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顛之影> 六十二 盲目姻緣

六十二 盲目姻緣

2024-09-13 00:17:06 作者: 張守權
  從窗子到門是七步,從門到窗子也是七步。江其平每天這樣習慣性地數著,在這個不大的空間裡踱步。

  江其平母子搬進了新建的二樓套房,是開發商占了房產局的公房地皮以後分配的,實用面積二十八平方,只有一室一廳。江其平讓母親住在內室,自己在小廳里搭一張床,擺一副桌椅,吃飯睡覺乃至會客,自成一隅,對他們來說就心滿意足了。

  這個小樓仍然叫「霞廬」,是主人及朋友們割捨不掉的夢幻。

  江其平交往很廣。是什麼原因讓人們記著這個不能做事而樂於交往的人,來跟他聊上一個下午或是一個晚上?是由於他的健談、寬容,由於這裡是一個可以敞開心懷聊天的寬鬆地方,像茶館一樣,自由往來,海闊天空。送別了客人,江其平縮身在小床上,聽廣播,想心事,過他的常規生活。他想像著抓住什麼商機,利用手頭的一點資金,實現自己的經濟方面的某些夢想。

  一位多年前的老交往小鬍子和女友來到江其平的家。在相互介紹之後,他熱情地接待了這位老相識。小鬍子先前很佩服江其平的眼光,他此行一是來為自己眼下無著的前途問津,二是帶女友來讓江其平為他參謀一下去留。一個明眼人向一個盲人求教,類似於街頭閒散場所常見的時髦男女向游巫問卜一樣,小鬍子的處境,窘困到這個地步,真是不得不讓人為他感到一點擔憂。

  小鬍子的女友叫杜鳳,與前夫離婚後,孤身一人從鄉下到城市裡闖江湖,與個體經商的小鬍子萍水相逢。從交談中江其平知道杜鳳長相一般,聲音不太清亮,受過很多挫折,他斷定這個女人對小鬍子不是很依戀,可能是邂逅相遇而已。三個人東西南北地談了一陣,小鬍子的「問津」最終也沒有問出一個明確的結果來。

  過了幾天,杜鳳獨自一個人來到江其平的小樓,兩人交談得很融洽。她告訴他,自己在小廣場有一個飲食攤點,這是一個有前途的行業,將來一定會有發展。江其平以前看不上這一類的小買賣,杜鳳的敘說讓他拓展了視聽,同時很佩服這個弱女子闖天下的魄力,他從這個女人身上感到了一點振奮的力量。

  「一個小攤點,只有客源穩定,才會生存下去。」江其平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固定的買主有兩種,一種是早晨的上班族,一種是中午的學生。關鍵是質量和價格,我就抓這兩點。」一個鄉下婦女,說的是市場的通常規律。

  江其平很認同杜鳳的思路,以為至少目前維持下去毫無問題,可是商機是千變萬化的,隨便一個外部因素就會讓它化為烏有。

  「客流隨時在變化,今天來了,明天他就不一定來。」

  杜鳳的頭腦足以應付這種變化:「真是這樣,那些孩子和女人的嘴尖得很,前一天他吃了這個,後一天他又要吃那個,我必得自己辛苦一些,多變花樣,讓他們天天都到我的攤點上來。還有個實在的心理,就是中午飯不單是憑口味,還要解決吃飽肚子的問題。平常量的一碗飯不夠飽,人家還欠一點,再加一碗又吃不了,就要在一碗之外加半碗,我多了個想法,就是來個『一碗半』。大多數攤主怕麻煩,實際上一分麻煩能給你添兩分的財,我還要給他搭上一小碟酸菜。」

  杜鳳說得高興了,嗓門一提高,原先沙啞的聲音也清亮了許多。江其平聽出來這是一個性格爽快而有心計的女子。

  江其平快意地稱讚起來說:「好好,算你杜鳳算計高,買賣做成這樣就有意思了。」沉靜了片刻,他又自我憐惜起來:「你看我這樣一個殘疾人,只干瞪著眼看不見,什麼都做不成。」

  杜鳳情緒顯得興奮,很貼心地說:「不,江哥,我這樣的粗人,十個比不上你一個,不然我怎麼會到你這兒來討主意呢?」

  江其平自嘲地笑了:「我那還不是瞎說!」

  杜鳳聽出了他語帶雙關的戲謔,笑著瞟了他一眼,顯出多情而羞澀的神態。當然這個表情江其平是看不見的,但是他能從小杜的笑聲里感覺到。而杜鳳在這一瞟之後,凝定了一個持續的神態,忘情地盯著江其平看;她知道江其平看不見,她可以放心細緻地瞧他。她看到,江其平清俊的面孔,端直的鼻子,清澈漂亮的眼睛,寬亮的前額,一副標準的美男子形象,她的心怦然撞動了一下,接著又怕別人看見似地向四周偷覷了一眼,看到屋子裡並無他人,才羞澀地低下了頭,在嘴角上掛起了一絲笑影。

  江其平又悲天憫人起來:「唉,你們買賣人真是不容易,尤其小買賣,那個小攤點,支不住人家一個大動作。」

  杜鳳沒有危機感:「那也沒什麼怕的,只要人們吃飯,怎麼著也需要賣飯的地方。」

  江其平猜測她不感危機,是手頭有點積蓄。於是說到一個重要消息:「市政府計劃改造你們的那條街,知道不知道?」杜鳳不以為然說,改造不改造,吃飯改造不了。

  江其平提醒她說:「街道改造了,人們走新街小廣場,你那條路就成了背街,買賣還會好嗎?」

  杜鳳心裡一驚,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不光這樣,小廣場要開闢成一個休閒花園,你的小攤位肯定被占用,連地點都沒有了,還怎麼做生意。」

  江其平的這個消息對杜鳳震動不小,她著急得不知所措,問他該怎麼辦,好像他就是她的救星。

  江其平不急著回答她的問題,只接著自己前面的話歸總說:

  「所以我說,環境的一點小變化,就會讓人手忙腳亂,甚至不得不改弦更張,從頭再來,這就等於過去的一切都要歸零。現在你就會明白,個人再能幹,也抵不住天有不測風雲啊。」

  杜鳳不說話了,用一種複雜的眼光望著江其平;江其平感覺到了她的目光,聽出了她的呼吸和手足不安。他本來不想把自己想到的無保留地說出來,畢竟自己判斷得是不是準確還須考慮。同時,杜鳳這樣一個境遇坎坷的女子,也許不再能經得住多少衝擊。

  然而江其平是多慮了,杜鳳明朗的性格最能化解生活的突襲,她想的是,事情還沒到來就先去為它犯愁最划不來,背著包袱睡覺是最不合算的。她告訴他,辦法總會有的,眼下重要的還是先做好最關緊的事。眼下什麼事最關緊?跟江其平說話最關緊。

  杜鳳突然轉變了口氣,重新開了一個話頭:「江哥,你怎麼不找個嫂子,好照顧你?」

  江其平笑了:「你看我討得起媳婦啊!泥菩薩過江,再拖累一個人,不是害人又害己嗎?」

  杜鳳反對江其平的看法:「我倒有個奇怪的想法,說出來請你別介意!」隨後又加上了一句:「你可要挺住啊!」話裡頭好似隱含著一種老相識般的玩笑口氣。


  江其平感到了輕鬆,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挺不住的?」

  杜鳳說:「有一個故事裡講,一個盲人和一個癱子是好朋友,住在一起生活上互相照顧。有一天他們的房子突然著了火,沒法再救,只好逃跑。盲人就背起了癱子,癱子給盲人指路,這樣兩個人互相協作,才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杜鳳說完,停下來等江其平的反應,江其平哈哈大笑說:「這就是你怕我挺不住的故事嗎?連小學生都知道。」

  杜鳳點了點頭,她忘了他眼睛看不見。

  江其平說:「那好,等你跟小鬍子結了婚,我就跟癱子結。」

  杜鳳說:「我跟小鬍子早就吹了,我知道他不實心。江哥你說我做得對不對?」

  小鬍子真有點靠不住。上一次,杜鳳跟小鬍子一起來,江其平就曾為她擔心過,現在事情發展成了這樣,他心裡自然為她慶幸,可是現在他又難免為她今後的前景憂慮。

  他想到人生的曲折:苦難是多重的,人算不如天算,躲過一難又有一難,如果有幸逃過去,就是蒙受了上天護佑的福氣。他想到自己的現狀,便想起一幅漫畫諷刺市場上的算命先生,說「知道別人的命運,卻不知道自己的晚飯在誰的口袋裡」,這句話嘲諷的就是像他這樣的人。給別人分析得頭頭是道,可是自己卻無路可走。而令他不解的是一些明眼人,還專門找他來討主意。眼下,杜鳳也和別人一樣,來誠心地跟他談心事,他能拿出靠得住的主意嗎?——他只能嘆口氣:靠住靠不住吧,說出來供人參考就是了。

  杜鳳特別愛看江其平眼望遠方遐想心事的那個形象。她嘴角掛著淺笑眽眽含情地欣賞著,像欣賞大自然的美景,雲霧繚繞的遠山,平靜流淌的河水,輕風吹拂的花草……她沒有過多地想自己為什麼這樣專意地欣賞他,只知道對他不用提防什麼,可以仔細地端詳,細細地思謀,能看得細緻,想得清楚。

  杜鳳愛上了江其平。第一次見面她就這樣想了,而真靜下心來考慮這件事,也只是交往了幾次就想定了——她一向做事果斷。

  當她向江其平表白的時候,沒有任何的猶豫,沒有任何的擔心,沒有過分的緊張激動,就像跟她的「江哥」討教攤點該怎麼辦那樣隨性,那樣坦然。她不怕江其平拒絕,甚至她保定他不會拒絕。可是江其平卻拒絕了:

  「不行,我們不合適。」

  杜鳳很固執:「怎麼不合適?除非你看不上我,除非你心裡有別人,若不是,那就是合適的。」

  「都不是,就是不合適。」

  杜鳳知道他說的是假話。她的追求是堅定的不攙假的,她情不自禁地撒起嬌來:「我不管合適不合適,我說合適就合適。」


  江其平不說話了。他是感情激盪的人,曾經單相思過,害了一場病,從此再沒有對別人動過心。但是心底的火是不會熄滅的,一旦動起真來,就會燒傷自己;可是,年齡的增長讓他不易燃燒了,他理智地想到了與杜鳳不合適的地方,只裝在心裡不說出來。

  杜鳳這時真的有些急了,懷疑自己的判斷有失偏差。但是,她還是堅信自己沒有失誤:江其平對她的生計是那樣精心,對她的經歷是那樣關切,對她的處境是那麼在意。而她又想不通,為什麼,談起「合適」的事來,那個平心靜氣思路清晰侃侃而談的「江哥」就不存在了,他的文雅氣兒親切勁兒就變成了躲躲閃閃。眼前的他變成了一座石像,沒有溫度,沒有氣息,是堵在她面前的一堵牆,你想往前走就只有繞過去。可是她不服氣,她不能繞過去,她信心十足,她斷定這個坎兒擋不住她。

  「你告訴我,為什麼不合適?有哪些地方不合適?」

  江其平不說話。杜鳳想替他回答,可是話到口邊又停住了,她沒等江其平回答,就起身告辭回家了。

  母親去了弟弟江其穎家住些日子,走的時候叮囑江其平注意水電和泡方便麵的各種要領,儘管這些都是江其平習慣了的輕車熟路。母親給杜鳳的托靠也是多餘,他也不需要她格外幫助。

  杜鳳幾天沒有來,江其平心裡倒掛念起來,他怕傷了她的心,又擔心她的買賣不順利。他正想著,杜鳳來了,她還是像往常一樣,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她沒有再提那件事,而江其平卻忍不住提起了,並且親口答應了她。

  情愛這個事兒,正如常言說的心有靈犀一點通,杜鳳的判斷沒有錯,他們倆是天緣巧合,是有感應的。

  江其平沒有講出「不合適」的原因,卻講了另一番道理:「婚姻是講不出道理來的。不是談判桌上的理論,不是商場裡的算計,不講為什麼,一講,就會出岔子……」

  「啊哈……」杜鳳放聲地笑了,「這就是你不說的原因啊?」江其平只是微微地一笑。

  「你知道我愛你什麼嗎?」杜鳳問了一句,不再說話,忙著去幹家務事,撇下江其平在一邊等著。她又不就來回答,隔了一會兒,江其平問時,她卻來撇了一個矯情:「以後再告訴你。」畢竟兩個人正在談戀愛,說得太透了,就成傻大姐了。

  江其平聽不到杜鳳的聲音,倒聽到杜鳳的氣息湊到他臉上來,他也迎著她挨上去。他們依偎在一起,無語地坐了很久。

  江其平和杜鳳結婚了。

  新婚之夜,江其平將杜鳳摸了個遍,才切實認識了她。這個女人個子不高,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是杜鳳自己說的),鼻子端直,還算漂亮。問她皮膚白不白,杜鳳笑了:「比你黑些!」江其平心裡的女人站到他面前了:不是美女,是一個軀體和心靈都很實在的人。一個弱者嚮往美女,真叫癩蛤蟆想天鵝,他在年輕時也想過,後來現實了起來,現在更不想了。江其平想到這裡,罵起了自己,罵自己世俗的交易思想。

  對於「以後再告訴你」的承諾,杜鳳再沒有提起。她很珍惜這一次的婚姻。作為結過一次婚的女人,她首先敏感到的是對方的男子漢氣,她認為這個一閃念的感覺是「鐵定」正確的,第一次婚姻的那些想法,什麼身分長相經濟政治等等所謂的條件,全都不再在頭腦里出現了。當她的前夫在婚外干出對不起她的事情之後,她進行了激烈的對抗,不理睬他的一再認錯道歉。她耳聞目睹過許多離異的悲劇,曉得感情的傷害會延續一生,而受害最大的是孩子,家庭的破碎在孩子幼小的心靈上的陰影,是終生的隱性毒創。好在她與前夫沒有孩子,不然她也許不會那樣決絕;她無數次地設想,如果有孩子,她會向不純的婚姻屈服,向兒女屈服。

  人們都會像詩人般地,用浪漫的想像和高度優美的言語讚頌愛情,說她是那樣天然純真,像剛落地的娃娃一樣渾樸,像天上的白雲般的淨潔,像剛出山的泉水似的清泠……但是愛情冷卻、平淡之後呢?人們常忽視甚至不屑用理性的圭臬去度量她,他們追求的天然無雕飾的「純真」,幾乎經不起一點波瀾的搖盪。因此,人們必須明確一個嚴峻的道理:沒有「理性」的情愛,是不能長久持續下去的。「純真」和「理性」是愛情與婚姻的兩根堅實的支柱,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必須經受它的檢驗。

  江其平和杜鳳在情愛中都添進去了很多的理性。江其平的理性當然是合理的,他一個感覺器官缺損的人,不得不靠大腦的思索去補充。當愛情突然到來時,他就理智地思考了:倆人合適不合適?一個是盲人,一個是健全者,一個是「童貞」男子,一個是再婚女人,一個是經濟無著的弱者,一個是市場拼搏者,如此等等,他不得不心存思慮。他也想到了怎樣去嚴肅地面對這次「愛情」。人們以追求純情為目的,但是當「真水無香」就在身邊的時候,人們卻常常忽略它,跟它失之交臂。他相信這個境界在每個人身邊都會有,就看你是否有心留住它。他告誡自己,要將「愛情」和「婚姻」這兩個相吸又相斥的美事細心地經營下去,提醒自己保持清楚的頭腦,對那些世俗的「坑」必須經常提防。

  杜鳳的「理性」多了一些朦朧的感性,感覺到了善良和真誠,她動了情,被一個具有丈夫氣質的異性感動了,於是不考慮他的殘疾,不考慮他的生活能力。她的理性不時地引導她堅守第一感覺,認準自己的追求。她的「理性」是清淺見底的。——淺有淺的好處,不至於深不可測地看不清方向。杜鳳直率地告訴江其平:「你是大學生,我是高中沒畢業,差距很大;可是我也要學習,就不會差到天上去。」這是她口頭上給自己的鼓勁;其實她想的是這個差距,一輩子彌補不齊,只不過是需要自己常留心就是了。至於對方身體的「缺陷」,她說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是一句假話,她真是想到過,但是她不管,是被她的第一感覺戰勝了。感性戰勝了理性,就是被「愛情」的大網遮蔽得忽略不計了。不過,她的被感性遮蔽了的「理性」是堅定的,那就是她對這次婚姻的珍惜。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