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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涵泳乎其中

2024-09-13 00:16:56 作者: 張守權
  吳碧霞的回來,或許會勾起一些人對當年不歡而散的尷尬回憶,但她自己心情卻很平靜,好像從未發生過什麼。在一塊兒搞工作,按政策辦事,心情舒緩,事情就好辦了。尤其是教學工作,不像某些行業同事之間關聯得太緊密,人際關係比較難處,而教學有一定的單幹性,在做好自己那一份的同時再尋求一點良性的配合,就能幹好事情。有兩個因素在支撐著她:一是把課教好,不耽擱正事,二是愛學生,有了學生,就煙消雲散,春和景明。

  吳碧霞以平和而樂觀的心態走上講台,充分地施展著她的學力和能力,投入她喜愛的工作。語文學科,讓不少老師和學生大倒胃口,吳碧霞不怕,她要做足文章,題目是「在自由里呼吸」。她知道,對世界萬物和人生的態度是人的道德品質的基礎,因此「愛」就是教育涵養的重心。她專意地經營自由呼吸的氣息,敬人愛物的情懷,體悟世態的波折和合度處世的素性,讓自己與學生一起在其中涵泳,各自獲得相宜的成長。她靈動的性格讓教學過程生動有趣,祛除了課堂常有的沉悶,讓學生感覺很輕鬆。不光是生動的故事和美妙的詩文,即便刻板的說理文,她也通過有趣的引導,調動起學生靈敏的思維。那些少不更事的學生也常會給她帶來不少煩惱:他們盲目地同情做壞事的人所遇的困境,冷漠地不假思索地玩賞別人的痛苦,甚至嘲諷一些與己無關的人的不幸,常會刺激得她怒不可遏。但是她卻從人生閱歷和時代隔閡的差異中尋找到包容。當讀到祥林嫂的絮叨,學生們都笑了,而她的心在流淚。她冷靜地從酸苦裡判定清楚了是非:作為學生是正常,是對的,作為「人」是不對的;學生還沒有成人,他們的感情是另類的,需要疏通挖掘人性善的因素來養育。——她知道,一旦立下了這個人性的根基,他們就會在漫長的人生路上良性地往復演進,涵養提升。

  她還在「苦學」與「樂學」這一對矛盾里,理出了一點頭緒。「樂」,是浪漫主義的理想,人為什麼不應該過得輕鬆一點呢?我們可以生活得愉快,工作得愉快,學習得愉快。科學技術的發展,目的就是要讓人更輕鬆愉快一點。然而,我們愉快得了嗎?似乎適得其反,負擔反而更沉重了,首先是學習的負擔更重了,其數量,其難度,前所未有。要獲得它們,非下苦功夫不可。其實,「苦」是客觀存在,人們害怕它,常常把它妖魔化,時時都想躲開它,可是左躲右躲,總是躲不開它的糾纏,人終究是要走到「苦」這條道上來的。所以只有明智地正視它,堅強地面對它,才是最正確的選擇。說嚴重一點,人類越來越嬌氣了,雖然良藥苦口利於病,可是一定要在「藥」的外面裹上一層糖衣,苦的內容一定要用樂的形式來包裝。這種一味地逃避「苦」的做法只能哄騙自己一時,而想徹底逃開根本就辦不到。只有明確了「苦」與「樂」的關係,擺正它們的位置,才能用汗水換來收穫,從苦中尋找到樂,最終才能享受到「樂」趣。孩子們不明白苦中有樂的道理,老師只得先把「苦」掩蓋起來,讓他們先嘗到一點甜頭。老師的藝術,就是潤物無聲地寓苦於樂,化腐朽為神奇,最終造就以苦為樂、苦中作樂、艱苦不移的精神……當這些品質在學生心裡紮下根以後,他就會知道人從苦中獲得的好處真是太多了:吃苦,能堅定人的意志,磨練人的毅力,積澱社會的精神;吃苦,獲得知識、造就人才、完成事業。要獲得成功,就非吃苦不可。

  雪雁是吳碧霞班的數學老師,吳碧霞是雪雁班的語文老師,除了教課以外,兩個人在班主任工作上也互相協作。她們把兩個班的學生聯合組織,搞一些趣味活動,搭配得很是默契,受到了不少老師的稱讚。但是也有人根本否定她們的做法。

  參加學校文藝會演的一個叫《樹林的笑聲》的舞蹈小品,引起的非議給她們帶來不小的壓力。

  這是一個沒有什麼主題的舞蹈。少年「呦呦」到樹林裡去玩,他性格活潑,蹦蹦跳跳地發出一聲聲的長嘯,樹木們聽了都高興得活躍了起來,變成了歡樂舞蹈的精靈,來跟他玩耍。桃樹給他送上了一枝花,柳樹用枝條給他頭上灑水,楊樹撐起大傘為他遮風雨,松樹是一個老爺爺,給他扭起了秧歌逗他玩……

  那個在劇中扮演小男孩的學生,節目演過以後,大家都不再叫他的真名字,而直接叫「呦呦」,因為他在林子裡老唱著「呦——呦——」的歌兒。呦呦跳起舞來很投入,很忘情,樹們都追著抓他,他在樹林中亂竄,靈活得誰都抓不著。他整場戲只有一個字的台詞,就是那「呦——呦——」地嘯唱。當他高興的時候,長嘯一聲,意思是「我來了」,當他憂愁的時候,低「呦」一聲,意思就是「誰理我呀」。大家——「樹們」來抓他,不為別的,因為他太可愛了,只想親他一下。大孩子不像小孩子,怕被人家親,於是掙扎著到處跑,誘得樹們東倒西歪的,他就大聲地笑,最後把樹們都逗笑了,跟他一塊兒笑。

  《樹林的笑聲》表演的時候,劇場上一片叫好聲,同學們似乎都恨不得到台上去,跟「呦呦」一起跳舞。這個劇演出以後,學生們高興得不得了,校園裡到處是「呦——呦——」的叫聲,費了老師們好大的勁才壓了下去。可是學生們心裡的笑聲是壓不下去的。吳碧霞代課的兩個班,一次自由命題作文,出人意料地全部都以「樹林的笑聲」作為內容。他們寫校園裡樹木的優美,寫街道上樹木的茁壯,寫公園裡的樹木,寫遠山頂上的樹林,全都離不開樹林裡的笑聲、歌唱聲、誦讀聲。寫的方法也一反以前「愛護樹木」的單一論說,有各種體裁,有的寫成了童話,有的寫成了人物對話,有的也曲折地插進了一些人們毀樹或護樹的故事。

  「呦呦」自己也寫得很不錯,題目是《草姐姐們》。其中有這樣幾段:

  草姐姐們力氣雖然小,可是她們人多,老絆我的腳。她們抓住了我的腳,我栽了一個大跟頭。我不生氣,因為我知道,她們是喜歡我才這樣。草姐姐的心是好的,見我摔倒以後大叫了一聲,感到很後悔,我勸她不要傷心,我摔倒在草墊子上,一點也不痛。但是她們為自己的不小心感到難為情,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起來。

  為了叫草姐姐高興,我故意地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草姐姐看到我滑稽的動作,「咯咯」地笑了。那個草墊子好綿軟啊,像奶奶為我做的棉衣,媽媽給我做的棉鞋,像寒冷天我靠在她們的懷裡似的。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小孩子。現在我長大了,我想到她們老是睡干床板,沒有享受過綿軟的墊子,以後我一定要拉她們到這兒來,在草墊子上坐一坐,滾一滾。我會笑著問她們:「你們感到舒服嗎?」……

  扮演桃花的女同學寫得跟別人不同,她受到別班演的《植樹節》的啟發,呼喊出了飽含責任心的聲音,其中幾段很精彩:

  上山去啊,同學們,把樹栽上,今年就會發芽生長,栽得多了,明年後年,它們就會長成一片樹林。

  上山去啊,我們太愛綠色了,可是我們眼前的綠色太少了,我們要把綠蔭連成片,把綠色的幕帳扯起來。

  我想像,我們是綠色的護衛者,我們為它鬆土澆水,為它護衛設防。愛護綠色吧,愛護它,就是愛護我們自己。

  我想像,我們是播撒綠色的志願者,組成一個隊伍,制定一個大計劃,去宣傳,去勞動,去流汗……讓汗水開成樹上的花朵。

  我想像,——哎,我們不能再想像了。上山去啊,把樹栽起來,讓我們的山變得青青的,水變得綠綠的,天變得藍藍的。

  想不到有一個學生寫了過去的一段往事,吳碧霞讀了以後,為這個同學的心計高興了很久。文中說到有一次這個小同學到山上去玩耍,走到學校承包植樹的那個山頭,正好看見有一個人趕了兩隻山羊在放牧。山羊放肆地啃吃樹的枝丫,這個學生想上前去制止,但是怕那個人,只好悄悄地驅逐山羊,那人發現以後就罵他,甚至揚起了手裡的木棍。這個孩子受不了這個氣,但只是心裡恨著,而不敢跟他對著幹。他在作文中寫道:

  我人小,我不敢跟他硬碰。後來幸虧我的同學田志宏和王曦也來這兒玩,我的膽子立刻大起來,就上前跟他講起理來。我想,我們不能跟他硬碰,我們碰不過人家,再說,你硬把他說走了,等你去了,他還要再來,於是我就跟他講道理。那個人真是吃軟不吃硬,聽了我們講的,拴起了他的山羊,末了,他還用大人的口氣表揚我們說:「小孩,你的——正確,我的——不對……」他笑了,我們幾個也笑了,最後好像老朋友一樣,揮著手說了再見。

  這個學生很有想法,他提出了一個我們忽視的問題:年年栽樹,就是年年不見樹。這是一個啥原因,他想不通,而只是為山上的樹木擔憂。在文章中也沒有找到答案,但是他的憂慮是長遠的,無論誰都必須考慮。

  有個學生模仿《樹林的笑聲》的題目,寫了篇題目叫《天上的笑聲》的作文,內容有點奇特,把老師們給難住了。文中寫道:

  我聽到了天上來的笑聲,我想,那是從哪裡發出來的?我尋找它的出處,天上飄著白雲,好像一群羊,羊群旁邊坐著一個拿著羊鞭的白鬍鬚老人。我想笑聲肯定是從他那兒發出來的。但是,從那兒聽不見笑聲。這時候空中正盤旋著一群鴿子,忽悠一閃就飛沒影兒了……

  笑聲在哪裡?是天堂里傳出來的嗎?找不到它,我想它在跟人鬧著玩兒呢,趁你不注意,它就發出來,你去找它,它又躲得無影無蹤。我希望天上能傳來笑聲,但是我失望了。不過我想,天上肯定有這一種聲音。如果將來我飛上天去,可能會在那裡找到它。

  有一天,我在路邊看見牆上貼著一個小字條: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我就照著字條上的要求念了三遍。等到半夜裡醒來,我想起了那個小娃娃,不知道他夜裡再哭了沒有?唉,我不是「君子」,我念了三遍,有沒有用呢?這樣想著,我就又睡著了,在睡夢裡,我聽到了笑聲。

  老師們紛紛議論,得出各式各樣的結論。有的說,這樣胡亂想像,考高中時作文寫成這樣,就危險了。有的說,想像力很豐富,發展下去,大概會有前途。吳碧霞沒有想這些,她只覺得這個學生想得很正常,不管「前途」大不大,就讓他這樣想下去吧。

  《樹林的笑聲》在會演節目評選中沒有獲獎,大家都覺得沒勁。評委老師們認為,這個舞蹈的動作是「一流」的,但是樹們的跳鬧沒有一定的寓意,無主題,那就不行;再說樹跳起了舞,不就連根拔起了嗎,根離開了土地,樹怎麼活?——文藝應該源於生活。吳碧霞安慰想不通的學生,鼓勵他們說:「你就是樹,你的心多好啊,愛跟這個孤獨的孩子玩,跟他唱歌。呦——呦——,這是人的歌唱,也是樹的歌唱,不光人想唱歌,一切生命都想唱歌。」

  吳碧霞設想的語文教學夢還沒有醒,就被領導特意的安排打破了,她被調到高三任課。她知道這個調整的意圖,大概總離不了提高考分,但是她「提分」的能力,不但不會讓領導滿意,她自己也不「滿意」。她的教學被人家戲稱為「自由派」,與那些號稱「實力派」的截然相反。人家首先的疑問是,課堂成了那個樣子,叫上課嗎?第二個疑問是,這樣鬆散,成績能上嗎?實力派的確很「實」,他們嚴實地設計每一步,講深講透頭頭是道,作業批改圈圈點點,這樣的「實」吳碧霞不願意跟著做。但是「考分」卻是個實在東西,她還是得努力讓自己站住腳跟,非得為提高考分花力氣。按理說,教書育人是一個統一體,其中不應該存在什麼矛盾;可它還是免不了矛盾,你為「分數」而戰,必然失去一些東西。

  汪軍從副部長升任西集區區委書記,雄心勃勃調整全盤工作,認為教育是很容易取得效果的,於是下了力氣要見成效。首先調整了領導班子,任命歐蘿麗副局長兼任中學黨支部書記,升任王煜為主持全盤工作的副書記副校長。汪軍很讚賞王煜過去在生產隊的那股幹勁,說干就干,雷厲風行。

  王煜在上級領導的支持下放開了手腳,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大幅度地調整各年級的任課老師,加強高中,尤其是高三年級。那些「實力派」在高考複習中大顯身手,加課加自習,老師教得辛苦,學生學得刻苦。雖然不時有「勞逸結合」的呼聲,但是也總抵不過「題海鍊金身」來得刺激。來自上級領導的壓力,來自社會家長的嚴逼,來自學生眾口難調的抱怨,來自教師內部的互相較勁,儘管有學生超量負荷,神經衰弱頭痛,甚至有往屆學生精神出毛病的警示,可是誰也顧不上這些,上下左右,都憋足了勁,向高考的終點線衝去。

  衝到考試結束,閱卷完畢,錄取分數線公布的那一天,廬山面目真現,興奮的,沮喪的,捶胸頓足的,躊躇滿志的,扼腕嘆息的,住進了醫院的……不一而足。

  吳碧霞當班主任的那一個班,面臨的問題也不小,但是由於不是「重點班」,她還暗自慶幸,心情放鬆了一些。

  全校平均成績比上一年低了零點幾分,這讓王煜大為惱火。在總結會上,他嚴厲地申斥自己認為不用勁的人:「你們吃黨的飯,就要給黨分憂解愁。現在是什麼時期?是市場與計劃經濟轉型時期,教育要和市場緊密掛鉤,你不好好干就滾蛋!那些背後搞陰謀詭計的人小心些,我遲早要炒你們的魷魚,你他媽……」會場鴉雀無聲,很多人都緊張得手心出汗。他最後那幾句話,是罵吳碧霞嗎?姜老師嗎?雪雁嗎?他們幾個人的班都比平均線低了一點几几或零點几几分,文科、理科、單科、特長科,能上台盤的,都沒有他們的份兒。王煜指的人裡頭對號入座他們都有份:「什麼你的『詩性』評語,你評出一個狀元來我看看!學生你不用硬性指標要求能行嗎?你模稜兩可,他就鑽你的空子,你四面防圍都堵不住,還專門留下口子讓他逃,這不讓他逃走了嗎?狀元逃走了,第二名第三名都逃走了。有的人企圖否定『實力派』,這一次出水看見了兩腿泥,那些口齒伶俐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今後,一律不須巧立名目,你那些搞新鮮玩意兒的,一律靠邊站!」

  吳碧霞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結局,現在她的心情很平靜,以至於處於淡漠狀態。當初分班的時候,她的班就被定性為「差班」。也許是一種遇合,她偏偏遇上了那一幫冤家,跟他們相處得很融洽很契合,可就是考試水平上不去,平均成績總處於中下游。她對這個成績在心裡還有一點自我開脫,甚至有一點慶幸。可是現在跟著總形勢,她心裡也由不得憂鬱起來,並且下意識地跟別人比高比低地計算,想找一點寬慰自己的因素。憂鬱了幾天,她回頭檢查了一下心情不快的緣由,不禁啞然失笑,感到先前「慶幸」的虛偽,現在「憂鬱」的怯懦,不由對自己的俗氣「呸」地啐了一口。

  雖然作為靠工薪吃飯的職工,有義務完成上級的要求,可是作為教師,又必須以人為根本,客觀冷靜地面對實際情況,不能違背實際而主觀臆想地硬性行事。吳碧霞作為一個從事了近十年教育工作的教師,已經是孩子的母親的她,面對孩子般的學生,應該將自身的責任和客觀因素綜合起來考慮衡量;一味地謙謙君子式的自我譴責,並不是一種求實的科學態度,也無補於自己以後的改進。

  吳碧霞被重新安排到初中一年級去帶班,新的生活又召喚著她積極地去投入,浪漫的想像令她情不自禁地興奮了起來。

  在評定考分高低的是非中,很多教師都保持了一種鄙夷的緘默,厭煩跟誰理論,該幹啥還幹啥。有幾個膽子大的年輕人,對所受的無名訓斥很反感,也上行下效地罵起娘來:「他媽的,什麼玩意兒!」「歷史上沒有一個狀元有成就,天天狀元長狀元短的,你一個區『狀元』,頂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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