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一堂「觀摩」教學課
2024-09-13 00:16:53
作者: 張守權
區里對教師做了各種調整安排,為了提高「教學質量」,直接說就是提高考分,趕超市裡的其它區。吳碧霞就是這樣受到「重用」,但是她並沒有讓上級如願。首先是吳碧霞以前在小學時與王煜存有芥蒂,讓王煜感到不舒服,現在他正想著拿一個什麼有效的辦法,來調治這個不合規範的教師,但是還沒有想出來。又過了一段時間,麗達對吳碧霞也不滿意了,認為她不配合領導的工作,跟不上形勢的需要,抱怨她另搞一套,達不到規定的教學指標。
麗達在教務處領導中的分工是抓考分,提高升學率,這也是學校的頭等大事。學校從外地引進了許多教學經驗,什麼「教學八步法」「一樓三層法」「字詞連鎖推進法」等等。教育局一個文件接一個文件,不但要學習,還要創造。「一樓三層法」變成了「二樓三層法」,有人靈機一動,又變成了「二樓四層法」,把一堂課分成幾個小段,又把一個小段分為幾個小層。總之,集體智慧一變通,變幻出來一個個新經驗,一級一級向上報,上級製成文件,又一級一級地傳達下來,供大家學習並創造。下級的創造性並不亞於上級的想像力,只要願意,一夜之間就能成倍地製造出來。
王煜的鐵腕管理是有名的。「殺手鐧」有兩個:一是整人訓人,扣積分,調離崗位,老師們都怕,非按他的要求去做不可;二是多方找靠山,取得領導支持,讓群眾有話說不出。麗達作為王煜的助手,將記分冊、統計表緊握在手,成了職工頭上的緊箍咒。
麗達一心撲在教學大事上,對吳碧霞也顧不上講太多情面,多有或委婉或直接的批評。吳碧霞也變了,減弱了小姑娘時代的橫衝直撞,增多了斂退避讓。過去,她面對一個王煜,應對的辦法信手拈來,而現在她面對整個領導層,過去鬧天宮式的機靈顯然有了局限性,她必須來一個從游擊戰到正規戰的轉變。
吳碧霞被迫迂迴了。課堂上的靈動方式收縮了,考試增加了,考試成績上去了,而她的心倒多了不少煩惱。她一心要扔掉那些什麼「三層」「八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麗達向吳碧霞下達了「觀摩」教學的任務。列出了幾個模式,先在平行班裡練習一下,再到實驗班去表演。當觀摩教學成了一項任務的時候,老師們個個都怕攤派到自己的頭上。它的預備階段要過三關:領導指示,主管審查,群眾討論。教課中有三難:按圖索驥難,師生互動難,花樣翻新難。課後評論要遭遇三個「頭」:領導指教時多點頭,別有用心者打石頭,急中出錯後留噱頭。
觀摩教學流行的要求是花樣要翻新,有了這才算成功。各科都有:如數學課講一個公式,讓學生聯繫實際中的情景,設計一道相應的題目,將公式套進去;語文課隨機出一個小作文題,讓學生當堂完成,或是先給出一個設想,後由學生補上一段奇異的故事,等等。師生互動,先要找幾個學習好的學生布置一下或演習一番,設想好提問哪一個學生才合適,學生回答卡了殼以後怎麼辦等。往往一堂課,上上下下都緊張:老師按計劃方案一步步對號入座,怕某個環節出錯,還不時地瞅著手錶掐時間,怕時間完了計劃沒完成;學生怕提問到自己,低著頭不敢往上看;聽課的領導怕講課完不成「實驗目標」,擔心「觀摩」砸鍋。結果是一堂課就在提心弔膽,手忙腳亂,緊張得辨不清方向中草草收場。
吳碧霞沒有按定下的觀摩方案上課。學生朗讀很吃力,她不斷地停下來指導和訓練,讓學生查字典解決生字生詞,一節課幾乎教成了識字課。
觀摩課後進行討論,老師們各說各的道理,吵了個不亦樂乎。
王煜以校領導的身分作了權威性定調:「總起來講,是一堂失敗的課。沒有按觀摩方案進行,學生反應遲鈍,老師跟在學生後面應付問題。」
領導定了調子,屬下自然順應著跟進,質疑吳碧霞是不是懂得觀摩教學的模式,甚至懷疑她能不能勝任中學語文教學。
吳碧霞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評論,她本來就是懷著牴觸的情緒,沒指望獲得什麼好評。她不滿弄虛作假的虛套套,更不服氣不講實際的評論。後來,會場分成了兩種不同意見的對立和爭論。
王煜居高臨下地訓斥說:「一個新手,要虛心聽取意見,聽不進意見,後果自己考慮。」他所謂「新手」是說吳碧霞沒有教過中學。王煜的本意是快刀斬亂麻,用簡單的評判讓吳碧霞閉嘴,同時他也怕吳碧霞的牛勁兒會引起無端的爭論,生出不必要的枝節。
而吳碧霞不能忍受不公正的評論。她毫不退讓:「王校長,這是一個教研討論會,不是批評與自我批評的謙虛表態;只有按實際情況實事求是地去評論,才能對教學有好處。」
「什麼實際情況,學生讀得一塌糊塗,這就是實際。」幾個教師附和校長,絕對地下結論說。
吳碧霞瞅了一眼給校長幫腔的老師,口氣平緩地說:「這就是你們不知道的『實際』:他們不可能讀得那麼流利。有不認識的字,有不懂的詞,正是需要通過朗讀來解決問題。」
「朗讀不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才朗讀。」不知是誰在底下冒了一句,大概不敢直面吳碧霞銳利的話鋒。
吳碧霞果然針鋒相對:「不解決這些,解決什麼?如果不通過學習就能做到朗讀流利,請問你能做到嗎?」
「我能做到!」被反問者是一位四十幾歲的女老師,由於受到反詰而情緒有點激昂。
吳碧霞緊追不捨:「請問你是怎樣做到的?」
「年輕人,做事要辛苦一點,早起一點,要眼睛盯著學生做好課前預習。」她對吳碧霞平時教課不嚴謹跟著學生隨意跑的做法早有異議,語氣中充滿了譏諷。
吳碧霞早有話等在嘴邊,立刻回應道:「噢,我明白了,你是把老師的辛苦跟學生的辛苦加在一起提高考分的。」
「是的,就是要苦教苦學苦幹。」對方毫不示弱,說到「苦幹」二字,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她是「只要成績爭到前,寧可少活二十年」的那一種人。
「可是我沒辦法早起,學生更沒辦法早起,誰也不能違背自然規律。」
吳碧霞凌厲的話鋒,惹起了一些人的反對,七嘴八舌地說:
「課堂不是解決零碎問題的地方。」
「像這樣把一節課拆得七零八落雞零狗碎,那不叫上課。」
「像你班上這樣結結巴巴的學生我沒見過!」
吳碧霞趁機說:「那好吧,把這些學生調到你的班上去,讓你也見識見識。」
有人給吳碧霞幫忙說:「這個主意好,你才五六個,她班上有八九個,比這幾個還結巴,調過去湊一塊兒,就熱鬧了。」
吳碧霞又藉機說:「那請教一下,你對那幾個結巴的學生是怎樣調教的呢?」
「大概是放棄了,他們結巴得更厲害了。」幾個平時不滿這位教師的人,揭了她的底,這位惱羞成怒,撒起潑來:「是評她還是評我,這不是轉移鬥爭大方向嗎,王校長?」
一個調皮的男青年故意點破說:「原來這是鬥爭會呀?」
「轉移鬥爭大方向」是文革當中給對方妄加罪名的常用語,這個青年正趁上了這個空子。
王煜即時指正了會議主旨,要大家集中解決吳碧霞的問題。
有幾位講求實效的老師提議說,關鍵是要多方面去吸取意見,從中找到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這才是觀摩教學的目的。這樣一說,大家的情緒便放鬆了一點,心平氣和地討論起來。
「我就不相信一些觀摩教學的課堂,一提問題齊刷刷地舉手,學生不會那麼整齊,那是不是弄虛作假?」一位姓姜的老師不管不顧地說。王煜盯了他一眼,他只當沒看見,還是不斷重複:「是不是弄虛作假?」
「吳老師沒有作假,她提的那三個學生都是學習差的。」說話的是一位年輕的數學老師。
「若是都這樣實事求是,教學質量就上去了。」
「像吳碧霞這種不作假的行為,應該得到表揚。」
「你……」
「我怎麼了?」
眼看又要陷入七嘴八舌的局面,王煜實在忍不下去了,一拍桌子說:「別說了!」
眾人吃了一驚,都閉了嘴。他們這才想起來,會場上坐著兩位「上級」,除了王校長,還有一位教育局的「調研員」。
王煜發火有三個原因:一是會場混亂不堪,二是「調研員」在座,三是吳碧霞成了正面典型。尤其是第三條,他本要通過觀摩教學壓一壓吳碧霞的傲氣,沒想到適得其反,她倒占了上風。他想罵人,但那是以前在小學校,現在一個新環境,似乎有一種氣氛不允許他隨意發作,他只好將這份不愉快壓了下去。過了一會,他大概也為自己的失態反悔,語氣平緩下來,但是話中仍然堅持強硬的態度:升學率是硬道理,靠同情心上不去,你同情差生,誰來同情我?那些差生,拖了學校的後腿,不能再等他們,你等他們,誰等我們?指標上不去,承擔責任的是我,教育局找的是我,不是你們。你們真要實事求是,試一試看,向上反映,把那些差生交上去,上面領導若是要,那我就不當這個校長,你就當校長。
王煜這一席話,是說給「調研員」聽的,讓他聽聽當校長的難處。這句話說得倒也實在,但這又是另一碼事,誰的困難誰解決,在這裡訴這個苦沒有用。
吳碧霞調整了一下思路,語氣舒緩但很堅定地說:「今天,這個會是為我而開的,並且否定了我的教學,所以我不得不說話。你說我是說一說呢還是不說?」她徵詢似地眼盯著王煜。
王煜正為眾說紛紜而煩惱,聽吳碧霞這麼一說,又差點發起火來。可轉念一想這個女子不好對付,且聽她怎麼說然後再看,於是不很情願地示意她說下去。
吳碧霞說:「首先我認為,這個會是一個教學研討會,應該充分地論證,你說是不是?」王煜被她盯得有點難受,也無計可施,只好任她繼續說。「按實際情況講,我沒有完成教學計劃,可是計劃是學校定的,我說完不成,而學校硬讓我完成。為什麼完不成,我告訴你,我班上不止三個所謂的『差生』,像那樣的學生有十個。」眾人發出了一片「噓」聲,「噓」過之後又為她擔心,怕又惹得王煜發火。不料吳碧霞的口氣更加振振有詞起來:「難道這十個學生我們能丟下不管嗎?」她本來要說「難道要上交到教育局去嗎」,話到嘴邊又改了口。「這個現實,就要求我們認真對待。」吳碧霞說到這裡,見王煜正在注意地聽她說,語氣便平緩了一些。她的認真做事的性格占了主導,要切實地討論問題,把自己的意圖亮出來,徵求大家的理解和指教。「我這個課並不難,按教材的要求,查字典、解詞,就是它的目的。多種方式的朗讀,連帶解讀內容,不知不覺地就解決了問題。我下去考察了一下,那三個同學都得了六十分以上。」老師們又發出了一片「噓」聲。
麗達要為自己的丈夫找一個下來的台階,便說:「實事求是當然重要,但是也要抓綱固本。」她拿《教學大綱》上的一些套話解釋了起來。「不能隨意打折扣,要讓《教學大綱》要求的宗旨在具體實踐中落實。所以要緊扣『大綱』,首先在理論上站住腳。」
吳碧霞看清了麗達的意圖,並且提出的問題,又扯出了一個「理論聯繫實際」的議題,問題由簡單轉到了複雜。一直以來,「理論」是個大問題,為了理論,人們無休止地爭辯,因為……又因為……所以……又所以……不厭其煩地推演出有利於自己的結論。現在,吳碧霞不必這樣曲折推理,能很容易地從「大綱」中為自己找到依據,但她不願意拿這些來為自己辯解。她看出這個會並不只是教學研討,其中還攙雜著些背後的糾葛。自從麗達跟王煜結婚以後,她老遠看見她就有意避開,心底里常浮起一些莫名的涼意。她不願去損傷原先的良好記憶,不想讓自己的學姐再有難堪,於是她也再不願在這個觀摩教學裡尋找什麼「真理」了。
吳碧霞再沒有發言,王煜也再沒有多講話,麗達的「理論」也再無人特別感興趣去理論它,各位老師都帶著自己已經解決的和還沒有解決的問題,結束了這場熱烈的教學討論。
麗達和吳碧霞同時被調離了區重點中學。
麗達調離的原因主要是按照組織慣例,夫妻兩人不能在同一個單位擔任領導職務,必須「迴避」一下以便有利於工作。吳碧霞是不明不白地被調出,既不是自己要求,也沒有與本人溝通,而是按上級的文件進行統一調整。吳碧霞忍不下這口氣,跑了幾個地方,找了一些人,都沒有起作用,後來乾脆動用了「上層關係」,人事局一個公函,直接調到了區文化局。這樣的調來調去,在當時被視作一種正常的行政事務,是一種生活需要,甚至是「理想」,大約必須進行這樣一通折騰才符合常規,人們心裡才舒服一點。這樣變來變去,時間不知不覺從身邊流走,等到有一天驀然回首,才驚嘆「等閒白了少年頭」,感喟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了。
歲月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著……
吳碧霞繞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了學校,當起了正規的語文老師。所謂「正規」,是由於她經過一次進修以及諸多考試拿到了本科文憑,領導和老師們都對她另眼看待了。她是靠找上級的路子而回到教育系統的。文化局的領導不同意她進修後再回學校,她便去求助於汪軍剛離休的父親,老汪書記一句話,事情就成了。
吳碧霞是一個靈敏調皮的幻想者,也是一個悲情的不安分的殉道者。回歸教育,是她執著於語文教學的信念,一種不可理喻的緣法。她深信語文這門課,是人性育成中最天然的浸潤心靈的科目。在孩子們心性舒暢的氣氛里,領著他們在情致充盈的自由里徜徉,在文學的廣闊江海里舒心地游泳,在思維的遼遠天空里愜意地翱翔。若是對它扭曲設計,就會南轅北轍,緣木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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