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09-13 00:17:03
作者: 張守權
六十一 江其平的拼爭
江其平失明了,這個後果是早就預料到的,正是應了十幾年前醫生的斷言。他沒有驚奇,沒有悲痛,他是慢慢地一步步走到這一步的。黃昏走路看不見,以為是夜盲眼,後來白天也會撞到桌子角或打翻杯子,醫生說是視野狹窄,眼底神經萎縮。點過許多藥水,吃過很多藥,羊肝子配決明子也吃過,豬肝子配菊花也喝過。他很樂觀地說:「西醫斷定為不治之症,中醫可能有辦法,他們總是向病人伸出微笑的手。」不過,這隻手微笑著向他伸了過來,卻並沒有帶來希望的光明。國外的媒體上透露了專家的消息,說多少年以後可以換眼球,使這種病人重見光明,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即使等到了那一天,高昂的醫療費也是不可能付得起的。
親朋好友都來看望他安慰他,少不了善良的寬慰和虛擬的鼓勵,他都感謝著接受,珍藏在心裡。他仍然自己鼓勵著自己,似乎有一種莫名的樂觀在支撐著他,支撐了多年以後,世易時移,情隨事遷,自然就變成了另一種心緒。
李慎遠得知江失明後,一個人坐在學校邊的草地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淚,他好像覺得這個結果是突然到來的。過去的一切都幻滅了,文學的夢想,「苟富貴無相忘」的允諾,「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喟嘆,都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了。他以為江其平以文學為生命,離開書寫,不知道該用什麼來支撐希望。江其平有敏銳的思想,有構建鋪陳文字的能力,但是一切都給他製造障礙,狹窄簡陋的生活空間,視力衰退的眼睛,將他的夢徹底摧滅了。
薛稷和季青相約來到江其平家。從明亮的室外進到狹小昏暗的屋子內,緩了一陣,瞳孔才適應了光線的變化。當然江其平現在不需要光亮,他坐在屋角暗處,讓人感覺似乎是洞窟里的一尊什麼雕像。江其平關照他們,說如果嫌屋裡的光線暗,就打開燈,但是他們為了省電,沒有拉燈。
薛稷又提起以前的話題:「當時你應該抓住學校不放,讓他們安排工作。冤案都平反了,安排工作怎麼不行?」
季青更正說:「學校答應安排,他自己不要。」
江其平顯出不屑的神情說:「你讓我當什麼幹部,我能幹得了嗎?眼睛不好,看不清人家的臉色,怎麼去應付?」
說實在的,江其平不善於適應微妙的人際關係,他在上學時就不會處理這種事,動不動就跟人家爭論。如果讓他干文秘,他連一個簡單的便函都不會寫,如果讓他下基層,人家治了他,他都不知道。如果安排他去搞文字工作,他判斷不清風從哪裡來,氣候有什麼變化,他不會寫符合社會以及市場需要的文章。他是那種必須有人簇擁著幹事的人。比方說在建材場,人家讓他當帶工班長,他敢說敢幹,人家聽他的;一些口禿言短的工友讓他當代言人,或有什麼事找他商量,他能出主意,講出一些道道來,大家就擁戴他。他是一個有才能的人,但只是一個眼光不亮的有才能的人,這樣的人,要他干掙錢餬口的事,選項是很窄很有限的。
江其平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要向前看,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套用了電影《列寧在1918》里的一句名言。薛稷和季青都笑了。
江伯母站在兒子身邊,愛憐地看著他,不由苦笑著念叨了一句責備他的口頭禪:「盡胡說!」
瞎子的耳朵是很靈的,立即跟母親爭辯起來:「胡說?媽,餓不了我,也就餓不了你。其實生活是最簡單的,不就是一個月一袋子面一斤清油幾把白菜的事嘛。你的小兒子江其穎給你的贍養費長長有餘,還有存款。」他壓低聲音湊向薛稷的耳朵,「這是一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有幾千塊的存款,吃銀行的利息,面錢也夠了一半。」他又放大聲音,安慰似的給三個人說:「日子得一天一天過,想得太多就被生活累了。」他又想入非非說:「我現在正好,正可以靜下心來總結一下所經歷的事,到時候就有寫頭了。我們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寫,等到想成熟了,就會有成功的作品。」
薛稷喜好文學,但是沒什麼基礎,只是把希望寄托在江其平身上。他對江其平的拖沓很反對,催促說:「不管寫什麼,你總得寫啊!」他怪江其平以前推脫說沒有桌子沒有檯燈,條件不成熟,並且加上一條說自己還沒有想成熟。現在倒好,桌子和檯燈都有了,即使想成熟了,他的眼睛卻看不見了。薛稷對江其平深感失望,最後說出了一句氣話:「那你就等著吧,等別人寫出了無數的作品,都成了作家,你就想成熟了。」
江其平聽了,笑著給他解釋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這樣的事不能催,必須想得完善一些才好。最關鍵是不能氣餒,要看怎樣勇敢地迎接生活的各種挑戰。」
母親望著兒子,露出質疑的憨厚的微笑,一會兒嘆氣,一會兒絮說。她拿著兒子的手指給別人看,說這手就是一個苦命。薛稷說:「迷信上說,男人手大挖銀哩,說不定這是一個福相。」母親疑惑地怔怔望著,顯出悲戚的神情。
江其平跟著母親的手,來到街道辦事處民政辦公室,那裡已經圍了好多人,等著解決問題。王主任還沒有來,人們擠在門口,好像要排成隊,而又排不成隊。主任終於來了,是個女主任,離老遠就喊:「看你們急成了什麼樣子,這麼擠,人怎麼進去?」大家主動讓開了一條道,讓主任進去,緊跟著就擁進了一屋子。王主任氣得站在辦公桌前,瞪著眼睛向圍上來的人群先講了一通道理,反問這樣圍成鐵桶一般的人牆是否合理,是否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否能解決問題,是否不讓人呼吸,是否不想解決問題……她的問題很嚴厲,很現實,很有力,瞪著眼睛問:「嗯——?」大家往後退了一下。她又講了一通,又瞪著眼睛問:「嗯——?」大家又往後退了好多。她又「嗯——?」了一聲,把大家都「嗯」散了,然後鎖了抽屜,大踏步地走了出去。眾人又回到辦公室門外原來的地點等候起來,大家都等皮了,都放鬆了心,不在意間,王主任已經坐在椅子上辦起公來了。其實王主任倒是一個不錯的人,當她沒有心火的時候,她會像老媽媽一樣溫和。五十多歲的光景,這個年齡段的女人,你有時捉摸不透她,她像慈祥的母親對自己的小兒子似的說:「不是不給你們解決,給你們不是不解決,不是不解決給你們……」她教育孩子們要遵守紀律,要好好排隊,排成一字長蛇隊,不能插隊。像她這樣耐心的人在當時有很多,但是更有很多是吃了火藥的槍手,或是官模官樣的橫眉冷對千夫指的角色,辦事先訓一頓,然後用鼻子一指,意思就是讓你走開。王主任多少帶一點他們的氣息,可那是由他們傳染來的,不能怪她,她畢竟是「老媽媽」,先罵一頓,再給一塊糖,才讓他們走開。她叫來自己的助手,看一個證件,寫一個便條,走一個人。第一個條子介紹到教育科,第二個條子介紹到勞動科,第三個……如此等等。辦事的人,都是心急或發愁一類的,有卑躬求情的,有點頭哈腰感謝的,有顛三倒四地嘮叨訴說的,有罵罵咧咧失望地離開的。王主任偏又是一個講求效率的人,不斷地鐵著面孔驅趕人們離開。
等了很長時間,突然前面的人們發生了騷動,接著聽到一個人高聲地吵了起來,連珠炮似的吵出一大段話說:「為什麼不行?我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嗎?既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你就得管我。我是殘疾人,照顧殘疾人是人道主義精神,你在世界上打聽一下,哪個國家不管殘疾人!」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誰還管得了世界上的事,這樣的高調,擱在哪兒誰都不愛聽。可是那個人仍然不依不饒,放開他那沙啞的嗓音,無所顧忌地播放:「人道主義體現出一個國家的尊嚴,一個國家的仁愛,一個國家的良心,你懂不懂?殘疾人是國家的寶貝,你知道不知道?一個國家連殘疾人都容不了,那還叫國家嗎?」旁邊有幾個人竊竊地笑了,「國家」自己都還在掙扎,哪顧得上什麼人道主義和寶貝?
後面的一些迫不及待的人,緊靠了上去,要擠走那個人。江其平從旁邊的議論聽出吵架的那個人也是一個盲眼人,便心平氣和地勸大家不要擠,讓他辦完事再走。這時王主任也笑了。她叫來排在後面的江其平,耐著性子說,你今天就不要再等了,這麼多的人,肯定輪不到你頭上,「你看,噢——」她沒看出他是一個盲人。江其平和母親心悅誠服地走了,準備第二天再來。
第二天一大早,江其平又跟著母親來到辦事處。江伯母照規定遞上居委會的介紹信,王主任一改前一天「老媽媽」的態度,把信函看了一遍,似乎沒有看懂,對那寫得有點羅嗦的內容又看了一遍,陡然發怒,將紙撂了回來:「不行!下一個。」
江其平沉默了幾秒鐘,霎時間,他的腦子裡也冒出像昨天吵架的那個人一樣爆發的念頭,但是他不能那樣,而只是態度有點生硬地問為什麼。王主任這時笑了,露出了老媽媽的姿態,解釋說這個證明不能在這兒辦,有單位的該單位管,沒有單位的這兒才管。江其平說單位把他的名字放在編外,每個月才給補助二十元錢,只夠買一袋子面。王主任說反正我這裡只有這個權限,你這個「證明」領導不批。江其平便無可奈何地跟著母親走了。
江其平鍥而不捨的精神終於得到了回報。他跑了好多地方,先找到清潔大隊,人家說補助只能是那個標準,沒有給雙份的道理,夠不夠就那些了。他們建議他找一下木材場,讓他們按重體力工種提高一下檔次。江其平罵木材場是「木頭」,給那些「木頭」說不清人話,發誓就是餓死也不去找他們。他再次去找了王主任,要求「街道辦」開個證明,證明他是一個殘疾人。王主任不但給開了證明,還耐心地指導他該去哪找哪。
江其平還是去找了一次「木頭」,特別找了「副主任」宋天龍,重複說了「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照顧殘疾人是人道主義精神」的一點道理。「木頭」實際上是「鐵頭」,若在過去,不但不講人道主義,還要講獸道主義,拿鐵頭來撞你;好在「文革」已經結束了,雖然不用鐵頭頂人,但是可以木然地對付你。宋天龍是工人階級隊伍里成長起來的新貴,政策拿在他手裡,他有權說:「咹——國家的政策,怎能那樣,咹——?」他解決一切問題的辦法就是靠這個腔調,江其平跟他講道理,他無所爭辯,只這一聲『咹』,就讓對方理屈詞窮。江其平本來就不是來跟他講道理的,只是想來看一看這幫新上台的人的笑話,但是他也不想一想,「笑話」天下遍地都是,也用不著偏要到這個地方來受這個氣。
江其平最後找到殘疾人聯合會,那裡同情他的境遇,答應作為一種特殊情況,每月補助二十元(隨著時代的發展,這個數字後來有所增加),這一下不但可以買一袋子面,還可以買蔬菜肉類等等的營養品了。江其平為自己對王主任態度生硬而後悔,想去給她道個歉,但又想王主任可能也是一個膽汁質或是到了更年期,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緒,道歉反會引起尷尬,終究也沒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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