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不為瓦全
2024-09-13 00:17:01
作者: 張守權
麗達第一次沒有等王煜回來才開飯,她與女兒一起吃了飯,留了一碗,帶著她出門去了。這是意料中的事,王煜沒有感到奇怪。很長時間以來,他們兩人處於冷戰狀態,懶得跟對方說話,不但懶得對話,甚至懶得見面。
麗達通過自己的努力又調回中學,明確表示不再擔任領導職務,只願意教好課,做一名勤奮工作的語文教師。王煜想不通她這樣做的原因,無法理解她的內心,兩人沒有了共同話語。王煜糾結著,不時湧上來一種莫名的淒冷,他感到「戰爭」就要爆發了。
《自毀的玉人》——王煜看到了書桌上擺放的一篇文章,是麗達以前在小報上發表的一篇散文。文中講述了一個悽美的寓言故事:「玉人」自己從博物架上走下來,摔壞了。王煜當時就對文章提出疑義:好好的一個東西,為什麼要自己摔壞了呢?世界上不會有這樣奇怪的事。麗達沒理會他,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如果要追究責任,是誰背叛了愛情,是誰要背叛婚姻,是麗達。用《自毀的玉人》中的一句話來說,就是:「自從你雕成了我,我們之間的情誼就斷了。」
玉在成人之前是一塊普通的璞石,是琢玉人打磨她成人的。在打磨過程中,她乖乖地聽任刀銼刻啊鑿的,在她身上反反覆覆地不斷地敲擊,她似乎並不感覺到痛苦。這樣的敲擊應該說是痛的,但是這種痛卻是另樣的,只是表面的淺層的,有時候甚至覺得是痒痒的,痛一點反倒舒服,痛著痛著,就感覺不到了。她心想,來到世上,生成一塊石頭,大概總免不了要被敲擊,這是理所當然的。就像泥土,生下來就是要被鐵杴挖掘,和成泥巴,燒成磚塊,砌到建築物的牆上——最好是被砌在皇宮裡,身披美麗的彩衣,歆享著濃濃的或是清清的香氣,聽著絲竹管弦的樂曲,美得不亦樂乎。玉人被雕琢的過程,大概是最舒服的時候了,懷著期待的願望,承受著震動,感到瘙癢,感到愜意。
王煜無聊地翻著麗達的這篇文章,他無法理解玉人的心情,不能體會刀砍斧鑿怎麼會讓它有舒服的感覺。他在心裡罵了一句「胡扯」,就將文稿推到一邊,在腦子裡不斷重複著自己的煩惱。
麗達前幾年,全心思撲在工作上,忙著統計分數,算獎金,忙著跟老師們頂牛,忙著指責別人,忙得暈頭轉向,回到家裡倒頭便睡。王煜也一樣忙,可是他多了一個心思,當婚姻冷下來之後,他也學報刊上說的小青年們的做法,弄一些生日蛋糕等等的小玩意兒。可是麗達視而不見置若無有,根本就不把這些放在心上。
麗達曾經熱烈地忙碌地工作,像被籠罩在一個網絡中,懵懵懂懂地,一時間只知往前衝撞,看不見其他的東西,甚至連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了。在一陣忘我衝鋒之後,回身反顧,不禁詰問自己:我幹了些什麼?她自許的理想,憧憬的事業,似乎支撐不住這一句尋常追問。她漸漸地對自己淹沒其中的事務厭煩了起來,她想走出去透一口氣。她左衝右突,想尋找自己嚮往的人生意義。
玉人在震動和痛癢的享受中,終於被雕琢成功了。在雕琢成的那一刻,她高興得打了幾個轉身,驚嘆自己的美麗,歌頌巧奪天工。她享受著人們艷羨的目光和驚異的神色,她在人們的敬慕中過著高雅莊穆的生活。歲月如流水,玉人在顧影自憐中過了許久以後,漸漸地生起了一種落寞的心情。她想到,自己原本是一塊璞石,為了與眾不同,為了出人頭地,忍耐著那些難受的敲擊,把痛苦當幸福,任人設計,由人琢磨,結果變成了一件價格昂貴的物件,被高高地供在博物架上;她想,我得到了很多,但是失去了更多更值得寶貴的。在受到人們無數讚賞和玩味之後,她卻從他們的眼光中看到了疏離,看到了陌生、漠然,以至於還透露著冰冷。她心頭湧上了無限悽愴,自問道:我由一塊璞石變成了一個供人玩賞的物件,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本真,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玉人從博物架上掉了下來,是她自己走下來的。她討厭孤獨,討厭一塵不染,討厭欣賞的目光,討厭任人擺放……她試著走向架子的邊沿,看能不能跳到下一層格子,她慢慢地朝邊兒上挪著。下一層有一個娃娃向她招手,那是一個陶土燒成的穿著黃花格裙子的女孩,她總是向上微笑著,希望玉姐姐能拉她一把,登到高層去看一看不一樣的世界。可是向上爬是不容易的,她努力了幾次都沒有夠著玉姐姐的手,於是她就招手叫她下來。玉人好不容易挪到架子的邊上,心想,只要接著陶妹妹的手,就能降到下一個格子了。可是她沒有夠到陶人,卻一下子從懸空中一閃,便飛落到了地上。玉人被摔痛了,但是她並沒感到太大的痛苦,似乎比刀砍斧鑿的時候還要好受一些。
玉人的簪花和飄帶被摔碎了,一條胳膊也摔傷了。主人拾起她來,嘆息了半天,忽然臉上露出了笑容,驚喜地叫道:「啊,殘缺的美人,殘缺的美……!」她沒有被擺回第一格,而升上了博物架頂端,客人們無不喜出望外地讚頌:「噢?這真是一個奇蹟!」
玉人厭惡廉價的誇讚,厭惡裝腔作勢,厭惡言不由衷,她只想逃走。她悄悄地向架子邊上移動,由於身體多處損傷,她移動得很慢,但是她仍不辭辛苦地一步步地挪著……
王煜不能理解,麗達為什麼不願干那種工作而偏要去干另一類工作,而這另一類比起那一種來要低下很多。他曾用夫妻間最真心的利益算計,很細緻地向她擺出了兩種工作的不同性質和高低貴賤,比前比後地給她講社會人世的優劣得失,想挽回她。但是王煜哪裡知道,這正是他的失誤。他所講的理路與麗達所堅守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標準,兩種觀念;他完全徹底地暴露自己,更加深了兩人之間原本就無法填補的鴻溝。聽到王煜的那些說法,麗達似乎變成了一個驕傲的公主,用疑問的聲調輕蔑地「嗯」了一聲,又予以不屑的一瞥,顯示出一副傲人的矜持姿態。王煜敗下陣來了。
王煜憂鬱地回憶著他們所謂的戀愛過程——那種舊式的生拉硬扯的拼合。王煜是用最強烈的方式讓麗達在意他的,強烈得像火,最終在對方心裡硬擠出了一塊地方。他深知麗達根本沒有看上過他,然而在智商低迷的青春鴻蒙中,「愛情」懵懂地發生了。當時麗達心裡興奮得生起許多不可名狀的快意,產生了無法說得清的「潤如酥」的舒適,欣然走上了為她精心裝飾的畫船。但是現在,在走了一段興奮的路以後,一切都靜了下來,冷了下來,追悔漸漸升上了她的心頭,她怨恨自己頭腦混沌不清,誤入了這麼一段糊塗的彎道。麗達的變化是在不知不覺間潛移默化地發生的,兩人沒有摩擦,沒有衝突,即使有衝突,那也是在王煜寂寞難耐時才發生的,他立時就感到自己的無理而悄然收斂。儘管王煜千方百計地一力彌合,但終究是同床異夢。
玉人慢慢地向博物架邊上挪動,她探出身子向下瞅時發現,自己原先的位置上擺了幾尊精製的瓷俑,是花花綠綠的古代舞女。那些舞女由於被抬到尊貴的地位,高興得靈魂要出竅了,正在忘乎所以地歡慶自己的高升,全然不理睬肢體損傷的玉人。玉人也不去理會這些興高采烈的東西,只是一個心思尋找不知擺到哪裡去了的陶妹妹,不提防腳下一個閃失,一下子從架子頂端栽了下來。
玉人徹底殘廢了,她的胳膊、腿腳都傷痕累累。但是,她不怨艾,不傷心,因為主人再也沒有把她擺到博物架高處,再沒有人來無謂地打擾她。她又找到了陶妹妹,還有小狗小貓許多朋友在一起,他們很自由,很開心。她又回到了自己曾經生長的土地上了。
麗達找回到了從前的自己。她客觀地評估了以前的工作,對自己曾經所做的努力既給了適當的肯定,也對其中的迷失有所檢討。而目前的選擇,是她已經想了很久的,認定是早該做的切實的追求。她心情鎮靜地投入到自己鍾愛的事業中,有如坦途上自如地奔跑,有如山林里自由地歌唱;即或偶爾有某些煩心事擾上心頭,她也會心態平穩地邁進課堂,領著孩子們大聲地朗讀,搖頭晃腦地、自由自在地朗讀……
王煜很生氣,不只是當下,已經很長時間了,但是他並沒有像有的人那樣咬牙切齒。在他最生氣的時候,他有過一點近似暴力的動作,但是沒有達到「暴」的程度。他這半生施過不少暴力,從對小孩子到成年人都用過,似乎都是無緣無故的,不知怎麼就動起手來;後來他自己想,為什麼要這樣呢?他找不出原因來。他對麗達的一次,是麗達太不講理了,並且是無緣無故地不講理,他輕輕地動了她一下,麗達哭了,他就停止了。第二次,是他自己無緣無故地動起手來,麗達沒有哭,她的憤怒的眼神嚇退了他。
麗達在娘家住了幾天,又回到自己的家中。
王煜沒有讀懂達麗這本書,他恨她辜負了自己的一片真情,恨她在自己受到挫折時背叛了,恨她落井下石,背後捅刀……
當麗達把離婚協議書放到王煜面前時,他沒有反應,似乎早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夜裡,王煜冷冷地走到麗達的床邊。
「不能再挽回了嗎?」
「不!」
「為什麼?」
沒有反應。
王煜突然抓住了麗達,她的第一反應是他要強行。以前多少次,王煜都是沒有強迫,而是溫和地扯動著她,而她堅執地抱緊膀子避讓。這一次麗達沒有料到,王煜猛地用力掀掉了她的被子,一雙有力的手撕扯她的衣褲。麗達翻身坐了起來,眼前閃過王煜兇狠的目光,她意識到了危機。王煜爆發出了強力,麗達的衣褲發出哧呀的裂聲,胸衣被扯得鬆鬆地垂下,頃刻間都撕成了條狀。麗達全身裸露,不等她對眼前的事做出反應,連續不斷的強擊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她暈頭轉向,感到「滅頂之災」的降臨,她放開喉嚨大聲地嚎啕起來。
王煜和麗達最終離婚了。
王煜被免去副校長職務,調到另一所中學當了一名總務處主任,他的一場轟轟烈烈的教學改革也就此廢止了。他沒有反思,終究沒有搞清自己失敗在什麼地方,他也沒再去找早已退休不知在哪裡安度晚年的老汪書記,也沒去找升遷後不易見到的小汪書記。
麗達曲折走來,生活給了她許多麻煩,也給她難得的教益,讓她又回到了從前的自我。她幹著普通教師的工作,備課,上課,批改作業,想著自己的學生……品嘗著生活,勾畫著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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