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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影子聚會」

2024-09-13 00:16:36 作者: 張守權
  歐蘿麗應邀參加了方洋牽頭的一個聚會。與會者都很尊敬她,她也高興地祝福學生晚輩們,心氣和平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她的心態是淡靜的,安詳的,全然沒有在官場應酬的那一種氣息。

  方洋召集的聚會是在他家裡舉行的。那個時代,條件簡陋,沒有可觀的場所,能在家裡像樣地聚一下,也是很大方的舉動。

  一套幾十平方的住房,分隔成幾個房間,大些的十平方米多一點的充當客廳,就能撐起一個體面的空間。當然,比起多年以後房產開發膨脹時代,動輒幾百平方的規格,是落後得無法可想了。其實,房子只不過是一種框格,鴿子籠似的,框框套框框,人們被這些標誌著人的等級的框框框慣了,並不感到被框的煩憂,反倒得意洋洋,自以為進了天堂。這也正是人之為人的一種習性,人進物進,欲望能滿足一點就沾沾自喜,比別人過得稍好一點就忍不住得意地誇示,全然不覺得心竅迷濛的悲哀。

  從住房規格上可以看出,方洋是得利較早的一類人。他領著來客在各個方框中探望了一番,眾人唏噓不已,除了自嘆弗如,也在腦海里興奮地翻湧著攀援向上的夢想。

  對邀請的客人,方洋心裡都分別有所設計,幾個有職位的,應該是作為主客看待的,而對幾位同學,又是另一種意圖。來的人由於自然規律、生活條件、工作心情等原因,一律都變了:有的胖了,有的老了,有的深沉了,更有變得厲害一點的好像脫胎換骨一樣,由原來的猥瑣小氣變得舒展異常,大氣得像「首長」一般。

  特意邀請的兩位主客,一位是副區長汪軍,一位是副局長歐老師。方洋在中學時是歐老師的得意門生,老師對他的機靈聰敏和語言資質,曾作過充分肯定和鼓勵,現在師生劫後相逢,經過人生的磨礪長進,又更加親厚了一層。方洋在開場白中,懷著激動的心情,首先就介紹了這兩位骨幹。好似一場大席,主菜是哪幾樣,雞肘海參魚翅,得點清楚,或一出大戲,領銜老闆為誰,司鼓琴師何人,這台面的檔次首先就標定了。但是汪軍沒有親自到場,或是太忙,或是其他原因不適於露面,特讓秘書送來了一個紙條表示歉意,大家在手裡將紙條珍視地捧讀傳覽了一過。雖然汪軍是金甌缺角,可是那氣息還是到場了,為整個聚會注入了一種精神支撐。

  方洋出身在世代殷富的家族,祖上就有興旺的陰騭,又有後代經營渲染,立碑上譜祈澤發達,增添了許多耀眼的色彩。方洋的官方職務達到了「初級骨幹」的級別,這是踏上仕途的一個重要的階梯,由此便有望一步步地榮升。

  方洋精神飽滿,情態昂揚向上,總是以振奮樂觀的情緒對待生活。在工作中他才情旺盛,提起筆來,立馬就是一篇時興文章,大受上級嘉許。並且機敏靈活,照相攝影也能操持一套。所以上司出門總要把他帶在身邊,或禮儀座談,講幾句話,恰切暢亮,或遊覽交流,抓幾個鏡頭,麻利精幹。通過人際交流的網絡,方洋與宣傳部汪軍副部長搭上了關係,又自然關聯上汪軍即將退休的父親市委汪書記。一來二去,調了兩處位置顯著的單位,形勢更加順利了。

  方洋遭遇過坎坷,也邂逅到順利,苦難的家事與後來的既得利益,都是他重要的生活經歷。對曾經遭受的苦難,按官樣的說法是他能「正確」對待,好像不曾經歷過波折似的,在情緒上總是陽光向上地一以貫之。或許他內心苦過,只是沒有顯露出來,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記住那些苦難,總之從外表上看,他永遠是樂觀積極的。這難免會引起某些誤解,有的人推想,懷疑他是一個沒什麼心肺的人,其實這種猜測是大錯了,他內心的繁複是常人不易看透的,處世的能力也超出一般人很多。

  在這次聚會上,方洋眼神中充滿了自得的光彩,顯出一副熱愛生活又善於生活的人所特有的情態。他親和地應對著所有來客的問訊,不失時機地給客人們展示自己各方面的成績,並藉機抒發一下多年積鬱在心裡的雜味情懷。在得意之餘,當即口占了一首詩:

  當年立志學海游,壯心不已一望收。

  歷盡劫波成舊事,伏櫪奮蹄寫春秋。

  眾人不免隨機稱讚唏噓了一陣,方洋由此更得了精神,大談起自己的艱苦奮鬥。談著談著,突然發出了一句出人意料的感慨,說:「唉,說實在話,我還真要感謝文化大革命呢!」

  這是什麼話?人們都痛恨那一場奇形怪狀的歷史鬧劇,他「方科長」有什麼過人的眼力敢發這樣超乎尋常的論調。

  方洋看到大家驚奇的神態,知道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便解釋道:「我這是從反作用力說的,如果不是『文革』,我不會這樣發憤努力,是它提醒了我,激發了我,我感到人生在世,不發憤不行。牛棚兩年,工廠一年,農村四年,都是……」方洋說到此處,語聲有些堵塞。這時空氣一下變得沉重起來,大概各人都觸及了靈魂的某一個點。看到這種情形,有的好心人就用一些愉快的往事來給他寬心,也有人為了改變一下氣氛,讚揚起他苦盡甘來的興旺,說得他不由又高興了起來。

  方洋忽然醒了過來,本來是要展露一下光彩,怎麼扯到英雄末路上去了?於是調轉話頭說道:「那時候我就看清楚了,斷定『文革』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所以就總是堅持原則,不承認什麼錯誤——還記得不?在批鬥會上,你抖起了『威風』,大聲喝斥我說『你站在反動階級的立場上,想要變天』,硬要我承認是『立場』問題,我堅持說是『認識』問題,現在你看,是我正確了吧!」他突然轉過臉,眼睛直盯著,跟一個當年「左」了一點的同學質對起來。

  對方冷不丁受了這一驚嚇,不覺有些慌亂,忙不迭地替自己辯護起來:「你沒有理解我,我那是想保護你,希望你態度軟和一些,一次過關就是了;不料你……」

  方洋瞪大眼睛,形成一種威逼,很自信地斷然搖頭說:「那不行!那是個原則問題,原則問題就是原則問題,一點不能失去原則……」方洋說的「原則」就是所謂「立場」,如果承認了「立場」有問題,他今天能這樣理直氣壯嗎?可見「原則」太重要了。

  方洋語氣堅定地重申了一句:「我當時就斷定『文革』不會有好下場!」

  會場顯出沉靜的氣氛,進而由沉靜陷入凝重。人們嚴肅地思考起來,好像都有所感,繼而有所悟,有的驚奇,有的點頭,有的深噓,有的眼睛翻白朝天仰望,有的眼睛眯成細縫瞅准地上的一個小黑點……

  驚奇的人想:「了不起啊!當時有這樣高的思想水平的人,據毛爺估計也只占百分之幾左右,那方洋大概就是那『左』『右』之中的一個人,真不簡單!」點頭的人,大概是當下開放時代受過他好處的人。他給老同學也幫過忙:有為自個調動工作的,有為兒子找路子的,甚至有被沒收了牌照尋他說情的,他都能盡力給想辦法。那翻白眼的,大概是有點不服氣的:「哼,吹他娘的腳後跟,當時在會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恨不得連老祖宗挖出來一起獻給黨,只差沒把腸子翻給人家看了……」其中也有不那麼尖刻的,只懷著可憐的心情把白眼翻下來,在心裡嘆一口氣:「時變事異,變化巨矣,人而不變,不知其可。」那盯著黑點瞅的,對一個人把自己說得如此離譜,不覺替他生出了一絲難為情,反倒自己感覺羞慚起來,先自低下了頭,可是他偷眼看了一下別的人,發現眾人都面不改色,於是心下暗暗責備自己臉皮太薄;之後不免又想:人生在世,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彼一時此一時,當初不低頭認罪,恐怕腦袋就要被砸爛,而如今一旦翻在別人上頭,再不把大氣揚上幾揚,怎麼能對得起自己呢?……

  為自己辯解的那位還想說,正是那次方洋「嘴硬」,以後的形勢就緊張起來,批鬥由班級上升到科系。不過他知趣地沒再開口。當年的真假虛實,他或許有百般的隱情,什麼「形左實右」、真戲假作、面噁心慈等等,時過境遷,其中的曲折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況且,自己現在的生活及工作境遇都跌到了低谷;往事如煙,來路轉逝,還有什麼必要討公道,說什麼「威風」不威風呢。

  方洋大概也沒能體會到做人的各種難言之隱,對於那同學所謂「保護」的意思,也沒有什麼感覺。在那個瘋狂的大趨勢下,別說保護別人,連自己都難保。態度軟一軟或者硬一硬,都隱含著一種處世的技藝。能夠看風使舵,就已經很不錯,再有一些保護別人的惻隱之情,則更是高超凡俗。然而時至今日,眾口紛紜,各人都忙著顯擺自己的「真知灼見」,誰還顧得上細心體味別人的好處。不過,今日之昂揚,正是對以前卑微的報復,對人對己能做得把握住分寸,合情合理,就算過得去了。說來道去,方洋最終還是諒解了老同學,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跟他「握手言歡」了。

  曲原沒有說話,他在一旁靜靜地觀看著這一場同學聚會。雖然說人分幾等,生態不一,事業有別,但是一般來說,同學間有最純真最率直的感情;不論心事有多少,成見有多深,只要一見面,總要露出那孩童般憂喜無猜的本真面目來。曲原從其中窺見的,就是那種遮不住的真性情。

  這時候,只聽一位姓許的同學說了一句話:「還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幹什麼!中央提倡向前看,現在需要真正的『大聯合』。」許同學在「文革」中沒參與過什麼激烈的派系爭鬥,本來態度就是淡漠的,現在又受到輿論的引導,才說出這樣十分「正確」的話。

  陳山反對這樣的論調,尤其反感那種不負責任的態度,認為有這種想法的人,根本不通情理,不懂得受過打壓的人的心情。他怨恨這種人,甚至罵他們是「冷血動物」。陳山想要講一點自己的不同意見,但是礙於許同學平和善良的品性,怕說得尖銳了刺傷他,正在猶豫著怎麼開口,不料被另一個同學馮一兵占了先。

  馮一兵聽見許同學的聲音,突然來勁了。他並不在乎許的說法,而是突然發現了這個平時不言不語的同學的存在,奇怪他也能說出這樣語驚四座的話來。於是藉機發作,指著這位鄉下遠道而來的同學譏諷起來:

  「老兄,你是怎麼搞的,看你穿的那雙破皮鞋,存的錢幹什麼去了?不要只顧下一代而忘了自己這一代。你看你……」

  許同學在農村學校教書,土頭土腦,缺少市井氣質,當下給馮一兵說得紅了臉,只在嘴裡囁嚅著。馮一兵是一個跟風變臉的人物,他那名字就是「文革」改名風中變的;領袖說「全國學解放軍」,他就坐不住了,連夜把名字改了。陳山早先就對馮心懷「不爽」,這時候聽他欺負老實人,氣不打一處來,便藉機發揮起來:

  「誰像你們城裡雙職工,兩口子只拉一個孩子。鄉下大學生找媳婦都困難,好幾個都找了『向陽花』,拉孩子就更費力了。」

  「向陽花」由一首歌詞而來,比喻人民公社的社員。那個年代,「知識越多越反動」,也越倒霉,工人營業員、炊事員都不願意嫁給一個大學生,尤其不願嫁給當老師的。唯有戶口在農村的「向陽花」們還算有一點眼光,感情樸素地許身下嫁給農村工作的知識光棍男,這些光棍也才有幸脫了「單」。


  陳山激憤之餘,給了馮一兵一句領袖的名言改裝的話:「你們的權力是誰給的?是人民給的。你們的工資是哪來的?是人民的血汗。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痛,以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似的。」

  馮一兵遭了難堪,反唇相譏:「你別把自己裝成正面角色似的,你也做過對不起人民的事。什麼『人民』『人民』的,你是人民嗎?」馮一兵氣得幾乎要紅臉。

  陳山是文革的「秋後算帳派」,厭惡那些把舊帳一筆勾銷的既得利益者,也反對稀里糊塗的「隨喜兒」。他對馮一兵直接回敬說:「不管是不是『人民』,我們大家都要真誠地反省自己。」

  這句話既針對馮一兵,也帶有泛指性。馮一兵情急之下,又針鋒相對地回應了一句:「自己先管好自己再說……」

  陳山這時態度反而冷靜了下來。他知道,他的意思是針對廣眾的整體思潮的,不是只對某些個別的人,並且馮一兵的指責也點醒了他,於是不再跟他爭辯,只是說他自己的意思:

  「馮一兵同學說得對,我們先得管好自己。我心裡就有一種錯誤的想法,以為自己做過傷害別人的事只是一點點,很輕很輕,沒有想到,即使那輕微的一點兒,也會在人家的心上落下一個疤痕。所以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向受過我氣的人誠心地說一聲『對不起』!」陳山說話時身子向前傾著,似是向誰鞠躬的樣子。

  「『文革』是一次人性的大暴露,人們大都進行了充分的表演——當然『文革』以前就有這種表演,只是這一次更集中更充分。這中間有各種各樣的人,有兇惡的殺手,有陷害人的陰謀家,也有為了保護自己防火燒身而隨大流的人。先不要說那些存心害人的,就是那些膽小怕事的人,也在裝扮起來,跟著人家,寫假文章,呼假口號……」

  秦穹跟著悄悄地接上了一句:「還舉假拳頭……」秦穹本不在這些同學之列,他是隨著自己一種廣泛交遊的喜好,便跟著曲原一起來,想見識一下這些文人學士們的作態。吳碧霞對他剛才的「怪聲」提出了質疑,秦穹解釋說:「他本來不想舉,迫於形勢,跟著舉起來,那是別人的拳頭,怎麼不是『假拳頭』?」

  陳山繼續他關於「賠禮道歉」的話題,說:「不過,我的主要意思是請大家不要忙著挪開自己的身子逃脫干係,而先要靜下心來想一想,如果自己錯了,就勇敢地承認錯誤。那些想要得利的人,假裝馬克思主義者,馬怎麼說,毛怎麼說,其實儘是他自己胡說,拉大旗作虎皮,以致乘風揚土,甚至翦徑劫道……」

  聽到「翦徑劫道」,有人發出了疑問的聲音,陳山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這是精神『劫道』,在人格上、品德上、思想上都有表現,都是一種擄掠劫持的行為。壞事不光是那些張牙舞爪的人幹的,跟在後面跑的人也幹過,甚至嚇得戰戰兢兢被逼無奈的人也幹過。而這些人,現在反省起來卻覺得很冤枉,都不願意檢討自己。」

  「做了虧心事就要懺悔,我很贊成基督徒的做法,在飯前祈禱,洗刷一下靈魂。」

  有誰插問了一句:「那不是成了『三忠於』了嗎?」

  曲原說:「『三忠於』是假的,而向上帝懺悔是真心的反省。真誠才是最重要的。」

  陳山繼續著自己的思路,接著出人意料地說:「你把人家逼得差一點自殺,知道不知道?」他眼睛似乎盯著一個人,那人莫名其妙地一怔。其實,他也沒有盯著誰,又轉向了另一個人。「人家找我談話,我嚇出了一身冷汗,結果他只說了一句話:『你要想想自己的問題!』我還在等著聽,他卻丟下這一句,就轉身走了。這一句話,叫我幾夜都沒有睡好覺,而他以後卻好像沒事人一樣,再也沒有來追查我,而我總提懸著心,老也放不下……」


  他沒有再盯著誰,只是從整體上概括地說:「現在『文革』過去了,很多人又忙著變臉。以前是忙著改變出身,隱瞞祖宗埋的地方,往貧下中農的墳里擠,現在又把祖宗挖出來,往世家大族的墳里搬,恨不得說是慈禧太后的孫子。」

  陳山的質問,差不多戳到了每個人的痛處。眾人想到的只是表層上的錯誤,而並不感覺到有什麼應該擔當的責任,甚至仍然硬著脖梗堅持說自己一貫「正確」,沒做過什麼違背「良心」的事。而陳山的思路執拗地持續著,要反覆地問:「你懺悔了嗎?」

  「人的靈魂是藏得很深的,輕易觸動不著。我們可以說,人的靈魂是自私的,你想讓他改變一下,他不干,他認為心裡的東西,就是他的寶貴財富,根本捨不得丟掉;或者我們也可以說,人的靈魂是愚蠢的,他看不見裡面藏著的污垢,以丑為美,所以他認為沒有改變的必要……」陳山由此陷入了一種繁複的思考,他認為改變人的靈魂是很困難的事。

  大多數人都覺得沒有他說的那麼嚴重。老陳掃了大家的興,本來是聚到一起敘談一下友情展望一下未來的,不料卻走進往事不愉快的泥淖中,平白無故地懊惱了半日。

  方洋的目的達到了。他從過去的壓抑中挽回了面子,炫耀了家族的血統,誇示了自己的發達。同時,他又以為受迫害者是天然正確的,所謂「反省」,沒有他自己什麼事兒。

  陳山對方洋並不看好,認為他沒有從社會現實中吸取什麼教訓,淺薄張揚而不自覺。陳山曾經想過用尖刻一點的話刺激他一下,可是,他又改變了主意,不願這個遭遇了太多磨難的同學再受難堪。他進而憐憫起人性上的弱點,認為每個人都處在一定的品格中,即使格調不高,有不少毛病,也不應該強人所難地去苛求他。況且,所謂的「教訓」往往不能起太大的作用,「文革」看來是不會再原樣搬演了,而跟它相似的事又變著樣兒會出現,要是拿那些「教訓」去硬套,肯定不中用。重要的是根子上要變,而「根子」是不容易改變的。阿Q精神隨時隨地都在我們身邊出現,要徹底改掉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可能會無休止地一直延續下去。

  人在社會中扮演著各種角色,「獄卒」當久了會學得兇殘,「犯人」做久了會變得卑賤,這似乎正是孟子說的「術不可不慎」,選擇職業必須慎重。但是社會分工不同,職業本身本不應該有正誤貴賤的區別,它對於人只是一個外部因素,所以問題的關鍵在於人心內部。人不能被自造的枷鎖「異化」了,要克服異化就要能夠反躬自省,自尊自愛,嚴於律己,經常地打掃清除心靈的垃圾。古人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樣才能常常自新。這當然是一個概括的要求,做起來真不容易,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秦穹性格靈變,很快就跟方洋熟慣了起來,慫恿他拿出不少收藏品來賞玩。有幾件貴重的,秦穹雖然不是行家,也胡猜亂謅地稱讚了一番,說得方洋高興起來,索性將藏品兜底兒翻出來,來滿足大家一睹為快的欲望。這裡的藏品真是五花八門:金的、銀的、玉的、木的,應有盡有。讓秦穹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很常見的鄉土貨、菸嘴子酒瓶子,不知怎麼也吸引了「方科長」,囤積得像一個廢品收購站似的。秦穹看得心花怒放,不由怪味地哈哈大笑起來。

  方洋幾年來在官場行走,自然難以潔身自好,「理財」的事是人背後的,不好說,就是這「笑納」的饋贈物品也會讓人心動不已。每有什麼「活動」或是出差一類的事,除了經濟補貼,額外還有特製的禮物饋贈等等,收穫不小。就像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試驗一樣,一點甜頭一點甜頭地培養,開始占便宜有一點難為情,慢慢就習慣,常年積累下來就習慣成自然了。當然比起那般大貪,是小巫見大巫,難為情得拿不出手。禮品算什麼?看不上眼的,棄之若敝屣,有本事拿一點真傢伙出來。當然,大貪們有的是真傢伙,全是金銀財寶的幹活,不是不願顯擺,而是不敢拿出來展覽。

  秦穹沉浸在奇怪的聯想中,獨自忍俊不禁地暗笑了幾回,浮想聯翩,想著想著,忍不住一聲「撲哧」了出來。曲原怕他又要鬧出什麼讓人尷尬的怪招,便將他領進另一間屋裡,問他笑的原因。這時陳山、吳碧霞幾個也跟了過來,於是大家就坐在一起說話。原來,秦穹觀賞了方洋的藏品,想起此前眾人的各樣情態,他的玩世不恭的奇想翻飛起來,想起了一個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故事。大家好奇地再三追問,秦穹推辭不過,於是假做出一副說書人的架勢,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

  話說從前,有一個人發了跡,坐到了將軍的位置,幾個當年的窮哥們兒想沾一點光,就去軍營里拜望他。先派了一位不知高低的老兄去晉見,一進軍帳就跟將軍套近乎,憶苦思甜,把將軍先前鳳凰落架的事差點兒毫無遮掩地抖落了出來。將軍一聽立刻就翻了臉,一頓亂軍棍把這老兄打得抱頭鼠竄了出來。哥兒幾個搞了個暈頭轉向,嘴裡粗野地罵道:「狗日的,連自家的祖宗都忘了!」這時候,其中一個處事穩當的弟兄「呵呵」一笑,講了一番道理,壓住了大家的火氣。當下,重整旗鼓,添置了行頭,新換了衣飾,刷新包裝了一番。然後,這位「高人」擺出一副架勢,羽毛扇子一搖,抖擻精神說:「看洒家的——!」就意氣昂然地帶領著弟兄們拿足架口,龍行虎步地來到軍營門前,揚起高音說:「上陣親兄弟,應命父子兵,沙場老戰友來也!」

  秦穹講著,得意洋洋起來,忍不住露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作態。曲原看在眼裡,在他耳邊悄悄地提醒了一下,秦穹立即恢復了常態,平穩地講了下去。

  當時守門的軍士報了進去,主將經過先前的曲折,已經明白了幾分,立即號令儀仗列隊歡迎,吹吹打打地請進了軍帳。那位「高人」上前稟告:「大將軍啊!您真是英明偉大,帶領兄弟們,身經百戰,連連克敵制勝。自從會戰罐州城以後,一別就是數年,令我兄弟好生想念。」這「高人」當即將大將軍的榮功當著眾人高調宣揚起來:「當年大將軍神威,攻打罐城,蒼天保佑,建立奇功。那一天大將軍軍令直達羊將軍,羊將軍傳令石先鋒,石先鋒居高臨下巧打正著,轟然崩然破了罐州城。罐州城裡跑掉了湯將軍,抓住了飯將軍,柴將軍把住了三關口,多虧了菜將軍救了一駕。」這一席繪聲繪色的描述,將一場戰事渲染得光彩奪目,給大將軍的履歷表上重重地添上了一筆。大將軍聞言大喜,大擺宴席,幾位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喝了個昏天暈地。其實大將軍和這幾個「戰友」並不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弟兄,而是在鄉間山野里同甘共苦的窮朋友。那一場「罐州城」大戰,其實是地頭上一頓狼狽不迭的中午飯。有一天,大家在田裡幹活,正累得汗流浹背,飢腸轆轆,巴巴地等著進一點清湯寡水的飯食補點力氣。想不到天有不測風雲,才剛歇了晌準備吃飯,恰巧有一群羊從山腰上經過,踏得幾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滾下了山坡,不偏不倚地砸在山腳下盛飯的瓦罐子上,瓦罐子被打破了,飯菜一下子都淌了出來,眾兄弟一時手忙腳亂,拼力地搶救。飯湯淌掉了,情急之下抓起麵條就往嘴裡塞。偏是這位後來發跡的老兄,吃得急了些,麵條連同羼雜在裡面的柴草渣一起往嘴裡填,慌忙中被一個柴棍棍卡住了嗓子,差一點喘不過氣來,幸虧吃了一團菜,才咽了下去。這就是那位「高人」故事的原版,經他不倫不類地一場編派,不但矇混過了軍帳上下的兵士,還為以後的人生鋪平了道路。當然那位發跡的大將軍心知肚明,則不在話下。

  聽罷秦穹的演義,屋子裡頓時響起一片開懷的笑聲。

  吳碧霞笑倒在一旁,幾乎要叫出聲來,抹掉笑出的眼淚,連連稱讚故事的演繹功夫。不成想一則市井小民的笑話,經世歷劫,修煉成精,居然蛻變成一篇發人深思的妙品,讓人笑過之後還不斷咂摸其中的味道。

  陳山拍案叫絕,盛讚諷刺得痛快。暴發戶發了,就想改變歷史,總要給自己的臉上貼金。但是歷史改變得了嗎?歷史在人們心裡,輕易改變不了。

  曲原感嘆的是人心的變異難測。人生在世,命運的順逆還能夠預料到一點,但是人心的變化是最不容易把握住的。

  有的人感慨的是「仁義」的價值,「苟富貴,無相忘」,窮朋友應當是鐵哥兒們,狗臉不認人,那是什麼人嘛。

  也有人深感其味交雜,有苦也有酸,那幾個窮哥們兒也犯賤,硬去沾人家什麼光?搞得挨軍棍不說,還昧著本心編瞎話,倒不如想點實誠的主意過日子來得穩當。

  秦穹繃著臉,少不了揶揄:「最要命的是,卡住了喉嚨,飯咽不下去是小事,氣上不來就是大事。」一句話把大家又逗笑了。

  他們幾個人正講著,馮一兵走了過來,大家立即住了口。馮一兵是來叫大家入座吃飯的,於是眾人又一起去到客廳里聚齊,有滋有味地進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晚餐之後就是熱情地祝福,珍重地道別。好像人情至愛就潛存在這一「彈指」間的寶貴別離,以往的恩怨都已經連根拔去了。

  陳山對人性的紛繁感嘆不已,他對聚會裡映現的某些「影子」信息很是逆反,並有點淡淡的憂思,特別是那種「高貴家族」的張揚,讓他格外不爽。不過,陳山垠有時也過于敏感,那些氣息也許只是他偶然的感覺,別人並沒想到這一層。但是他仍堅持自己的看法,認為其中隱含的許多微妙的因素,是必然會在社會現實中透露出來的。他戲謔地把這一次聚會稱為「影子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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