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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024-09-13 00:16:49 作者: 張守權
  五十六 愛情悄然而至

  這個圈子裡的大多數「青年」,都超過了應該結婚的年齡。

  吳碧霞和麗達在西集河邊的林蔭道上偶然相遇,交談了起來。她們是中學時候的校友,麗達高兩個年級,年齡也大點。現在麗達在區中學任教,吳碧霞在區中心小學當老師。兩個人長時間沒有見面,聊起了很多事。

  「那個王校長看起來挺厲害……」麗達說的王校長是王煜,最近從區中心小學升任西集區重點中學副校長。他在小學工作時,是吳碧霞的頂頭上司,現在調到中學,又成了麗達的領導。

  麗達好奇地問吳碧霞說:「聽說他在你們學校很嚴厲,誰都要訓,不但學生怕他,老師也怕他。他訓過你嗎?」

  吳碧霞不屑地說:「他敢!別人怕他,我可不怕他。」吳碧霞很自信,顯出無所顧忌的樣子。「所有老師的碴兒他都找過,都乖乖地聽他訓,偏沒找過我,他不敢。」吳碧霞講起了她與王煜的一些糾葛。「頭一次,他抽查我的教案,挑出兩處毛病,結果我把報刊上的一個例子拿出來對照,發現我比報上的還優秀,老兄吃了一個閉門羹走了。我想這一次他沒占到上風,肯定還有下一次,果然來了。他逮住了我班上的兩個遲到的學生,拉來摔到我跟前,一轉身就得意地走了。我意識到,這是他的警告,讓我服軟,我偏不,一旦他占了上風,以後就沒有我走的路了。我就苦思冥想,像文學裡的情節,在危急時刻一個霹靂,救星出現:要麼是兩個遲到的小同學做好事,扶一個老太太回家;要麼是被黨委書記叫去了……欸!奇蹟果真讓我給想出來了。其中一個小孩恰巧遇到上級去他家訪貧問苦,他爸讓他給區委書記倒茶回答問題,而另一個是為了等這個同學一起上學才遲到的。後來廣播電台播了這個消息,第二天我去找這位王校長,他一聽立馬就改變了態度,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來找過我的碴兒——看來人都怕大官。」

  麗達用心地聽完了吳碧霞講的故事,從裡面一方面了解到了王煜的一些情況,另一方面,也好似親眼看見了吳碧霞的作為,領略了這個小女子不同尋常的做派。

  事有湊巧,過了一段時間,吳碧霞意外地接到了區教育局的一個通知,將她調到了區中學教書。真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首,王煜、麗達和吳碧霞這三個早有糾葛的人又遇到了一起。

  麗達和吳碧霞又一次來到西集河濱,坐在河邊樹蔭下,談起了自己的心事。麗達說起在生產隊跟王煜的恩怨。不過她似乎已淡化了那些不愉快,就像人們對一些陳年往事,說了也覺得沒多少格外要說的,不說呢,心上還惦記著,由不得要說一說。

  麗達說到最後,補上了一句說:「他那時的心情有些怪異,也許是他的境遇造成的……」看來,那些往事在她心裡早已經不算什麼事了。「其實我也滿同情他的遭遇。從小就死了父親,母親再嫁了人,他自己又是在與繼父的矛盾中長大的。」

  「聽說他的繼父對他不錯,只是他總是猜度繼父的心……」吳碧霞說了這句話就後悔了,幸好麗達並沒有在意,反而給她解釋說:「那也是人之常情,寄人籬下的孩子是最多心的。你沒見林黛玉,賈母對她那麼偏心,她還是半夜躲在被窩裡偷著哭。」

  「你是不是看上他啦?」吳碧霞說著「咯咯」地笑了。

  「扯淡!」麗達輕輕地說出一聲,也笑了。

  吳碧霞用一種老練的口吻嘆道:「往事如煙啊!過去的就讓過去好了,重在向前看。」「向前看」是一句寬慰人心的老人之言。

  麗達再沒有說話,吳碧霞心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彎腰拾起一塊石子,使勁向河水中間撇去,濺起了兩朵連開的浪花。

  吳碧霞對王煜很不看好,她甚至想說:「跟這種人在一起,你得時刻準備一塊石頭防著;並且你的工作也要幹得硬梆梆的,才能安全一點。」但是,這些話她只留在心裡沒有說出來;尤其不願說給麗達,免得給這位內心糾結的「老大姐」添什麼煩擾。

  王煜向麗達走來了。

  不是來找麻煩,而是來幫她的:「麗達,觀摩課你是怎麼準備的?」麗達顯出了為難。「不要緊,我們可以幫你,相信你一定會成功。」麗達很喜歡教學工作,正在困難的時候,她得到了鼓勵。

  王煜又向麗達走來,說:「你那節課是不是在平行班試講一下,我們再琢磨琢磨。」王煜組織幾位老師聽課,提了很好的意見,王煜也談了幾點,滿合情理,即使偶有不當的地方,麗達也覺得可以理解。像王煜這樣的「工農兵」大學生,上了幾年學,又在領導崗位上鍛鍊了一段時間,能給教學提出恰當的指導意見,進步是很不一般的。最後,麗達在大家幫助下做了很多改進,在正式的觀摩課後,受到了教育局領導的表揚,在心裡不由暗自感謝王煜。

  過了一段時間,吳碧霞遇到麗達,根據一些綜合信息,向她試探性地說:「我看王煜對你有一點意思。」

  麗達的臉紅了一下,在吳碧霞的背上羞柔地錘了一拳。

  吳碧霞挨了一拳,再也沒有說這個事。吳碧霞知道,她不能再隨便說王煜的壞話了。她和王煜之間,鬧過不少故事,這些事儘管很有趣味,可是目前只能裝在肚子裡,慢慢地自己翻看。

  王煜又走向麗達,給她報告了一個好消息。市上給了一個名額,派青年教師去考察學習,他為麗達爭取到了這個名額。

  這一次學習,讓麗達見識了不少東西,教學理念得到了很大提高,區教育局安排她向本校及校外的教師報告了經驗和心得。麗達的地位很快提升了,領導決定讓她負責教務處的部分工作。

  麗達很努力,既做語文老師,同時又擔負教務處的一些事情,她成了王煜實際上的助手。「文革」那一頁歷史在她心裡徹底翻過去了,她一心撲在工作上,心想再不能荒廢時光了。她的情緒有了很大變化,精神振奮地緊跟時代,積極向上地對待生活。

  麗達從王煜身上吸取了一些有用的東西,做事果決並且多了一點強硬。她自己很吃苦,對別人要求得也很嚴格。要提高教學質量,必須下硬功夫,要他們吃苦,加班,加課;按學校的要求,批改作業要點點到位,教案要寫夠頁數,等等,她和王煜配合得很默契。為了工作,他們走得很近,時常是如影隨形。

  老師們對麗達漸漸有了一些微詞,而她一心用在工作上,根本就不會覺察到。並且有一件事,她不但沒有覺察,更讓她難以想到——她接到了王煜寫來的一封信,是一封有某種意思的信。

  王煜的是一封求愛信,寫得不很成熟,充滿了老生常談的傾慕話。麗達沒有理會,她的回應老成持重,似乎沒發生過什麼事。

  王煜來了第二封信,除了說沒有收到回音很是著急以外,與第一封沒有多大差別。麗達照樣是穩如泰山。

  麗達經歷了岑生那一場驚天動地的事件以後,對男女之情放得很是淡漠。她與岑生雖然是無話不談的朋友,而兩人之間似乎從來沒有點燃過愛情;但是離開了岑生她更加想念他,嚮往他,才發現曾經愛過他。然而那一切畢竟早被一場暴雨澆滅了,時間洗滌著舊跡,她也盡力地在思想上解脫自己。糾結了幾年之後,現在一切都成了過去,她慢慢回歸到了從前的自己;尤其由於工作上的專注與繁忙,更讓她心平氣靜,她似乎淡定得再也盪不起任何波瀾了。但是生活本身並不會永遠冰冷,它總是熱心地領著人們往前走,曾經降到冰點的「情」思,也會自然而然地回來。

  王煜坐不住了,寫了第三封信沒敢發,拿著信去找「首長」楊又松。楊又松看了信後笑了:「你這是入黨申請書。」


  王煜在教育局副局長楊又松面前是小學生,尊稱他為「首長」,楊又松對這個學生的人生志向很滿意,時常在工作技巧上給他支上兩招。對個人生活,自然也是經驗豐富的導師;他叫王煜多方面學習,加強「藝術性」,對女生要鍥而不捨,窮追不輟。

  王煜心領神會,將第三封信著意修理,改了再改,包裝成了一個不怎麼高明的藝術品。

  王煜跟麗達談工作,有時候沒工作可談,也與她一起聊天。麗達發現,他談起閒事來,很會說話,比他談工作裝出來的勁兒有趣得多,有時甚至聽得她入了迷,不由「咯咯」地笑起來。

  後來幾封信,堆了好多典故,不知是從哪裡抄來的,真讓人忍俊不禁。麗達實在忍不住了,提起筆來老實不客氣地在原信上數落了幾句:「說話要真,別咬文嚼字的,還是多講講民間故事吧,你有這個才能。」

  王煜似乎是心有靈犀地接收到了她的信息,下一封信,再沒有咬文嚼字,也沒有一本正經,說了一些閒話,只是閒話拉得不倫不類。麗達無可奈何地「嗨」了一聲,批了幾個字:「你儘管寫吧,我是不會回信的。」

  麗達確實是一個「向前看」的典型,過去的痕跡全都消失了,像換了一個人,工作的幹勁持續上升,要干一番事業似的積極向上。在教務處副主任的位置上,她有自己特別的一套,讓當時一心要把教育搞上去的同輩和前輩們跟進起來都有些不太適應。

  麗達成了吳碧霞的領導,兩人工作中必定有不協調的地方,但是吳碧霞儘量地跟著麗達,即使費勁些,也極力配合著老同學。

  吳碧霞的性格,一般人都認為比較獨特,選擇男朋友怕有一定難度。沒有誰向吳碧霞主動走來,也少有人願意給她當紅娘,她的刀子似的嘴和攻擊型的性格,讓很多人敬而遠之,她好像只能暫時安心等待。可實際上,她是一個可塑性很強的女子,並不排斥性格跟自己完全不同的男性。

  吳碧霞的等待是有限度的,她寫了一篇自以為清雅的散文,去請教曲原。按長幼關係,吳碧霞是後幾屆的學生,她請教師兄,是順理成章的,可她並不是真心求教,而是另有心思。向心儀已久的異性靠近是天經地義的,也是她這樣性格的人容易做到的。

  吳碧霞的性格開朗直爽快人快語,而「愛情」這個人類的特殊情感,卻是那樣輕柔、隱秘、屈曲,不易開口,有時也羞於開口……但是她必須上前去,不管她與它之間有多大差距,她最終還是難以抑制地勇敢地在他面前展現了一篇文章:《小草的歌唱》。

  在曲原眼裡,吳碧霞是一個小姑娘,又調皮,偶爾還來點頑皮。可是他這個三十大幾的老學長並沒有發現,這個「小姑娘」已經是一個二十七八的大齡女生了,而那個「小」,只是一個昨日相呼的陳因概念。既然當小妹妹樣看待,自然要認真讀她的文章;然而讀過之後,不禁啞然失笑。

  儘管文章不成「文章」,但是他不能不認真地面對她。曲原不忍心挫折她的熱情,先違心地肯定了一番,然後再給了一些小建議:「你先要對那些小草喜愛,然後才能寫好它們。它們或是在清晨,或是在雨後,是最美麗的,綠油油的,有時候迎著陽光,風一吹,是晶瑩閃亮的。」

  這是吳碧霞能體會到的,可是她文章中沒有來得及寫上去,就急著送來了。只聽曲原語氣一轉說:

  「可是小草並不永遠那麼美麗,在久旱不見雨的地方,它是最先枯萎的。大樹的根系發達,能從地下吸取水分,田裡的莊稼也有人給它澆水,而小草大多是長在路邊上地壟上,時常缺水,還要遭受人和牲畜的踐踏,最容易受到傷害。但是對雨水最敏感的還是小草,只要稍微給一點滋潤,它就會最先蓬勃起來。所以我們說小草生命力最頑強,要求的不多,顯出的美麗卻不小……」

  吳碧霞平時喜好篇幅宏大的著述,而對散文那樣的小玩意兒,很少涉獵,不料今天卻偏要用著它,就急急草草地弄了一篇,結果馬失前蹄,丟醜露怯。她與曲原平日的交往是很隨意的,不料這一次懷著「不純」的目的來交流,猛可里有些緊張,結果不慎露了餡。好在她的心態是很容易修整的:《小草》是她首次模擬之作,不得不露一點馬腳;曲原身為「學兄」,應該有一點君子風範,寬宏大度一點。這兩端一平衡,她的心就放下了許多。不過她也記住了一個教訓,暗下叮囑自己,今後萬不可以拿「下品」示人,免得讓人家低瞧了去。正在這麼想著,有點走神,忽然聽見曲原問道:「你為什麼要寫這樣一篇文章?」


  這一問,吳碧霞慌了神,好似給人窺出了隱秘,一時難以回答;定了一定,也反問自己:「是啊,我為什麼要寫它呢?」

  一時間自問得臉燒了起來,先是不好意思,接著心內反抗起來,責怪對方太好窺伺別人的私念,心裡亂了一下,又正起心來為自己打氣:「正是拿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蹩腳文章,才來攪和你曲原,不然你會這樣多費心思嗎?」這麼簡單的問題,讓曲原搞複雜了,她不免抱怨起他,這一抱怨,臉色自然又加重了一層,不由自主地翻眼瞟了一瞬。這時,曲原也正抬起眼睛在她臉上等待答案,叫吳碧霞這一瞟,神色一下恍惑了起來。他本來是要她回答問題,不料恰碰到她這樣搞不明白的一瞬,忙不迭地就躲了一下目光。這一躲不打緊,偏不巧給吳碧霞撈個正著,覺察到曲原的不自然的神態,自己仿佛占有了優勢,立刻產生靈感,順勢拋出了一句反問道:「你說為什麼要寫這樣一篇文章呢?」

  曲原被問住了。他是個實誠人,本來是要對方回答的問題,反轉到他頭上,倒覺得自己有義務必須回答似的,於是自然深思起來:「小草為什麼要歌唱呢?是她高興了,看到了前途?不,她很清醒,知道自己的前途很有限。是她夢見變成了大樹?不,她很理智,不會為這種奢望而迷惑……」

  吳碧霞看到曲原的額角微微滲出汗來,反而起了憐憫之心:這又不是考試,怎麼把人家逼成了這個樣子!再說這個問題本該是自己回答的,反推給別人,自己去輕鬆,太不近情理了。可是她不能後退,後退了,就再找不到這個機會了。

  曲原被吳碧霞執著的眼神瞅著,想不出答案,憋了半天,索性胡思亂想起來:「嘿,這個小姑娘長得有點像小草,樸素而靈動……」這麼一想,不覺眼睛一亮,這一亮,是一道光,讓專心盯著他看的吳碧霞心頭一跳,臉腮立刻又泛起一點輕熱。從這一個變化,曲原得到了鼓舞,又像是攪擾得他思緒奇形怪狀地亂撞起來,最後竟然冒出了一個不聽使喚的念頭:「這個姑娘真是太漂亮了!……」

  這個年代,中國姑娘剛剛向開放轉化,她們身上的農業社會色彩還沒有凋盡,所以面色多顯瑩潤粉嫩,眼睛是水靈靈的明澈,肌膚豐盈,體態矯健,比起後代受到工業社會機器擠壓而又著意修妝的女兒們要自然淳樸又不乏熱烈,所以她們在青春羞澀的情態下更多幾分動人。——至少在那一代崇尚自然美的男青年們看來是這樣。吳碧霞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她的撩動曲原心波的「漂亮」,不只是外在的青春丰韻,更是她大方不羈和精細機敏的性格。

  曲原送吳碧霞走出房門,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當他回身坐到椅子上,身子往後一靠的瞬刻,嗨!恍然悟出了那個答案:小草為什麼要歌唱?是她要把心事唱給有心人聽——多麼鬼精的「小姑娘」啊!

  小草在歌唱,其實是作者在唱歌,她要用充滿熱情的歌聲,化掉冷凝的沉默,可是她明明又說:「我太渺小了,我的歌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量!」她這個性格開朗不存芥蒂的活潑女子,怎麼會有那些惆悵呢?曲原想了又想,思緒繁多,輾轉反側得無法寧靜。

  人們將愛情比喻得那麼神聖,青松般的高潔,橡樹般的偉岸,玫瑰般的火烈,金鑽般的堅永……其中的蘊含豐富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但是,怎麼能用小草比喻愛情呢?小草是再貧弱不過了,如果誰鍾情於她,在表達愛情時送一株青草,那肯定會貽笑大方,豪貶他的迂闊與寒傖。可是曲、吳這一對痴人卻硬是沉溺不悟。既然兩個人被這樣一個不顯眼甚至低微的東西連在了一起,那必然有一種解不開的緣由,這或許就是一個天定的情緣,非要在這樣一個小東西上浪漫一遭。——人世的緣分真是不可言說。

  吳碧霞和曲原兩個人相守在一起,沒完沒了地絮絮而語:不見了她往常的精明機敏,也消沒了他原先的沉穩靜穆,只是淡靜地述說著……有時是默默地坐著相視著,偶或流出一兩句關愛的問訊;又似是久別重逢的相知相契的朋友,永遠在不緊不慢地重複那些安閒溫暖的故事。不知不覺間,時光從他們身邊悠悠地流走了。

  王煜連續給麗達寫信,寫了三十三封,或是六十六封——這大多是某些好事者的演繹——終於攻破了她鋼鐵一般的防線。這得益於他的忘年交楊又松。楊又松向他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有一個天花後遺症的麻臉人,決心追求一個美女,人們都認為是癩蛤蟆想天鵝肉。美女追者如雲,她卻氣高若虹,對誰都不理不睬,終於有一天她敞開了胸懷,把自己的終身託付給了意中人。結婚那一天,人們驚奇地發現,新郎竟然是那位其貌可憫的麻臉人。在鬧洞房時,一幫覥著臉的求偶失敗者還要不知趣地揭人家的短,美女氣憤之餘,輕蔑地斜睨著這群失意者,從床底下拉出一隻箱子,打開來翻倒在地上,一箱子信件,全是她現在的新郎寫給她的。她意氣昂然地質問失敗者們:「你們能嗎?」失敗者們羞慚難當,悄無聲息地從洞房裡消失了。這可能是從古典軼文中流落到民間的逸聞趣事,卻大大地鼓勵了王煜的豪情,義無反顧地朝愛河衝去。

  王煜的前一部分信,裝腔作勢地談論幽雅的人生問題,甚至有時候還高酸一番,涉及一些文藝什麼的,裝點他的格調檔次,連他自己也不信這樣的高深跟他的半瓶子醋和到一起,是什麼味兒。任憑他抄襲拼湊得多麼用力,仍然沒有得到對方一個字的回應。但是他並不灰心,憑藉善於察言觀色的能力,斷定對方沒有斷絕溝通的線路,便更得到了鼓勵一般,專寫傾心的愛慕的內容,結果反倒引起了對方的反感。麗達一下子由先前的神寧氣靜變成了冷若冰霜,在工作交往中完全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態。王煜挨了一瓢冷水,矇頭轉向,猜想這事可能要玩完。他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便由心所欲地連寫了幾封情緒平穩的信。這些信是他的真情流露,沒有一封是來自報章雜誌的;大約是第二十五六封吧,他甚至是當做絕交信來寫的。他說他不希望有好的結果,只希望對自己的感情有一個交待;做人要有志氣,對自己所愛的人不敢表露,那就不是一個男子漢。結果他意外地接到了麗達的一個便條,說他的來信都完好無損地保存著,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取回去。

  倔強的王煜兩個星期都沒有給麗達寫一個字,這是幾個月來出現的第一個意外。麗達的情緒不正常起來,沒有了最初的沉穩矜持,也不見了隨後的冷若冰霜,眼神好像要尋找什麼似的游移,表情也不由自主地隨和起來,有時候還飄出一絲掩飾不住的羞怯。正在她游移得不能自持的時候,接到了王煜的一封信。信寫得委婉哀切,淒楚難持,好似久別的親人從遙遠的地方經過千百曲折,終於相逢了一般。麗達一下子感動了。她沒有像以前那樣檢查信中的錯別字和不恰當的詞語,也沒有在心裡暗自品評其內容的雅俗,更沒有疑心是否王煜的智囊班子精心調製的迷魂湯。她感動了許久,用推心置腹的然而謹慎的態度回了一封信。而這封信就引領起了南北雙飛的鴻雁,將飄搖不定的信息通連了起來。

  麗達以自己經歷曲折的心情,勸王煜不要灰心氣餒,說生活是美好的,誰能躲得過無情的生活苦難的挫折?挺起身來吧,生活正微笑著向你招手。這一封原本四平八穩的勸告,卻歪打正著地滋潤了王煜,他鼓足勇氣毫不顧及對方的反應連續寫了幾封。這些信一反過去的裝模作樣,而是簡捷明快坦誠直白。麗達竟然也由此興奮起來,暢敘起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在這一些互動中,她不知不覺淡化了自己以往的文靜秀氣,而顯露出性格中隱含的沉穩一面,以一個內心堅強的形象出現在王煜面前。她決心訓導這個內心脆弱的男人,引領他走出迷谷。然而愛情畢竟是不可理喻的,是難以抵擋的,她的堅強並沒有持續多久,女性的溫婉柔順便急不可耐地扒開遮在她面前的貌似封閉堅實的幃幕,露出她本真的臉來。不知不覺中,一個肩膀寬厚性格堅韌的男性青年,真實地走進了她這個單身許久的女子空寂的心間。

  王煜,一個在縣城長大又流落到鄉下的市井青年,小時候苦難的經歷,生成了他特有的品行。而他的另一面是生性聰敏,對報章雜誌公式化的文章和套語,倒背如流,口吐華彩,運用自如。他的體質特徵是精力過人,在「學大寨」運動中,夜晚只睡三四個鐘頭,半夜起來催著社員上工。後來,由於性格過於強硬,姑娘們對他總是敬而遠之,人際關係搞得有些緊張,他也想方設法要改變處境,但是成效仍不很顯著。他的內心是強勢而孤獨的,他儘量不懈地努力著為自己構建美好的家園。後來,幸好他被選入了「工農兵大學生」的行列;走進這個大門,不管能從其中獲得多少知識,只要得到一個「鐵飯碗」的工作,他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

  吳碧霞曾揶揄王煜:「教什麼學?除了能寫自己的名字,就是管『總務』。」麗達不以為然:「不能教學,可以當校長。」

  這是兩個學友很早以前的私密話,而現在就絕對不可能再提這樣的事了。王煜由小學調到中學,當上了副校長,以他鐵腕管理的手段整頓教學秩序,收到了明顯的效果。

  更加令吳碧霞想不到的是王煜竟然追起了麗達,而且成功了。吳碧霞只有沉默。她能喜劇般地模擬許多生動情景,可是時世變遷,任憑她有怎樣的想像力,卻編織不出超越常規的新神話。

  奇蹟總會出人意料。王煜和麗達,曲原和吳碧霞,兩對戀人閃電般宣布結婚。他們是大齡適婚青年,婚配是當然地合情合理合法,不知情的人對此稍作驚愕之後自然就想通了。婚姻在人世有千百樣,猶如人的長相,無論怎麼歸納,也無法分出有多少特定類型;這兩對「新人」的婚戀也這樣,顯示的就是這等凡俗而無所謂「典型」的模樣。老師們給曲、吳倆贈的祝語是「比翼齊飛」,給王、麗倆的祝語是「珠聯璧合」。結婚以後,愛情就安穩了,或是平靜了,或是結束了,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平淡無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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