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千山映雪明曲路
2024-09-13 00:16:42
作者: 張守權
吳碧霞與青年教師菊月玥,相伴著往雪雁的家裡走去。前一天下了一場雪,這是春天將臨時候的一場大雪,第二天放晴了。
走在鄉間平緩的路上,她倆望著雪景,心裡感到特別的舒暢。滿眼皆白,大地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被,曠野上靜悄悄的,讓人心裡也隨之十分寧靜。太陽升起老高,把溫暖的陽光灑在潔白上,反射出晶亮的色彩,耀人的眼睛。遠遠的冬樹,曖曖的村落,安睡了一冬將要甦醒的土地,靜靜地在溫暖的雪被下孕育著生機。農閒季節,沒有多少活計要干,人心也淨著,睡一個懶覺,遲一點才起來,在門前掃出一段不遠的路——再不往更遠處掃了,厚厚的雪等著自然地化去便是了,這是一種「無為」地善待自然的古風。
吳碧霞與菊月玥從自己工作的郊外學校出發,前往居住在城邊上的雪雁家裡去。在鄉村田野上趕了一段土路,她們便走上了一條城鄉結合部的沙路。這裡是與農村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情景,隨處都有成堆的垃圾,踏雪成泥,遍地是污穢。人們要趕時間謀生計,只顧急匆匆地辛苦地忙碌,來不及清理髒亂的環境。街道上也有清理得比較乾淨的地方,走起來很方便很舒適。當然,要換來這樣的「舒適」,關鍵是人必須勤奮,首先必須各人自掃門前雪,百戶千家先動手管好自己的事,然後再大家互相幫助,同心協力,干好眾人的事。並且大家都知道,干好公眾的事,管理方法是最重要的,這樣才能營造出一個像樣的環境。
一場雪後,空氣格外清爽,吳碧霞和菊月玥走在路上,情緒也振奮了許多。菊月玥是「文革」後首屆歷史專業的畢業生,青春正盛,有一種「雪裡行軍情更迫」的熱情,走起路來,與年長一點的「吳姐」相比,似乎有一種蹦跳的靈氣。而當她見了雪雁時,似乎又受到另一種氣息的感染,活躍勁兒里自然多了些沉穩。
菊月玥是初次見到雪雁,對她的外貌自然多注意了一些:三十剛過的年紀,皮膚白皙,身材端麗,滲透著成熟的青春魅力。以月玥年輕敏銳的眼光,斷定她的雋秀,是天生清麗加上沉靜向上的精神而成就的,與那種塗抹脂膏的精心護養,斷然是兩碼事。雪雁的平和與熱情,也讓菊月玥頓覺親近,便自然融洽起來。
她們的談話很快就集中到一個話題,說到大家合力編撰的文集《印痕》。「文革」這段特殊的歷史,確實特別需要充分的民間記憶,編撰這一類型的文字,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大家都很擔心,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文革」這一場災難都淡忘了,甚至隔代淡化會導致一些事實走樣,以至別有用心者編造一些虛假歷史,美化「文革」形象,進而對它的性質進行歪曲事實的評定,「歷史」就會變成另一種樣子,那些冒名「左派」的陰謀就會得逞。
雪雁特別看重收集材料的意義,說:「如果我們親身經歷的人不寫,珍貴的第一手材料都會丟失,那就談不上正確的結論。」
菊月玥從史學工作的角度,也敏銳地感到史料的寶貴,認為與真實記錄失之交臂最可惜。歷史上及現實中,損毀珍貴記錄的事屢有發生,一些資料一旦損失,那就釀成了千古遺憾。
吳碧霞對於這種擔憂,有另一種思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淡化,是歷來常有的現象;但是歷史又有更奇異的規律,只要是時代精神,百年千年,仍然能在後人的面前閃光。」這雖是一個給大家寬心的話,但是大家仍然說,先作好我們的記錄工作最重要。
雪雁感到《印痕》的編纂有較大的難度,存在著許多困難,首先收集材料的工作就不容易,遇到的阻力有時候讓人尷尬,有時候還真叫人心裡難受。她說起季青在采寫過程中遇到的一些事。
正說著,恰好李慎遠跟季青和薛稷一起來了,幾個人一見,氣氛立時活躍。吳碧霞心直口快說:「你先生好啊,客人到家,不歡迎也罷了,卻把夫人一人留在屋裡,空守閨房,是何道理?」
李慎遠在拱手「認錯」的當間順手向屋外指去說:「你們辜負了好時光,還要拿話來怪罪我。」
幾個人透過窗戶放眼望去,看到好一幅晴雪美景,漾動著無限趣味,不由都被迷住了,一起站到窗前欣賞讚嘆起來。
吳碧霞說:「這個景象,有一個詩人來詠誦一番才好。」
李慎遠趁機逗她說:「我們都沒有這個才能,只有你去請『詩人』曲原來。」說得吳碧霞臉紅起來。她本是故意激將李慎遠的意思,不料被對方鑽了空子,便掩飾不住笑容,抿著嘴不說話。
曲原現在擔任《印痕》的「副主編」,改稿統稿都由他負責。曲原雖然號稱「詩人」,卻不經常寫詩;可是因為他文質彬彬,有那麼一種氣息,像是一個「詩人」,大家不由都喜歡他。他的一些詩淺顯又朦朧,似有那麼一點深奧的意思,讀的人大都不怎麼懂,可是無論讀懂讀不懂,又都仍然覺得是好的。
話題又自然地轉到《印痕》的編撰上來,季青不由很有感觸地說起自己的一些不太順利的「採訪」。
有一次,季青去採訪一位文革中的受害者,那個人對他說,都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說起來叫人傷心,他不願意再多說。無論季青怎麼勸說,他總是認為再記這些事,都是毫無意義的。這第一次採訪,就只好以失敗告終。
還有一次,更讓他下不了台。
「歷史需要記錄,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季青說明了來意。
「記錄有什麼意義?」
「漏掉了個人記憶,歷史就殘缺不全,也就是不真實的。尤其是廣大群眾,把他們親身經歷的人和事講述出來,再經過記錄整理,不但是很真實具體很珍貴的資料,而且從中可以挖掘出豐富的社會精神,對歷史會有重要的補充意義——這是一些有見地的學者的意見。」季青最後加了一句話,想靠它來增強一下說服力。
被訪者是一位性格倔強的老頭,說起話來就能讓你想像出他平日裡脾氣是多麼執拗:「噢,我聽出來了,你們的目的是為了『補充』歷史,不顧我們的死活。你們早幹什麼去了?現在來挖掘我們的『精神』,我告訴你,當時我們都被整神經了,還有什麼精神?……」這位老人顯然把來訪者當成了對立面,季青尷尬得說不出話來,他想進一步解釋,可是對方不給他機會。
雪雁聽著這件事,在心裡形象地勾繪著採訪者的失誤,暗笑他的一副政策宣傳員的嚴肅面孔。從這她想到,生硬地說教就要碰釘子,政策只有變成生動活潑的話語,才能進到人們心裡去。
吳碧霞補充了一個情況,說採訪確實要我們動一點心思,講究點技巧,同時更重要的是要有一種韌勁,持之以恆,鍥而不捨。後來她和季青一起又去做那個老同志的思想工作,發現他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最後果然采寫出了一篇內容充實的稿件。
大家自然提到了那個老問題:即使你記錄的事是完全可靠的,可是不相信的人仍然要固執地懷疑它。雪雁就遇到過讓她無法回答的問題,關於文革中亂殺人的事,有的人就曾質疑,問她:
「這怎麼可能?政策不明擺著嘛,禁止胡來亂搞,中央領導難道不會下一道命令制止嗎?」
雪雁無法解釋「為什麼」,尤其是為什麼沒有「立即」下命令制止,而是繞了很多沒用的圈子,等到他的指示到了,人已經死了很多;而他的指示又含糊其詞,有很多附加前提,執行起來讓人跋前躓後地進退兩難。
她還遇到過更絕對的,說「這完全是胡編!我也經歷過『文革』,就沒遇到過這種事。你看見過嗎?」這一類人,他們的經歷和知識面局限了他,跟他們交流起來有無法逾越的障礙。
更多的是正統的說法,是普通老百姓的好心地推理:
「好人總是大多數,難道那麼多貧下中農都同意殺人?他們也是人,誰相信會那樣。」這是一種很普遍的說法,用一種固有概念做前提進行判斷,忽略了具體的政治環境:那個特殊時代人們的臉,一碰到「階級」因素,就不正常了,翻臉不認人是常有的事。
吳碧霞感慨地說:「好人真的是大多數,可是好人也會起變化,在某一種環境裡的特有條件下潛移默化,不知不覺地就扮演了壞人的角色。同時受到強勢制度的挾持,人們只能跟著走,就會幹一些壞事。這樣的事若是在人身上多次重複,慢慢地就融化為一種品性,形成了氣候,好人和壞人就混為一體分不清了。」
菊月玥舉了一個「模擬監獄」的課題實驗的例子:參加實驗的人分成兩半,一半當「獄卒」,一半當「犯人」。結果在經過一定時間的角色扮演以後,演獄卒的學生越來越殘暴,扮演犯人的則越來越卑怯。實驗證明,角色感可以改變人,現實中在制度化的角色里,人性就會發生變化。
薛稷提起一個事說:「那一篇《從前面打》里記錄的那些圍觀的人群,不但親眼看著紅衛兵打那個女孩子,有的人還給兇手教打人的方法,畜生都不如!」他指的是一篇敘述紅衛兵拷打一個少女的文章,一提起來,就激忿不已:「現在一些所謂『正規』的觀點,認為那些圍觀的人是受了『蒙蔽』,要『有分析』地來看問題,明擺著那些人都是壞人,還『分析』什麼?甚至說是『好人』做了錯事。真是混帳邏輯!」
季青進一步解釋說,從人性角度來講,那種人都有心理缺陷,屬於陰暗心理,這種陰毒人性是天生的。
雪雁建議將那篇文章的題目改一下:「讓人太痛心了。看到那個題目,眼前就晃著那個女孩子被打得滿胸流血的身體。」
提起幾件慘厲的事,大家的情緒受到了影響,沉默了下來。
雪雁說:「這些事,首先刺激人心的是它的殘忍,而不是先懷疑它的真實性。」
吳碧霞認同地說:「那種抱懷疑態度的人,除了知識,主要是感情遲鈍和冷漠。考慮真實性不能冷靜過了頭,走到冷漠的地步。」她又補充說:「當然,僅憑感情會走到片面去,可是『冷漠』更是缺乏理性,是既沒有感情又沒有理性的頭腦。」
雪雁抱著平和的心態看待材料,以為不必急著追究「為什麼」,不急著作結論,而首要的是在於記錄。材料肯定會千差萬別,但只要有值得思考的價值,就是有意義的。至於從裡面能挖掘出些什麼,那是讀者思考的結果,作者只能提供給他一個思路。
李慎遠翻看著一個文稿,季晴給他解釋說:「只能開一個頭,人家不配合調查。」
薛稷也拿給他一個不能進行下去的稿件說:「我看這種人就是心裡有鬼,盡拿『安定』的大帽子壓你。」
季青說:「有的人就是肇事者,他們怎麼會讓你查呢!」
李慎遠不灰心,鼓氣說:「人家把那麼複雜的案件都搞清楚了,我們還怕這些事嗎?」
「只可惜我們沒有專業記者那樣的本事。」
「他們也是衝破了各種阻力才取得進展的。各種波折都有它的背景,有的是心中還存有『文革』的陰影,有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淡漠了……」
李慎遠堅持自己的主意。「先立好大框架,細枝末節再放一放,逐步地整理充實,耐著性子搞,不懈氣不放棄地搞。」
吳碧霞說在強調材料的充實以外,還必須重視感情的蘊涵,就是既尊重史學精神,又崇尚文學情致。
菊月玥順著「吳老師」的意思說:「史實里的感情色彩很重要。歷史記述不僅要實在,還要有情味,讓讀者有濃厚的興趣讀下去思考下去。孔子所謂的『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就是這個意思。《史記》比其它史書有更多的讀者,不是沒有道理的。」
雪雁對史學著作沒有太多的涉獵,但是對《史記》的疑問是她長時以來的思考。月玥的話讓她想起了一個問題,便說了出來:
「我對史遷有一點不理解。他把一些傳說甚至神話寫進了史書,這樣,讀者就會懷疑,他的文章里是不是有很多不真實的呢?」
吳碧霞就她的疑問解釋說:「有些異怪故事沒有必要去懷疑它,比如『斬白蛇』的故事可能是真實的,關鍵是劉邦集團特意誇大地利用這件奇事做政治宣傳的材料,它和『陳勝王』一類的故事是一個性質,而對讀者來說能看透其中隱藏的意圖才是最重要的。」
菊月玥也表示同意,推測說史遷當時也可能有疑問,不過他只是按史實去寫,哪怕是吞玄鳥蛋生子,在民間流傳過,就成了歷史事實,而它的真實意圖就要靠後世的讀者用清醒的頭腦去思考。她由於迷戀《史記》,難免心裡多了幾分曲意維護的意思,認為倒是有了那些內容,史學才少了許多枯燥,變得搖曳多姿了。
這個見解出乎雪雁的意料,說自己畢竟是學數學的,思維里少了一些浪漫想像的情趣。
李慎遠強調說:「看來我們的調查路子要調整一下,需要多轉幾個彎子。既要有直接的人證物證,也要重視旁證。當事人的材料當然重要,但不能僅局限在一個方面,證據的面得放寬一點。」
眾人也考慮尋求多個渠道,通過多種人獲得線索,開拓調查的局面。但令人心裡不太舒服的是,像王煜這種人,也來關心這個事;他本不是一路人,大家都猜不透他關心此事的意圖。
作為《印痕》「主編」,李慎遠有自己確定的主意,他勸大家說,我們所乾的又不是拿不出去的事,應該兼容並包,光明正大。若是有誰要在裡面尋事,那也不怕,不予理睬,各干各的事就是了。李慎遠的這一番話,舒緩了大家心裡的煩擾。
回頭來想一下,大家也感到王煜還真不是太礙事的,尤其是他的積極熱心的做事態度,讓人反而覺得少了王煜似乎缺了點什麼,倒希望他來參與一下。
這幾個人平時都不怎麼喜好活躍,只有吳碧霞有時候會突發奇想,玩一些別人意想不到的「魔術」。這時候,她看到大家「嚴肅」地談著正事,不由得就想開心一下,便指著窗外招呼說:
「嗨,我請大家來吃大餐了!」
眾人從驚奇中醒過神來,才知道了吳碧霞的怪招,也不強要她兌現「大餐」,便順利乘便地隨她說:
「我們怎麼能白白地辜負這良辰美景,為什麼不走出屋子,到大千世界裡去消受一番呢?」
於是大家便相伴著,興致勃勃地走出去,登上了對面的一座小山。
這是一個區屬小景點,雖然不知名,但是很有情趣。由於近年來進行了一些修葺,亭台樓閣做了一番雕繪裝飾,與美麗的自然風景相襯起來,顯得十分清幽雅致。沿著曲曲折折的山路攀到一個高處,山川大地盡收眼底,縱目遠望,好一片銀白世界。
吳碧霞隨意地催促李慎遠道:「來一首,來一首!」李慎遠也不推辭,隨口吟誦了自己的一首「兆豐年」的成品:
千山映雪明曲路,百里遙村倩素衣。
噪暖寒鴉爭野樹,臨春大地詠消息。
大家立時稱讚評論了一番。這時各人心裡都浮現過前人吟誦雪景的一些詩句,可是都沒有詠出口來;大概都覺得面對美景,只有自己的真心體會才是最滿意的。
冬末的景象滲透出許多春天的氣息,讓人感覺很是清爽。幾個人心情舒暢地走下山來,便一起向市區里走去,去參加《印痕》的一次稿件的交流座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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