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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懺悔吧,馬拉!

2024-09-13 00:16:39 作者: 張守權
  「你幹了什麼?」一個男子在街頭講演。

  這是一個逆風而行的儀式。不合潮流,不合時宜。

  這個男子的行為,似乎又回到了那種社會動盪或者國事傾危的時代;那種時代需要喚醒人們,自然需要先覺者來登高一呼,振聾發聵。可是現在是什麼時代?「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人心思定,靜如止水,你折騰什麼?況且大家都醒來了,還用得著先覺者去叫醒嗎?所以對這個男子的講演,人們不但有意地遠遠躲開,並且還發出不少非議。只是一些小孩子眼饞,停下來想要看個究竟,他們的家長沒法拉開孩子,只好嚇唬他們說:「警察來了!」小孩被嚇得離開了——拿「警察」嚇小孩,是過去時代的事;現在怕什麼警察?迷了路,找「警察叔叔」,只有大人犯了事才怕警察。

  「你做了什麼?」兜頭一句,讓你無從回應,不知所措。人們無法招架這種沒頭沒腦的發問,相當於「你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這樣的追問,人們根本就沒有想起過這些,遇到這樣奇怪的詰問,誰都會慌張起來,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似乎要提出更多沒有頭緒的問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罪行,有的人承認了,承擔了責任。其實那不是他們的責任,而是先人的罪責,後輩替先輩認罪來承擔責任,他們是偉大的民族,有寬廣的胸懷和勇敢的精神。可是有的人,有的國家的人就差遠了,他們不但不承認歷史,還想要賴帳,甚至想抹黑歷史,這是一種卑微的心胸,一種黑夜宵小的行為。當然我們追責那些殺人強盜的子孫,並不是要把責任加到子孫的頭上,只是希望後人,包括所有人的後人,都要記住這些慘痛的歷史,不要染上先輩的惡習。但是有些後人卻不理解,不只怕擔責任,也不願意自己長點兒心,學著做個真正的人,甚至反而要倒打一耙,往別人頭上扣腌臢物,嫁禍於人。如果連一點勇敢擔當的精神都沒有,就會長成一種品格不齊的人,將來很可能幹出罪惡的事來——我們是偉大民族的後代,我們有勇氣來承認錯誤嗎?」接著他語氣一轉,顯出誠懇的神情,勸導大家說:「我們要做一點貢獻,承認自己應該承擔的錯誤,承擔一些責任。否則就愧對一個時代,對不起那些為真理獻出生命的人,也對不起那些本不該死而白白送了性命的人……」他只是旁若無人地講自己的,並不要人們當下回答,似乎只是要人們去想。

  「你做了什麼?」

  ——這個人大概是個瘋子,問得人毛骨悚然,許多人都悄悄地隱去了。

  在他周圍遠遠地站著一些人,不是在聽他講什麼內容,而是在觀望,看他接下來還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行為。他讓他們失望了,並沒有做出特別的行動,只是讓他們忍受那些聽不懂的話。

  可能有很多人都感到他是一種危險,主張驅逐他,就像當年梵谷在阿爾萊斯,全市的人都躲開這個有病的人,遊行示威,要求當局將他關起來。當然梵谷的行為也過於離譜,著實讓人害怕,如果不遠離他,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雖然後來歷史證明他是一位偉大的畫家,但是,世上總有許多無法預見的事,人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它,只能事後悔恨惋惜。也許當時人們應該照顧一下這個偉大的可憐人,關心一下他的心理或神經,可是沒有人及時去做這個不太難做的事,以致最後釀成悲劇,讓人追悔莫及,演成了人類的一件憾事和恥辱。

  諾貝爾也曾經被人們驅趕過,不過他的神經好像一直都是正常的。他做事超出了常人的想像,太危險了,大家驅趕他是合乎情理的——誰也怕被他炸著,安全第一。

  這個講演的人,人們在十多年前就見過他。「四大」搞得熱火朝天以致昏天黑地的那一陣子,他也想乘「文化大革命」的東風。他可能有很多冤屈要訴,但是投告無門,於是只能提著一個墨汁桶和一把大刷子,見有空白地方就大筆一揮,一條標語就上了牆:「……萬歲!」「保衛……!」他就盡搞這些不起什麼作用的事。這些口號誰都會喊,多他一個不嫌多,少他一個也不嫌少,他在前頭寫,墨跡未乾,後面緊跟著貼大字報的,紙往上面一糊,還是「……萬歲!」「保衛……!」內容完全一樣,何必費這個事浪費人力物力呢?其實還是有區別的,關鍵在於標語後面的落款處,這一條是「紅色革命」什麼的組織寫的,那一條是「革命紅色」什麼的人們寫的,一顛一倒,表決心獻忠心,都為的是要搶一個頭功。這個男子的落款似乎更醒目一些:「拼命獨立大隊」,是根據一部電影的名字起的。看來這個人後頭也沒跟什麼人,所以人們送給他一個特殊的名號:「獨立大隊長」。後來果然有了分曉,「獨立大隊」真就是他一個人,他是一個典型的弱勢個體,力量單薄,沒有群眾跟他一起鬧革命。他雖然勢單力薄,但還是在奮力抗爭著。他於人群涌動的場合,站在一個高台上,用有點沙啞的聲音朗誦自己的詩篇:「我這顆心,是革命的紅心;我這顆頭,是毛主義武裝起來的頭!我怎能低下這顆高貴的頭……」「四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確實給了人民發表意見的充分自由和權力,不管是強的弱的,都能在這個舞台上一顯身手。不過最終的勝利必然是屬於強者的,這個「強者」並不是指精神上的強勢,而是在物質力量政治權勢方面資本雄厚的群體。「獨立大隊長」是一個弱者,所以必然要失敗。果然不出人們所料,猛可地從斜刺里衝上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將他強行拖著架著押走了。

  十多年以後,「文革」已經結束,他又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以同樣的姿態朗誦著自己的詩篇:「拿出我們的良心,拿出我們的勇氣,把歷史的腸腸肚肚抖落出來……」看他那情態,就好像是為了「喚醒民眾」的那種激昂的樣子。

  有一位偉大的文學家曾經以為,在一個悶罐子似的鐵屋子裡,大家都要悶死了,但是都沒有感到臨死的悲哀,都在安靜地睡著,有人卻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對這個做法,偉大作家曾經懷疑地反問道:「使這些不幸的少數人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痛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嗎?」——他認為「鐵屋子」不容易打破,清醒者只會白受痛苦。當然,這只是偉大作家思想上一時的「彷徨」。他實際也有喚醒昏睡者的強烈願望,可是他還沒有找到營救昏睡的辦法,同時又感到沒有人來響應他的孤獨。他痛苦地經歷著無法忍受的寂寞,「叫喊於生人(活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一種怎樣的孤獨和悲哀啊!

  這位講演者,周圍也是一片寂靜,也沒有人響應。

  沒有響應,在他看來好似是早就料到的正常,他仍然十分地冷靜而鎮定,並沒有顯出像那位偉大文學家般的沮喪,仍以一個預言家的姿態面對碌碌眾生,微笑著,充滿著希望。他手裡舉著一本書,可能是自己的著作,就像揚著一面導遊的小旗,引領人們聽他熱情的解說,參觀歷史留給後人的遺憾或啟迪。

  「你真是問心無愧嗎,十年動亂,十年浩劫,你的靈魂有沒有過自責的顫抖?」他感情深沉地朗誦起了一首詩:

  在德國,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

  我沒有說話——

  因為我不是共產主義者;

  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

  我沒有說話——

  因為我不是猶太人;

  後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

  我沒有說話——

  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

  ……

  最後他們奔我而來,

  卻再也沒有人

  站出來為我說話了。

  他朗誦的是一位經歷了「二戰」的老人椎心地自我解剖,他的追悔顯然是「悔之晚矣」。但是從良心的修補來看,並不算晚,人類是需要不斷地修補的,為了當下,更是為了後代。講演者一臉高瞻遠矚的表情,緩緩地邁著沉穩的步子,走向了下一個地點。

  他走一段路,就停下來講一段,重複著大致相同的內容。他沒有灰心和失望,他覺得只要這樣重複下去,才能有它的作用——只要有人堅持,只要有人重複。


  聽眾中來了幾個人,是陳山垠、江其平和李慎遠。他們認出了講演者——是劉故芝。陳山的第一反應是,在這樣的場合,無論劉老師的身分還是社會氣氛,都有點不大適宜。儘管他很讚賞這種大膽直率的吶喊,但是,時勢變化了,誰還習慣他這種過了時的演說呢?況且,多數人對他宣講的內容和意義都不會靜下心來思考,說不定還真會把他當成一個說謊的「瘋子」。當然,現時的劉故芝不再是「獨立大隊」造反時期的他了:當時他投入「文革」,那是跟大多數人一起盲目地犯錯誤;而現在完全相反,是為了靜下心來思考那個「錯誤」,是為了不再犯那樣的錯誤。

  陳山走過去,態度淡靜地跟劉故芝握了一下手,大方地環顧了一下四周,似乎是一個同行者般地用平緩的語調說:「好了,就到這裡,我們去下一個會場吧!」陳山的舉動,顯示出他們是一個宣講團隊,是有組織有計劃有條不紊地在工作。

  劉故芝沒有識辨出陳山的假作,看到陳山鎮定自若的樣子,也不好執拗,只得跟著他離開了現場。而現場的人們,便很自然地散去,並沒有覺得講演有什麼「戛然」而止的不適。

  陳山與劉故芝一邊走著一邊說著話。陳山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並且作了一些合理的設想,使劉老師激昂的情緒平穩了一些。

  劉故芝為自己的做法辯解說:「我就是要往死水裡扔些破銅爛鐵,也許能綠成一些翡翠……」

  江其平靜靜地聽著,他默認了這一種激昂情緒的合理性,認為讓這一種表達方式在社會上顯露出來,還是必要的。所以他採取了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

  李慎遠在一旁試圖說服劉老師,但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得說不要著急,先干好我們自己的工作,形勢正在一天天地變好。這麼一說,劉故芝著急了,大聲地嚷道:

  「變好什麼?岑生的事就說明了一切。」

  陳山勸解說先不要管變好了還是沒有變,首先要善於保護自己。鬥爭策略是很重要的。

  幾個人相伴著一塊兒來到曲原租賃的一間平房,這裡是《印痕》的臨時辦公地點。那裡正有幾個人聚在一起,議論著什麼。

  俞瀹是師大歷史系的一位教師,正在跟大家講說一個歷史事件:「馬拉主張鎮壓反革命,鼓動說:『如果我主張讓五百個保皇黨人頭落地,這只是為了使五十萬個無辜的人能保住自己的頭顱。'『割下五六百人的頭顱,就能保證你的平靜、自由和幸福。』實際上當時很亂,群眾也分成許多派,互相衝突。在這種『徹底革命』的煽動下,殺了無數貴族、教士和無辜的人。馬拉這個狂熱的革命者,極端地鼓吹鎮壓,哪怕自己疾病纏身,也忍著病痛,不忘懷疑誰是『反革命分子』,將他們一個個送上斷頭台。」

  「馬拉是真正的革命者,那麼激昂,那麼熱情,是我學生時代的偶像……」江其平歷來推崇激昂的革命者,少小時代受到的濡染,使他一直保持著這樣固執的熱情。

  「馬拉意志堅強,信仰堅定,即使病痛折磨得他泡在浴缸里,還是堅持寫作,堅決主張要鎮壓更多的反革命分子。」

  「可他卻是個殘忍的嗜血者,很多無辜者在他手裡喪命。」

  「他自己後來被一個女子殺死了,死在浴缸里。」


  俞瀹繼續講述道:「殺死馬拉的女子叫科黛,她在『革命法庭』受審時,毫不畏懼,激昂地說:『我為了拯救十萬人而殺了一個惡人,為國家的安寧殺了一頭野獸。』她說的十萬比一的數字有一點道理。革命是洪水,泛濫起來會淹沒不計其數的無辜者。科黛在法庭上的辯解,也很像馬拉的講演,振振有詞,慷慨激昂……」

  「馬拉的戰友羅伯斯庇爾,也在法國大革命時殺了很多人,甚至連他自己的戰友丹東也不放過。最後,羅伯斯庇爾……」

  俞瀹解釋說:「羅伯斯庇爾的雅格賓黨執政期間仍然保留反動的《列·霞利》法,反對工人階級的正當權利——任何專制政權都害怕人民,都要使出鎮壓的手段,這是一個規律。」

  季青的思想里有著各種矛盾,既嚮往激烈的鬥爭,剷除不良現象,又不贊同「激烈」,怕它反過來又傷害無辜的人。他跟江其平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丹東主張寬容,反對恐怖政策。」

  「問題是對誰寬容,只有對人民才能寬容,對敵人要殘忍。」

  「要知道: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劉故芝用雨果的一句話來反駁,這句名言出自他的著作《九三年》。革命在混亂中會枉殺很多人,法國大革命也冤殺了它的共和國年輕而有才能的司令官郭文,因為他放走了一個反革命頭子,但是這個反革命是自願落網的,他為了挽救陷在大火里的三個孩子而自願落網。郭文正是讚賞這種人道主義才放走了他,但是自己卻承擔了責任而被處了死刑。

  「『人道主義』在任何時候都背黑鍋。」這個說法一時說不清楚,沒有引起誰的重視。

  俞瀹接著自己前面的思路繼續說:「人民只知道要『自由』,不知道要寬容,他們歡呼自由,在一次又一次的歡呼聲中砍下了無數人的腦袋,從路易十六到羅伯斯庇爾……『人民』經常對殺人場面興奮得不能自抑地發出歡呼,人民里有很多『群氓』,對什麼都歡呼,殺一個人就歡呼一次。」

  他又講起另一個歷史故事:史達林命令猶太鋼琴家尤金娜錄製她演奏的莫扎特鋼琴曲,尤金娜照辦了,當時在錄製現場的所有人都害怕得發抖,幾個樂隊指揮,幾乎都要癱倒在地了。只有尤金娜沒有發抖,並且在事後得到了史達林特批的兩萬盧布,她把這些錢全部捐給了教會,而且還給史達林寫了一封自取滅亡的信:「謝謝你的幫助,約瑟夫·維薩里昂諾維奇。我將日夜為你祈禱,求主原諒你在人民和國家面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會原諒你。」看了這封信,史達林是一臉不動聲色的表情,他就是用這個表情在1938年前後那個年代,殺害了無數自己的同胞,而他這一次卻放過了尤金娜,因為他也到了人生的末路。尤金娜只是靜靜地等待著,等著厄運的降臨,但最終並沒有等來厄運;倒是史達林陪著那支樂曲,聽憑碟片在唱機里無節止地旋轉——他自己死了。

  大家都被尤金娜的鎮定震撼了,劉故芝的結論是:「尤金娜的精神,是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精神,混沌抱朴,燕處超然,所以邪惡的魔鬼也會望而卻步。」

  陳山給大家講了劉故芝在街上演說的事。

  秦穹喜歡跟劉故芝開玩笑,他說:「劉老師,你那樣講演,我也會嚇趴下,別說那些小孩子。」

  「我也覺得,帳要算到自己頭上來了。」說話者輕鬆地笑了一下,好像是「帳」根本就算不到他的頭上來似的。有人認為聽眾的驚恐是自然現象,誰都怕追查責任。

  「要人們承擔『有責』以及『有罪』,真是不那麼容易。像某些戰爭罪犯的子孫,就庇護自己有罪的長輩。」


  這個說法,主要是指有的國家的青年,不知道他的國家曾經侵略過別國的血腥歷史,也不知道戰爭給他們自己的人民造成的災難,誤認為他們的先人不可能幹那樣的壞事。當然人們也擔心,再過若干年,我們國家的後代也有可能認為「文革」殺人是假造的神話,沒有人相信那段殘酷的歷史——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這是一種頑固的社會病,病因很複雜,除了民族本身的劣根性以外,也有缺乏積極的正面宣傳教育的原因……」

  「但是教育不是萬能的。」

  俞瀹說:「人類發展,就是要靠教育,內因的變化需要外因促進。只要全社會都做修養人類本性的教育,就會有光明前途。」

  「讓那些人認罪就那麼重要嗎?由他去吧。」有的人流露出了一種不屑的情緒。但是大家都認為,「認罪」是靈魂的贖救,是人類的文明行為,大概除了吃飯,第二件重要的事就是認罪。人類在繼續犯著各種錯誤,必須有錯必糾,知錯必改,世界才有希望。

  反省自己就一定會要觸動靈魂,但凡觸動靈魂,就必然會「痛苦」一點;割除身上一個小小的贅疣,都要受一點痛,何況是靈魂。同時很多人對前景總是看不清楚:盲人掛在橋上,嚇得不敢鬆手,不知道下面有多危險;明眼人告訴他:「放下即平地!」他聽了話放開了手,原來離地面只是一點點距離;但是他放下的時候,還是要受一些顛簸和驚嚇。可是,拿這個道理去勸人觸及靈魂,就沒有那麼簡單,他可能不只是害怕,並且還有很多複雜的想法,阻礙著他坦然地面對自己的靈魂。

  「但是,把錯誤的責任歸給大家,是不公平的。」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但是,人們常跟著形勢跑,就會形成一股盲流。『趨之若鶩』里的『鶩』,就是由隨大流的群眾組成的。」有人回答他,「群眾里有好人和壞人,壞人是好人教出來的。『好人』有脫不了的干係。」

  這種觀點不是輕易能讓人接受的,要想通必須動一點腦筋。大家自然地提到了希特勒,說他是一個天生的惡人也講得通,說他是由人們「教」出來的,也確實符合當時社會的實際情況。這樣看來,「好人」們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陳山講了一個道理:「西方的諺語說:沒有一滴雨會認為自己造成了洪災。但是,每個『一滴雨』都不一定去想,造成洪水的千萬億滴水裡面就有它那一滴水。一件惡事,是由很多原因造成的,其中處在不顯要的地位的人,都有理由覺得自己跟這個事關係不大,論起責任來,他們都覺得自己很無辜。『一滴雨』能造成洪災嗎?可是那洪災倒真是由一滴一滴的雨組成的,每『一滴雨』確實有推脫不了的干係。」

  劉故芝舉出了一些具體的事例來佐證:「德國納粹中有的人就狡辯,說他只是在『執行命令』,他們殺人是在聽從命令而不假思索。這純粹是推卸責任。他們把罪責推給了『殺人機器』,可是不想這個巨大的『機器』如果少了一顆螺絲釘,它能運轉嗎?納粹殺了600多萬猶太人,靠希特勒一個人,永遠也殺不完。」

  整個民族都瘋了,形成了一根惡行的「鏈條」,鏈條太長,輕易看不到它的全貌。人們在這個鏈條上,扮演著各自的角色,處在「遙遠」的環節上的人們,不會意識到這鏈條跟自己有多大關係,都有理由覺得自己不應該負那個責任。

  ——這個「道理」繞了好幾個彎子,想弄清楚太不容易了。

  江其平沒有加入熱烈的討論,這些道理在他心裡,都已經十分明白。他仔細聽著大家的說法,是為了進一步驗證自己的想法。在一個強權社會群體裡面,有中心人物,有幫凶,有倀鬼,又有幫閒,還有裹脅而來的附和者……在強勢威力的籠罩下,形成一張由各種人構成的網,就一起做了強權的工具。雖然各人充當的角色有大小輕重的分別,不能毫無區別地承擔責任,但總是有責任的,作為惡勢力的社會基礎,都有反省的必要。這樣來看,本來的無辜者,就成「有辜」的了——他仿造了一個詞。

  江其平由此想到了人的本性:不只是政策的「失誤」釀成災禍,人性良知的缺失更是造成罪惡最基礎的因素。政治是外因,人性是內因,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人若是頭腦混濁,就會製造出很多錯誤。看一看「文革」中,哪一件事不是跟人的本性有關係?一種不良的人性,到一定環境下必然要發作。所以,人性的救贖,是人類社會永遠不可懈怠的道德工程。

  江其平腦際經常跳動著一些人物的影子:愛傳閒話的「柳媽」,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豆腐西施」,狗仗人勢作耗生事的「王善保家的」,還有桃花面刀子心的小翠、凶神惡煞宋天龍……這裡的一些人物是他從小就根深蒂固種在心裡的形象,是從自己的語文老師父親那裡聆聽繼承來的;而小翠、宋天龍則是蒙在他心上揮不去的陰影。當然,這些人畢竟是一些頭腦不清的下層人,是一些可惡又可憐的人,也是需要憐憫而挽救的人。然而,人性的覺醒,最重要的還是要靠自身的努力;就是要從存身的那個群體裡自己竦身搖出,變成一個獨立的為自己行為負責的人。有了這樣獨立的靈魂,就不僅會為「洪水」的形成承擔責任,並能為減輕災害盡一份力量。

  江其平凝神地想了一會兒,他感到改變人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很多「理論」都只能停留在書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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