,換成了馴順的樣子。最讓人不能忘記的是他被「打倒」前夕的那些將要與「人民」永別的幾個鏡頭:身形瘦削了許多,衣裝也失去了以前的光彩,眼神里滿含著疑慮和哀戚。這些使人聯想紛繁的神態,雖然也可以說,是蘊含著偉人的深沉與堅毅,但靜下心來推想,其中的況味是複雜得無法說的。

  文革結束後,歐蘿麗和她丈夫的一切得到了「恢復」,平反了冤案,贈予了優厚的待遇,回到了過去的地位和尊崇。她將近五十的年華,迎來了第二個春天,人也變胖了,紅暈敷面,雪膚香腮,富態蔥蘢,雍容華貴,每每擁妝窺鏡,便自戀自愛不已。可是在欣慰之餘,心頭總要飄上一絲陰影:那樣的毀侮,那樣的人格,屈辱的隱恨無法釋懷……

  那是在一次大型批鬥會上,幾十個人被押在台上,歐老師也在其中。正在彎腰俯首地聆聽「聲討」的當間,突然爆發起動武的浪潮,披劈頭蓋腦地落下來無數拳掌,猛可里也感到了後面襲來的飛腳。當時並沒有過分在意,可是現在,隨著社會地位的不斷提升,身軀上的人格禁區漸漸尊貴起來,她的痛苦就怒不可遏了……不管怎麼說,尊嚴的侮辱是不能容忍的,她必須討回一個公道。

  對這件歐蘿麗不能釋懷的事,有閒的人們,不厭其煩地幫她推測:那小子,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理和目的,是抱著「三個保衛」的目的呢,還是假公濟私報復?是一種無所謂的衝動呢,還是夾雜著某些下作的想頭?然而懷著好心的人又推測,這廝可能多了一份想法,怕在頭部胸部這些要緊部位用力會造成傷害,於是挑選了一塊軟處著力,說不定是有心計的善意保護。

  到底是誰?有兩個人可能性最大:一個是汪軍,一個是劉可光。歐蘿麗找到了汪軍的工作單位,情緒激昂地遞上了檢舉材料,過後不見反應,她又遞了幾次。

  當她第三次找去,那個單位的領導溫和地接待了她:「歐處長!」她已經是副處級待遇,雖然沒有正式職務,而人們已經這樣尊稱她了。「歐處長,您是一個革命原則性很強的同志,會相信組織的判斷。汪副科長是一個經過考驗的新成長起來的年輕領導幹部,對老一輩非常尊敬,他自己作了保證,絕對不會做出那樣無原則的事情……」歐蘿麗擺出充分的證據,說汪軍當過造反派的頭頭,在運動初期是很有名的。領導卻說:「這一頁歷史早已經翻過去了,要向前看,要愛護革命苗子,要愛惜革命火種……」

  歐蘿麗臨走時丟下了一句話:她會找上面的領導。

  沒有等歐蘿麗再次上門,汪軍的單位主動聯繫了過來。他們自然對「上面」這個詞是聽得懂的。

  「歐處長,我部領導對您反映的情況非常重視……」「我部」,什麼部?歐蘿麗有所感覺。「希望您認真考慮上級的意圖。」來人是宣傳部第四把手,這個重量級人物的出現,使初涉官場的歐蘿麗開始動起了腦子。

  「市上領導放了話,對『文革』有怨氣很正常,要多方面地作安定團結工作,要全盤著眼……」理由很多,都是上綱上線的。

  歐蘿麗沉吟良久,抬起了眼睛。她已不是十年前情緒簡單的少婦,而是經過風雲的歷練成長起來的有知識的領導幹部。她的丈夫是當前受到重用的中級骨幹,而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初現端倪,早年間表現出來的理智如今也沉積成了一定的城府,於是她和這位副部長臉上的表情就立刻發生了共振。

  副部長最後給她明確地攤牌:「汪書記——」兩人都明白是指新任要職的汪軍的父親。「汪書記囑託我代他向您致意,希望您保重,保護好革命的本錢。革命的路還很長,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有了這幾句,歐蘿麗心裡的疙瘩就化開了,嚴冬過後是春天,她委屈的心,正需要這樣的理解和撫慰。由於這個鼓勵,她反過來向「部長」表示了歉意,當兩個人的手握到一起時,從心底泛起的激動立時就濕潤了她的眼睛。

  歐蘿麗又尋到了另一個目標,這一次她沒費什麼周折,仇人劉可光立即被揪了出來。老同學呂世魁答應當下就立案審查。

  劉可光被單位扣壓了起來,他沒有感到任何意外,以為人大概總要這樣,難免要被扣壓整飭。上學時,他被老師整過無數次,遲到了要整,站不端要整,多動了要整……回城了,恰好分配在呂世魁手下,他就沒想過不挨整。

  他心態平穩地接受一切審問,回答得很爽利,從不為自己辯解。他原本就是掃街道的,審查後還是掃街道,使用落後的工具一掃帚一掃帚地不停地挨過去,汗水和著塵土,有節奏地重複一個動作——不過受過整飭之後可能是被人監視著掃,他感覺人被監視著也是正常的。他只牽心自己病殘的父母親,靠扣發剩下的一點工資節省著用,夠不夠幾個人吃飯。

  他承認的第一件事是曾經打過老師。「造反」初期,他最強烈的感覺是「解放了」。那以前,他好像是生活在枷鎖中一樣,周圍的一切都似乎跟他作對。他恨學校,恨老師,恨課桌黑板和敲鐘的老頭,走路總想用腳踢什麼,桌椅板凳都是他出氣的對象,趁人不注意就損它一下。他走路的姿勢,看人的眼神,掉了的扣子,摔摔打打的身形,都成了人們指撥的由頭。班主任叫去批評一頓,出了辦公室又被碰到的老師指點一番,敲鐘的工友和守門的老頭也多瞅他幾眼,怕他做出什麼怪招拉壞鍾鐸的繩子或蹬脫裹在門檻上的鐵皮。「解放了」,劉可光也獲得了與其他同學一樣的自由,無人無緣無故地來管教他,也可以像別人打他一樣打人像別人罵他一樣罵人了。可是當他也同別人一樣打了老師罵了老師以後,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沒趣和空落,他停下了自己的手和嘴,成了「逍遙派」,無所事事地懶洋洋地不知幹什麼,也不想去幹什麼。

  自從「大聯合」以後,一些事就又來找他,批判「逍遙派」,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生產隊評低標準工分、招工名次落後等等,這些沾不上什麼光的事都從他頭上摸了過去。而他總處在領導找他談話挨批評的地位,他不服氣,跟人家頂牛,批評——反批評——頂牛——敗下陣來,他似乎老簡單地重複著這個不變的過程。

  他和父母相依為命,父親腿有殘疾,母親只能在街上擺地攤給人納鞋墊補襪子掙點錢,他的衣衫襤褸是全校有名的。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老師投來的鄙夷的目光,他從不跟只喜歡伶俐學生的老師接近,也不管老師是挨斗還是不挨斗,他總下意識地躲著他們。可是今天卻躲不開了,他被認定踢過人家的屁股,他想不起來當時的情景,沉默了一陣,不承認也不否認——不否認就是承認。

  全班人都打過老師,把打人當好玩,那是當時的一種傳染病,他能不傳染上嗎?當問到他是否踢過某女老師的屁股,他猶豫了,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問這個。不管怎樣,他沒有打過老師的頭臉,認為那些重要的部位不能隨便打,至於屁股嘛,他在心裡暗想了一下,男同學的屁股他可能踢,但是他是弱者,踢不上,而對女人的屁股,也許不會有那樣故意做的想法。

  歐蘿麗接到老同學呂世魁的通知,請她來參加批判會。會場氣氛很嚴肅,給敵對的當事者很大壓力,有意讓他也嘗一嘗被人整的滋味,並且平一平受害人的怨忿,為他們挽回一下丟失的尊嚴。

  劉可光站在講台的下面,身形猥瑣,目光呆滯,勾頭納悶,一個典型的反面角色形象,與坐在台上氣宇軒昂的呂世魁、歐蘿麗等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呂世魁保持了一貫的儀表做派:整裝革履,光潔的「背頭」,金絲邊眼鏡,高瞻遠矚的神情。歐羅麗不事張揚,她的氣質是內在的,是與生俱來的自然天成的高貴。這兩個人,不管是為了執行政策,還是報一箭之仇,在外在氣象上就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勢,同時情緒上也顯得舒泰放鬆,心安理得。

  歐蘿麗保持著一貫的肅穆與端莊,以舒緩的心情來出席這個給她平氣的大會。主持人介紹她的身分,在她的名字前面加了許多頭銜,都是她應該得到的驕人稱呼。但是當聽到多加了一個「受迫害者」的定語時,她的心好像刺痛了一下,眉頭立時蹙了起來——如果她事前知道有這樣一個定語,一定要堅持將它刪掉。

  歐蘿麗坐在台上,似乎仍然是站在台下。那不堪回首的歲月,「噴氣式飛機」的痛苦,車輪般地審問,飛旋的鞭聲和棍影,仍讓她驚心。她投降過,編造過自己的「黑材料」,說過不是自己的心要說的話。她也曾清夜捫心,盡力翻尋餘燼中的殘頁,檢查有沒有違心地傷害自己或別人的言行。她設想,如果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災難,一定要堅強地不懺悔,不服軟……可是,與這一切相反的行為,她可能都曾表現過。

  「文革」運動對人格的侮辱,可能是最「史無前例」的了。走資派,地富反壞右,全都不是他們自己的人樣兒,而變成了被人家「改造」的那種樣子。在鬥爭會上,或與階級鬥爭有關的場合,叫低頭就得低頭,叫下跪就下跪。有時被化裝成一個怪樣子:臉面畫成丑角形,頭髮被剃成「陰陽頭」,戴著紙糊的高帽子,穿著古裝戲裡角色的衣妝,手裡拿著各種道具,扮演著符合他的政治身分的角色。平日生活里,不能在人前昂首走路,不能高聲說話;對「人民」只能低聲下氣,唯唯諾諾。精神被徹底摧垮,甘心臣服——是在心裡自認就是低人一等的那一種。自然不會有舊社會的「叫花子」那樣在富戶門口呼唱「掌柜的,大發財,你不發財我不來!」不給錢就鬧得你不消停的類似主人翁的霸氣,更不會有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冤屈申辯的勇氣,全然一副奴隸相,有的人甚至是奴才相。人格的被辱或自辱,成了那一段歷史的特有色彩。

  歐蘿麗坐在來賓席上,頓然產生了一種局促不安。她本想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可是當她面對眼前的劉可光,以及記憶猶新的批鬥大會的情景,高昂的心情一下降落了下來,以至於主持人加在她名字前面的某某「長」「著名」什麼的頭銜,全部在心裡失去了光彩。

  她由一名普通教師一躍而成為管理教師的領導者,身分發生了很大變化,姿態也隨之跟變,連緊促的步子也變得沉穩持重,遇事多了一份心思冷靜考慮,竟至寬諒了學生的幼稚,不再為他們給她不雅的稱號氣惱了。現在,坐在這令她不安的會場上,她的心情與幾個月前尋找「踢者」時的情緒相比,發生了截然相反的變化。那時候她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找到他,撲上去敲打他。可是,今天會場上這樣的氣氛讓她感覺尷尬,她進而感到沒有必要再去整飭劉可光了。這裡,依舊是外強中乾的口號聲,空洞無物的訟詞,亂扣「帽子」的嚇人威勢,逼迫人重嘗那不堪回首的滋味。她無法再待下去了,於是找了一個藉口,早早地退了場。


  而呂世魁絕不放過難得的機會。他安排的主持人是久經歷練的熟手,能巧妙地相機盤問:「你為什麼打砸搶,你認罪嗎?」

  「大家都干,我也幹過,那是錯誤的。」

  「你都幹過什麼,企圖目的是什麼?一齊說,不要像擠牙膏似的,擠一點吐一點的。」

  「我砸過學校的玻璃,為了泄私憤,學校對我不公平。」

  「說主要的,說打人的事。」

  「我沒有打過人!」這話他自己也覺得假,他也學會了抵賴。

  「你敢保證嗎?這可是個大問題,是對待人民群眾的態度問題,是立場問題……」

  劉可光從心底里檢查,可能打過。他主要的是向前撲,想打幾下,但是人多手雜,他沒有搶上多少。他想辯解一下來講清楚,但是這個會場不讓辯解只讓認罪,他只好不說話。主持人為了收集確鑿的證據,委婉地用詞語誘導他,比方說他用腳從後面踢過,比方說臉、身子、屁股……比方說王老師、劉老師、張老師……呂世魁向主持人附耳低言秘授機宜,主持人直截了當地問劉可光:「比方說歐老師,她已經被你氣走了。」

  劉可光扭轉頭看了一眼,看到歐蘿麗的座位已經空了,心裡不由觸動了一下,於是說:「如果老師實在氣不過,我也情願讓她來打我幾下,消一消她的氣。」

  主持人來氣了,喝斥道:「你這個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誰還想沾你啊,老師來打你,會弄髒她的手!」

  ——「狗屎堆」是文革中怒斥並貶損人的常用語。

  下面有人帶頭呼起了口號,都是「文革」沿用至今使慣了的內容和手法。每當審問卡了殼需要造一造聲勢給自己鼓一下氣給敵方加一些壓力或是自以為鬥爭有了進展需要慶賀一下以便取得更大的勝利的時候,這種方法大概最有效——其實也不盡然,「文革」以後昔日的「牛鬼蛇神」總結說,呼口號大多是起鬨而已,這個時候倒能趁機會休息一下,雙方都可以得到一點緩衝。

  這時有幾個情緒激昂的人擠到台前,向主持人暗送計謀,說是自古以來沒見過劉可光這樣的橡皮人,建議動一動皮肉,觸及一下靈魂。主持人拿不定主意向呂世魁請示,呂世魁摘下眼鏡擦了起來,用這個動作,否定了他們的提議。他也曾經被武力觸及過靈魂,至今在他的靈魂深處還留著不寒而慄的傷痛,他不讓動武,不是怕觸動別人,而是怕再次觸痛自己。呂世魁示意會程繼續,最後輪到讓劉可光自己作「深刻」的檢查。

  劉可光說「要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這個說法早已作為錯誤論調被廢除了,但是劉可光還是當作順口溜般地在使用。

  一陣口號聲打斷了他的不合群眾思路的語無倫次的「認罪」,大會在熱熱鬧鬧地取得了「完滿」的效果後散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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