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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形象」的坍塌

2024-09-13 00:16:58 作者: 張守權
  吳碧霞正在辦公室忙著,突然聽見從一樓後面傳過來一陣吵鬧聲,便尋著聲音走過去,看見一群人在圍觀。圈中有兩個青年教師在爭論,最後發展成不可開交的吵架。他們的爭執似乎最初是要搞清一個什麼「主義」或「觀點」。

  甲說:「什麼叫保守主義?那是一種守舊的不思進取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

  乙說:「Time,太母,太母!那是說你自己。拿祖先的詩句作論據,沒力量,論據要嚴密,若且唯若。你不覺得太無聊了嗎?」

  甲說:「誰無賴,誰無賴?無賴的正是你自己。恐嚇和謾罵決不是戰鬥……」他大概聽錯了對方的話。

  乙說:「看看,我說對了吧,動不動拿別人的話作論據,你只能停留在這裡,不能前進了。」

  甲說:「連平均分都走不出西集區,還『太母』呢,剛才校長講的,你『他媽』去好了……」

  乙的脖頸紅了:「你才『他媽』呢!」他大概是個膽汁質性格,向甲伸出了一隻拳頭。

  甲也伸去一拳頭。乙順勢接住甲的拳頭,接力打力,往回一使勁,甲就倒在自己懷裡,趁機又是一句:「我叫你『他媽』!」

  二人扭起來就去找領導。領導首先要搞清是誰先「他媽」的,兩人都不承認,實際上都在心裡嘀咕,可能是自己先出了口。這一句「國罵」式的口頭語,誰都可能先開口,不過不能承認,得一口咬定是對方。領導只好找人證,圍觀的人一鬨而散,領導對這種是非無法可治;不過隨著工作經驗的豐富積累,也有法可用,於是不讓兩個人回家,留下來寫「情況說明」。兩個青年就開始寫,結果提起筆來又覺得無話可說,僵持了半天,偷眼看對方寫了什麼,那一個也偷看了過來,這一來一去,不覺都向對方微笑了一下。領導立即抓住契機,叫雙方都把「情況說明」改成「檢查」。這位領導就是歐蘿麗書記。她長時間來對學校的工作有自己的思考,敏銳地感覺到「講文明樹新風」的極端重要性。

  當初,西集區黨委一致認為,王煜和歐蘿麗是一對「黃金搭檔」。歐羅麗經歷過各種運動,尤其在文革中受到了錘鍊,吸取教訓,滋養起了深厚的政治經驗。這種特質在謀劃事務時,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沉穩老練。而王煜年輕有衝勁,敢想敢幹。他雖然比起歐蘿麗要簡單一些,但是簡單有簡單的好處,如像工具一樣,面對釘子,他就是錘子,看見老鼠,他就是貓,這樣才能見成果。現在看來,對這個「搭檔」關係的判斷,並不是十分恰當。

  王煜面對工作,有一種進攻意識,總想把它拿下來,像戰場上,要分一個「敵、我、友」,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對付敵對勢力上。

  在王煜的意識里,「敵對勢力」有三種:第一是冤敵,第二是政敵,第三是私敵。「冤敵」是平時的結冤者,如吳碧霞等人。令王煜可喜的是,今天的吳碧霞不再是以前的小吳,失去了原先的機靈,甚至沒了爭強鬥狠的勇氣。這對王煜來說是一利一弊,有利的是,王煜斗她不再用什麼力氣,不利的是,吳碧霞那種「無所謂」,令王煜特別不解恨,好像運足了力氣,卻打在棉花包子上。但是,不管怎麼,吳碧霞、老薑、雪雁等人,都只有等著讓他收拾。

  對於「政敵」,王煜比較頭痛。這樣一個屁股大的學校,怎麼可以扯到政敵上去呢?在王煜眼裡是有的,他的主張、思想、作風等這一切,都是政敵攻擊的目標。上級領導是他堅強的後盾,但是偏又要講所謂的「民主」,對他很不利,讓他的權威施展不開。教育部門不像其它單位,教師是主體,領導者的權威相對弱一點,群眾爭犟起來道理一大套,讓你不知道怎麼收拾他。

  所謂「私敵」,是假想敵,是王煜煩惱時出氣的對象,對他不存在威脅,但必須壓著他們。王煜厭惡那些無能又無用的人,他們很可能投向敵對一方,所以要不時地拿捏,讓他乖乖地不要亂動。有一個姓武的老師,只能教初一的地理課,愣頭愣腦,還有自我感覺良好的毛病。王煜除了讓他上幾節課,還叫他管雜物,並不時地分派些零碎雜活,校門上衛生差了,就讓他去打掃,校園裡的某處牆壞了,就叫他去抹泥巴。這位老師苦不堪言,只能忍氣吞聲,嘴上常嘀咕個不停,充分暴露出他的立場的不穩定性。還有一個女教師,與丈夫離了婚,帶著一個殘疾孩子,沒有住房,寄宿在學校一間廢舊庫房裡,王煜以為她沾了學校的光,是自己這個校長的恩惠,於是派她給自己家裡干私活。老師們對這些多有議論,但是在王煜眼裡,這一類人天生性賤,你越給他加碼,他越舒服。

  王煜看到,青年中有幾個新銳,老跟自己頂著干,必須壓下去。這些人教案寫得簡單,作業批改又粗疏,只要瞅機會抓住他們的要害,就不但能取消他的獎金,還能扣他的工資,他就會變得乖覺些。王煜自信手中握有撲克牌里的「大王」,是誰都能吃。

  王煜叫來了幾個青年教師,讓他們站成一排,像訓學生一樣,狠狠地數落了一頓。可是這一次,萬沒想到遇上了難啃的骨頭。

  他訓人訓慣了,沒有把握好「度」,越說越來氣,平常罵人的話全溜出來了。其中有一個小王老師,平時就是個「造反派」,不吃他這一套,跳出來對罵起來。一個說「他媽的」,另一個回敬「你他媽的」,一個罵「你雜種」,對方馬上回一句「你才雜種」。小王跳起來,揪住了王煜的胸口,拉著他要上教育局去評理。王煜想要擺脫小王的糾纏,硬是鞧著屁股不往前走,小王仗著有點力氣,偏要往前扯,扯著扯著,不防扯脫了手,王煜摔了一個朝天仰八叉,一旁的幾個青年偷偷地笑著,也不來勸架。這種事,在學校歷史上還是第一次。

  王煜在「硬」的做法上碰了一個釘子,就來軟硬兼施,請區委書記來作動員報告提高教學質量。來了一位副書記,對學校的措施大加讚賞,特別強調苦教,不苦不能出成績,要加大工作量,發揚革命戰爭年代的艱苦奮鬥的精神,爭取明年高考成績翻一番。

  副書記動員之後,學校的氣氛緊張起來,晚上加課加自習,增多考試。成績不好王煜就發脾氣,發脾氣之後就開會討論,題目是:「如何與學校的總體設計保持高度一致?」

  全校討論得很熱烈,觀點很不統一。最後,反對的一派得出了一個出奇的結論:不能與「總體設計」保持高度一致!

  這個結論包含三個意思:一、從哲學上講,任何事物都不存在絕對的一致性,如果有,就是達到了頂點,到了頂點,就是走下坡路的開始。二、教學改革不能搞形式主義,如果硬要「一致」,就是自掘墳墓。三、校長是工頭,教師是苦力,苦力與工頭,是天敵,無法保持一致。

  這簡直是一份「裴多菲俱樂部」式的政變宣言——這是當時對「反革命」組織的定性常用語。

  王煜從當頭一棒中緩過神之後,斷定這些論調肯定是出自中年「理論骨幹」之手,看來這些意外的沒有被他算進「敵」裡面去的人,也來造反了。他在心裡問:為什麼聽不到自己器重的實力派的聲音呢?難道被人家策反了嗎?王煜的處境很尷尬,自從上次跟小王幾個青年衝突之後,心頭就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甚至再沒有勇氣面對那幾個青年。

  學年末,按規定公布了獎罰方案,又翻開了鍋,不但對立派找上門來,而且原來的支持者也不幹了。王煜被一些老師糾纏了幾次,有講理的,也有不講理的,有大聲斥責不依不饒的,也有就事論事統計了數據來算帳的,還有從理論的角度來細緻論證的。

  歐蘿麗面對這些情況,思考了很多,暫時沒有說什麼。她以圓轉處世的手法,對王煜的急躁給予安撫,教他避免正面衝突,事情慢慢地解決,最好先不要理他們。

  你不理他,他卻要理你。

  「王校長,你還是好好學一學教育學理論為好。辦學校有你這樣辦的嗎?得把教師當主人公,依靠他們齊心協力才行。」這純粹是教訓的口吻。

  「啥『主人公』?是役工,是會說話而不准說話的工具。」

  「如果你不把僵死的『硬性指標』改掉,你必會走向一個死胡同。」這位下這樣絕斷的結論,全然是一副居高臨下的警告。

  「教育不同於工廠,是腦力勞動,勞動對象是活生生的學生,這就是這個工種的特殊性。要把頭腦中的智慧調動出來,而調動智慧不能硬挖,需要輕鬆活躍的空氣,這是一門藝術。」

  「教案不是生搬硬套的本本,而是教課過程的生動靈活的設計,它有計劃性和機動性兩種特性。按計劃完成是預見高的表現,體現了這位老師想像力豐富具有很強的前瞻性;而計劃往往不能按原樣完成,這不能證明該老師能力不夠,而是說明事物有多變性,此時正要求老師隨機應變,這是實事求是,正體現出這個老師靈活運用的特點,是一個好老師。」完全是學術探討式的論證。這把王煜搞糊塗了,「教育學」好像也學過,可是沒有說得這麼具體的。

  「那麼計劃就不要了嗎?不是……」

  「那麼作業就不批改了嗎?不是……」

  怎麼辦?還是回到工作實際中,靠「民主」來解決吧,這樣吵也吵不出一個名堂來。

  小王老師找上門來,嚇得王煜躲了起來。小王明明看到王煜的身影,假裝沒有看見,高聲向辦公室秘書老李說:「你告訴王校長,我小王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向他賠禮道歉,要他把給我的處分撤下來。今天,王校長遇到了困難,我把這看作是集體的困難,每個人都有責任幫助領導克服困難。」小王說,反正都是罵人,硬要分個誰先誰後有什麼意義呢?他只要求領導給自己一個口頭「訓斥」的處分,表示一下「抗顏犯上」應該付出的代價就可以了。

  王煜躲在裡屋聽得清清楚楚,他判斷不出小王老師說的是真話還是故意在給自己上課,他以為「幫助領導」實際上就是要找領導算帳。他埋怨「歐老太」只為自保,這個老太太膽小軟弱,沒有在關鍵時刻站出來為自己說話,是非面前無原則,太圓滑,像她這樣的「老革命」經歷越豐富就越圓滑。他本來想,要擺脫危機必須依靠上級,但是他沒有向上匯報,沒有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找上級處分某某,這一次他多了一個心眼兒:「矛盾」是一把雙刃劍,他怕領導知道了這些事,會給自己帶來不利的影響。

  其實領導早已經知道了。「敵對」勢力到處去告狀,上級派下人來協調解決,否定了加重學生負擔等一系列不合理措施。小汪書記已經升官調走了,雖然權力更大了,但是「縣官」不如「現管」,雖鞭之長不及馬腹,不能隔山吃草。新調來的書記找王煜談話,嚴肅地指出了他的錯誤,要求他回學校認真檢查,虛心聯繫群眾,取得群眾的諒解和信任。

  王煜的「殺手鐧」折了,對教案和作業批改的一些什麼硬性規定,扣發獎金和工資的「緊箍咒」,全失了效。人家搞形象工程,是修樓堂館所,唱紅色歌曲,王煜的形象工程是多考幾個大學生,監視著老師們拼勁兒幹活,結果卻吃力不討好,就像蠟燭的結局,最後沒有照亮別人,而又毀滅了自己。

  學生的負擔減輕了,老師的負擔並沒有減多少,沒有一個標準能判定你到底是「苦」還是「不苦」。比如說教學生,不管你怎樣教他就是不懂,你還是得加班加點輔導。學生作業滿篇錯誤,你不加大糾錯量又能怎麼辦?教師的苦是隱性的,苦在質量上,不只在數量上。再說,作業通過老師細批細改就有用嗎?不一定。有一句教師的土著名言說:「勤奮的老師,教出的是懶惰的學生。」教師越吃苦,學生越不吃苦。關鍵在於老師通過作業發揮作用,不在於把作業修改得多完美。有一個教物理的牛老師,有點牛勁,就是不按規定改作業,領導也說服不了他。這個人是一塊絆腳石,搬掉了他其他人就好辦,王煜幾次都想拿他開刀,無奈這位老師為人根底深厚,課堂教學又是一流的,高考成績在全區名列前茅,終究也拿他沒辦法。教師的「苦」是在心裡,心病還要心藥治,這劑良藥就是教學的「藝術性」——寓苦於樂的「藝術性」。

  王煜也錯誤地估計了歐老太。歐蘿麗並沒有膽小怕事,經歷了文化大革命洗禮的她,沉穩老練地站出來承擔了自己的責任。她以黨支部的名義召集了幾次座談會,誠懇地與老師們交談,一起研究了很多改進工作的措施。群眾的情緒漸漸穩定了下來,王煜也能安穩地坐在辦公室里了。還是老薑老師心有城府,冷眼旁觀以後,一語破的:「歐書記『圓滑』,圓滑得好,不圓滑辦不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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