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坦淡日月
2024-09-13 00:17:08
作者: 張守權
結婚以後,好像一切都走上了「正軌」。小杜依常到外面跑生意,日子還過得去,只是苦了媳婦,是江其平難解的心病。
杜鳳早出晚歸地經營生活,屋裡只留下江其平一個人。往日,母親是他的眼睛,現在母親不在跟前,他就要全靠自己的耳朵。他的聽力很靈敏,只要有一點信息,就能準確地分辨出來,即使最熟悉他的生活習慣的人也蒙蔽不了他。杜鳳出門時,堅持要把門鎖上,江其平執意要虛掩著留一道縫,一來是調解通風,二來是開一個與外界交流的窗口。開上一個門縫,任是誰都可以推開門,坐下來跟「江哥」聊上一陣。客人從他這個寬容、健談的老兄這兒聽到一些有益的道理,而他也從這些人口中了解到不少社會的人情世故,而這正是他難得的精神養料。杜鳳常叮囑他注意安全,而他老無所謂地說,只要不上當,偷是不怕的,小偷一看你家的這個樣子,想偷也不知道怎麼下手。他還風趣地對她說:「門開著倒保險,這就是『空城計』的意義。」
房門被推開了,他下意識地主動跟對方打了一個招呼。來人不是熟人,是一個女的,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是上門做買賣的。她自我介紹說手頭有若干上等毛料,是紡織廠的清倉貨,由於眼下市場緊張,舊產品只好下線,廠子停機轉產了。可是物以稀為貴,想要這種貨的人反倒熱心起來,但是又無處去尋找貨源,買家找不到賣家,賣家找不到買家,只好這樣走家串戶地做生意。
江其平細細品味來人的話頭,感覺說得有些道理。他也風聞到有清倉的毛料流入市場的消息,正需要了解一下這方面的情況,就和她交談了起來。女子說自己專搞布料批售,這些上不了櫃檯的貨,就得挨門挨戶去聯絡,辛苦一點,可是出手挺快,很有挖掘的潛力。這種思考跟江其平的掃瞄正好對路。他想到杜鳳每天早出晚歸櫛風沐雨的營生,與這個女子有著同樣的經歷,心頭不覺有些戚戚然,兩人的交流就自然地投機起來。他向女子說明自己也有批售的想法,只是眼睛有毛病,若是能與一個有眼光的人共同經營,一定會互補共贏。女子接過話頭,說自己正苦於勢單力薄,「江哥」若加盟進來,就好比老虎添上了翅膀。這兩個人,一個是擅長思考的行家,一個是通曉市場的里手,很有惺惺相惜的感覺,一來二去,很是投合。
兩人說到熱烈處,女子說今天自己帶了一個樣品,「江哥」慧眼識貨,鑑定一下。說著從身邊取出一匹布料攤放在床上。江其平拿手觸摸,立即感到這就是前些年真正的毛料,他從布邊上扯下一些線頭,叫女子點著,放在鼻子上一聞,斷定這是真貨。女子說原價一百五左右,現在掉價了,真心要,一百就可以開。江其平多了一個心眼兒,裝作不想要的樣子,最高開七十。女子驚叫了一聲「江哥」,你開玩笑,你也是市面上的人,嫂子做小買賣,我們都是黃連枝上討生活,你不讓妹子吃飯嗎?最後拍板八十八元,女子叫苦連天。江其平從褲兜里掏出鑰匙,打開裡屋的門,很準確地取出錢付了款。女子臨走再一次叮嚀「江哥」,合夥的事想好了,就儘快打電話,她急等著。
江其平送走了客人,回身坐到床上,撫摸著布料盤算,這個貨一出手淨賺幾百。也不用杜鳳拿到地攤上零售,鄰居大嬸大嫂,熱心料子的很多,你一米她兩米,還不夠分。正想得得意,杜鳳收攤回來了,他迫不及待地告訴了自己的盤算。杜鳳一看,傻眼了,趕緊出去追那個女的,哪裡有個人的影子?
杜鳳坐在椅子上生悶氣。一個不諳世事的盲人,誰忍心去騙他呢?擱誰也不忍心,而偏偏就有這樣的人。這會是誰呢?聽口氣,她對咱家的情況很熟悉,對時機也掌握得很恰當,對人的脾氣也摸得很透,一定是一個熟人,至少是受熟人指使,可是怎麼推測都不合理,都想不明白。杜鳳對金錢的損失儘管很心痛,但是也沒有多怪丈夫,只說假貨防不勝防,社會很複雜,以後要多加小心。
大家都說肯定是熟人所為,可是都不忍心懷疑是誰。有的人還想,如果找到這個人,一定要問明白她當時是怎麼一種想法,怎麼會那樣?騙誰也不該騙一個殘疾人!江其平圈在當時的情景中推理,以為自己很細心,就是不明白那個過程是怎麼演變來的。他勸大家不要隨意猜測,可是他想不通人心怎麼會隱秘成那樣——女子說話時語氣怯怯的,人到了那一步也是挺可憐的,慌張得鬼催命似的逃了。靜下心來以後,他老想像,這樣的事反映在文學作品裡,細膩地挖掘人物心理,應該是對人性的一個深層探索了。
這件事過後,江其平似乎跟「錢」斷了緣似的,再也不設想做什麼生意的事了。現在他手裡頭還存有不多的幾個錢,他正在考慮給它安排一個合適的歸宿。
他明白,自己已經無力改變現實,所謂經濟上的昨日宏願,早已成為明日黃花,應該痛快地告別了。他平時常念叨著的願望,說有朝一日「發」了,要好好回報母親、媳婦和友好的兄弟們,今天看來,這些都只好留在永久的沉默里了。他在心裡一聲嘆息,揮一揮手:別了,昨日的殘夢!
江其平不斷地驅除煩擾,心境平穩了很多。他沉靜地思考,重新整理自己往日繁亂的思緒,從清貧而安穩的生活間隙中,盡力開掘曾經興奮過的內力源泉。深藏在心底的根深蒂固的文學夢,不時浮現在心頭,不離不棄地伴隨著他,興奮地振動和強烈地衝擊著他。這完全是另一種夢,是性情中生就的基因,即使在最艱難的處境裡也不斷絕,時不時地激昂起來,湧起聳身上搖的衝動。有時候低迷了,但是它仍然潛藏著,好像種子的生命藏在土裡,會自然地萌發出來,要他堅韌地走下去。
當年「霞廬」的一些常客,不時聚集到這兒。雖然少了以前瀟散的逸氣,但是談資寬爽了許多,評點起道理來更加平穩懇切,即使一些怪誕的故事,也包含著許多深思和有益的探索。
曲原與江其平計劃著合寫一首詩歌,是一篇長詩。他們很快就達成了共識,行動了起來。過了一段日子,第一部分草稿就基本出來了。這個開頭似乎要順利一些,但以後的部分大概要難一點,需要比較長的時間。江其平對曲原說,他本來認為詩歌很難寫,所以從來沒有涉獵過。但是這一次是逼上了,因為很多問題首先需要用詩表達出來,先挖掘它的深刻意義。可以說,這篇詩是一個總綱,以後以此為基礎,再寫小說和散文。經他一提,曲原想起了一件事說:「普希金寫作,有時候將靈感先寫成散文,然後再翻寫成詩。我們是反其道而行,先寫成詩,以後再改寫成其它的體裁。」
他們兩個的性格,從表面看,似乎有很大差別:一個激昂,一個沉穩;一個外顯,一個含蓄;一個有什麼說什麼,一個不說,在肚子裡說。一個好酒,非得小酌一點才有文思;另一個不善飲酒,嘴唇抿一點表示敬意。但是他們燃燒點是相同的,很容易契合起來。曲原還有一個長處,是江其平所欠缺的,就是他有本事把直抒胸臆雄強剛烈的語句,添染上清柔溫婉的色彩,使它含蓄淡雅,韻味綿長;也可以把平直嚴正的說理消融進形象里,給它注入生氣,讓它或深沉典雅或熱情奔放起來。這樣,平實直白的話語就會詩意濃郁,顯得蘊藉雋永。總之,他們取長補短,真是相得益彰。
兩個人正說話間,秦穹來了,身邊還帶著一個「女秘書」——是他的一個合伙人。秦穹這次是有目的而來,可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薛稷、季青和馬續文三個人也來了。
幾個酒友到來,好似又回到過去時代的「霞廬」氣氛。江其平和曲原立即切換詩思,轉入海闊天空的閒聊。秦穹的生意幾起幾落,後來聯絡了幾個合夥者,現在有了一些起色。大家乘著興頭,提議先小慶一下,於是便擺上簡單的酒菜,共同歡樂起來。
酒過數巡,秦穹和江其平兩人划拳行酒,施展開了迷亂人眼的拳術,讓旁觀者驚羨不已。他們划拳,展現的是北方人酒拳的張揚外露豪放大樣的氣習。秦穹體格壯實,方面闊口,黑紅的臉龐上鑲嵌著一雙環眼,聲音底氣十足,洪亮剛烈,哇呀呀有震天動地的威勢。江其平在艱苦的生活中練就了一副堅勁的身骨,麵皮白淨,五官清朗,仍然保留著大學歌詠隊領誦的範式,典型的男性共鳴,高亢激越,圓潤雄宏。這兩個人,一個輕舒檀臂,一個巧展蘭指,你來我去,劃得難分勝負,不可開交。相持良久,打出了一路疾徐有度的長套,連出一二十拳也不見輸贏。殺得性起,聲震房舍,氣滿空間,似乎不是在比賽拳的輸贏,而是在展示聲嗓的優勝,激越時如鶴鳴高天的悠遠,低唱處似龍吟谷底的深沉,把個酒拳劃成了歌詠一般。
秦穹贏拳心切,加大氣勢,手法來了變化,忽大忽小,不可捉摸。江其平雖然是盲目之人,可是靠著平時划拳的經驗,又憑藉多年人際的交往,深諳對方的心理軌跡,不急著跟進,而是全靠躲閃,謹防對手在老路上堵截,左躲右閃,尋機擒拿。
江其平計上心來,出了一個「點」,喊了一個「滿」,這是一個「失拳」,俗稱「屎拳」。可是按兩人失拳不究的約定,輸贏都不算數。恰是這次秦穹也喊的是「十滿」,江其平推測對方受慣性支配可能要出老拳,就重出了一個「點」,叫了個「六順」,秦穹由於收手不及連出了一個「五」,江其平贏了。從這一拳之後秦穹手法有點亂,連輸幾拳,靜心調整片刻,重新出招。這一次他推想對方贏拳之後必然要放鬆警惕,於是心下思謀了一個數,開口打了一個「張手雷」。江其平款款吃了這杯酒,邊吃邊想對策。秦穹另有打算,想對方不明不白輸了一拳,正不知如何是好,趁機又走老路去了一拳,可巧張手又贏了。這接下來雙方的變化就都加劇起來,拳來掌去十幾個回合才搞定,江其平硬撐著贏了一拳。接下來雙方都鼓足了勁,拳路變化多端,出數忽大忽小,難以捉摸。秦穹見一時難以取勝,便加快了節奏;江其平推想對手企圖亂中取勝,便穩紮穩打,可在速度上也不示弱,緊緊跟上。一時間喊聲連天,殺作一團,將心謀神遇眼疾手快的猜拳技藝展現得淋漓盡致。七十二個回合下來,秦穹憑藉明眼,只贏了三拳,眾人無不讚嘆江其平心有靈犀的高妙。
接下來薛稷對陣幾個人,每人身上劃了十二杯。馬續文的拳術一般,酒量卻不錯,大家都服他。季青不勝酒力,以歌代酒,開出了另一片天地。這時大家都酒勁衝動,江其平壓抑不住酒後唱歌吟詩的興奮,先朗誦了一首古人對人生的感嘆,引來眾人一番共鳴感慨。季青老調重唱,將諸葛孔明在城樓那種貌似悠閒又故作鎮靜的沉穩演繹得惟妙惟肖,竟然是常唱常新,大家都喜歡從中品嘗那一番情味。秦穹湊了一段西北民歌的新詞重填:「送哥送到火車站,火車站上旅客多,官送官來兵送兵……送哥送到十里坡,十里坡上石頭多,石頭劃破了妹妹的皮鞋,一肚子的冤枉對誰說?……」薛稷乘機起鬨連著唱:「送哥送到大什字,大什字里買吃的,端上兩碗牛肉麵,眼淚落到碗底里。」「小秘」咯咯地笑著說:「這是胡編,正規唱法是『送哥送到清水河……公鵝……母鵝……'」笑得說不出話來。秦穹藉機唱道:「十里岸上人拉車,拉的重來裝的多,妹把哥的心拉熱,熱心腸上烙饃饃。」「小秘」笑出了大聲:「你更是胡編亂造。民歌講究的是清新自然,像你這樣黏里巴嘰,把美都給糟蹋了。」話里顯露出高深的意思,引得眾口稱讚。大家這才想到她是流落江湖的文學專業的學生,不覺多了幾分敬重。馬續文提到了一個說法,說有一個鄉村的民歌好家,唱了一首別開生面的「花兒」:「『六月里的菊花開,開開的日子裡,采上幾朵來,把把嫑損壞,給我的尕妹兩鬢間戴。』你們幾個大學生查一查,李白能寫出這樣的詩來嗎?」。
這些人裡邊,江其平、曲原還有「小秘」這幾個大學生,遇到這樣上不了台盤的詭譎「理論」,一時半會也不願意去說清楚,於是有意繞開這個話題說:「這樣的理論問題,留給專家們研究去,我們都是辛苦的打工者,神仙不管人間事,還是喝酒吧。」一句話提醒了大家,立時就又回到一片猜拳罰酒的喧囂中去了。
秦穹的酒拳也像他的武術拳腳,神出鬼沒。大家不服氣他在一個盲眼人身上使計巧,說他那兵不厭詐的手段是他師傅鬼谷子教的,可酒拳不吃這一套,搶著要跟他比高低。薛稷負氣地與他約了十幾拳,二人盡力廝殺,你來我去,拼盡九牛二虎之力,打一個平手,末了搶一個「紅」,薛稷贏了一個雙杯;憑著小勝,歪著脖梗,嘴裡直念叨:「我不信,我不信,怎麼一個秦穹,怎麼一個秦穹!」秦穹也不跟他爭犟,眯縫著眼靠在小床邊的被窩上,一會兒就打起鼾來。
薛稷話多了起來:「我說江老兄,整天念什麼生意經,你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折騰了十幾年,小本經營也做過,大買賣也經過,買賣從你手裡過了,只是虛晃一槍,把你閃了一個空跤。」
江其平一雙失明而外觀仍然明亮的眼睛,向遙遠的方向望著,若有所思而又茫無所見,空顯出列賓畫筆下的藝術家單純而善良的神情。他的率真敏銳,使一些人總愛跟他交流,探討點兒什麼思不斷理還亂的事兒,而他又常愛深入淺出,淺得讓人一看就斷定是商海里最容易上當的那一種。人家為什麼那麼容易騙他?不就是他的寬厚疏放和模糊嘛。如果有人告訴他,某某又騙走了他的一筆生意,他會忽閃著一副清淺的眼神說:「那算什麼騙?我也沒有提供什麼有價值的信息,那是他們自己的勞動成果,我不該攫取人家的剩餘價值。」薛稷馬上反駁:「看,又在販賣你的『剩餘價值』了,請問你懂這個學問嗎?」社會上說的剩餘價值觀,是人云亦云的那一套,最多是從大學老師那裡聽來的,況且也不知大學老師們搞清了沒有,或許老師也是從他的老師嘴裡販來的三手貨,就以訛傳訛地去誤人。學問這個東西經常害人,如果你沒有吃透它,還不如不講什麼學問,而去摸著石頭過河要好很多。
薛稷說的這一通「老話」,是他以前常拿來「開導」江其平的老生常談,道理講得不錯,可是今天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現在,江其平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秦穹眯了一陣醒了,他還要乘著醉意給大家表演一段武術,大家笑著制止了他。「小秘」知道秦穹並不是真要表演什麼武術,是變著法兒逢場作戲,就趁勢抱怨他說:「你還有心思表演武術啊?生意上的那些事都讓人愁死了,現在籌款是最重要的。」
秦穹搖頭嘆息,說出了生意場的很多困難。薛稷揭他的底說再不要哭窮了,誰不知道你的底細,肥豬也哼哼瘦豬也哼哼。
季青向薛稷使了一個眼色,和馬續文三人提前離開了。路上季青說:「你沒有看出來嗎?秦穹心裡有事,不然怎麼連一個盲人都劃不過。」薛稷這才明白過來,自嘲地笑了起來。
不出季青所料,秦穹是來向江其平借錢的,開口第一句話是:「江哥,你就忍心看著我再摔跤啊?」
江其平早想好了跟秦穹提這件事,就爽快地說:「再不要叫苦了,我就這麼點本事,夠不夠就這點了。」說著便取出已準備好的款子遞過去,鄭重地說:「這是我省吃儉用存下的家底,放在我這兒沒有什麼用處,我尋思給它一點出路,只有給你才能讓它起作用。這算是我對你事業的一點支持,你好好干,就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心愿。」
兩個人再沒有多說什麼。這是兩個個性疏放的人之間的一種為人方式,沒有什麼條件約束,不管將來誰「發」了還是發不了,全都不放在心上,全不用說過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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