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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母親之奠

2024-09-13 00:17:11 作者: 張守權
  江其平知道,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弱了。母親在三兒家住不慣,享受不慣寬綽的住室,富麗的設施,高營養的飯食。兩個小孫子,只怕他媽媽,媽媽一走,就由性子鬧騰。他媽媽交往應酬很多,只有少許閒工夫,偶爾抽出一點空子,從牌桌上下來,巡視一番,喝神斷鬼般一陣風火,嚇得兩個小鬼裝著看書,媽咪一走,又賊飛鬼上牆,天翻地覆搶電視打遊戲。兩個小鬼最怕「老奶奶」窺伺他們的房間,生怕她把他們拉得很亂的東西再往亂里拉,只要她挪近一步,就立刻撲過來阻攔,把這個從小就沒見過的老太婆拒之門外。

  三兒媳用高級小轎車把母親送回江其平家,媽媽長媽媽短的,怪婆婆跟現代化太不合拍,臨走還流下了兩行惜別的眼淚。

  母親是江其平的眼睛,一雙衰老得不再明亮的眼睛,卻仍然是一條他與世界相連的臍帶。母親講的故事,是他不可或缺的營養快餐,他也不知懈怠地讀著母親這一部古書。母親講述時,他總凝神專心地聽著,無饜地品讀著,吮咂滲透了點新水漬的陳年滋味。

  「那一天,我們就粘小旗子,打好了漿糊,晚上粘到半夜,大家都睡不著覺,就唱歌子,吵得老師也睡不著,起來把我們訓了一頓。到後半夜,困了倒頭就睡,一覺醒來,我的裙子上粘了一大團漿糊,來不及洗,只好穿別的衣服,跟大家的校服不一樣,一開始遊行,我就狼狽了……」母親說著就「咯咯咯」地笑起來。母親講的是年輕時一次有名的社會運動的事。這個故事她講過多次,每次總是笑,笑得很開心很稚氣,江其平從中聽到了母親的青春。而母親的故事,只有這一件有她爽朗的笑聲。

  母親的故事,很多是舊時代她的大家庭的恩怨。她的兩個兄弟,都在抗日戰爭時期衝破家門奔向延安,一度都當上了大幹部,雖然都可以自豪地拿來炫耀,但是後來都怕家庭關係複雜,沒有了什麼來往。有一個弟弟七十歲退休,「文革」結束後來看過她一次,仍然慷慨激昂地,見面就說:「我還要寫,可寫的東西太多了。」並把一本回憶錄簽名送給了江其平,對他寄予很大的期望,說他看得出這個外甥最有出息。臨別的時候還在重複那句「我還要寫」的話。那時他已經八十歲了,他八十一歲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在以長壽為特質的家族兄姊中,是最先離去的一個。

  母親講起了她的美夢:「夢見了我和你爸爸結婚來。我那三姨,還是像那會一樣年輕,給我妝新,拿一個銀花網子往我頭上戴,怎麼戴也戴不上去,我說你拿錯了吧,她不說話,我尋思怎不說話呢,回頭去看,哪裡有什麼三姨,只聽他們一夥在外邊院子裡笑呢。醒來一聽,是隔壁的婦女們在笑,這個午覺睡過了頭。」

  江其平憨厚地問:「那我爸在不在呢?」

  母親說:「哪裡有他哩,那個灰鬼!」母親一提到父親就埋怨,怨他不該主動申請下鄉,自己死在鄉下不說,還帶累大兒子當了一輩子農民。說著說著,就冤屈得流下了眼淚。

  母親講的也有不少現代新聞,她把每天從街上得到的所見所聞都很有興致地講給兒子聽。

  「現在政府又出了一個新規定,建設新市容,有的街道要拆掉重修,我們這條要拆,不願搬遷的就是尖子戶,要摘尖子。」

  江其平給她糾正了一下:「那叫釘子戶,要拔釘子。」

  母親說:「反正是要硬性拆掉。」

  江其平說:「釘子戶要耐心說服,不能想拔就拔。外台上說那是侵犯人權。」他有時也偷聽外台,母親告誡他那是犯法的事,江其平解釋說現在開放了,不算犯法。不過公家有時候故意干擾,一直放河南梆子交響樂,攪得一點也聽不清楚。

  江其平問對門媳婦趕走婆婆的事,不知道法院裁決成了什麼結果。他一直很同情那個可憐的老人,樓道里過往的人眾說紛紜,他們都沒得到一個確實的消息。

  「聽說體育場幾萬人在做氣功。」母親傳來這個刺激性的消息。

  「那是吃飽了撐的。」江其平直言否定。

  母親說,聽人說做氣功可好了,什麼病都能治,一個活了一百多的老漢,也學氣功。江其平說,一百多歲就不用學了,你沒有做氣功,不也八十多歲了嗎?母親笑了,默認了兒子的道理。

  母親在冬天的陽窪旮旯里,跟一夥老年人曬太陽。拿一隻馬扎坐一兩個鐘頭,帶回一些沒來由的消息,反饋給閉塞無聞的兒子,還聽回來一些年輕人的稱讚:八十多歲了,活神仙哪!

  母親突然中風了。夜裡四點半,江其平上廁所,聽見母親的呻吟,在腳底下發現了母親,他趕緊喊起杜鳳,把癱倒在地的老人抬到床上。他們跌跌撞撞用杜鳳做生意的架子車把母親送到醫院。

  天亮以後,經過急救母親醒來了一會兒,說話已經不清楚了。得到消息的三兒子一家和外孫女新雁都趕來看。病人迷迷糊糊,好一陣賴一陣的。臀部有大塊創傷,為防褥瘡,用艾條烤著讓它乾燥,還要不時地給她翻身,家裡人輪流值班在醫院忙了十來天。

  半個月以後回到家裡,杜鳳停下了生意全天護理。江其平不能幫任何事情,只坐在床邊聽母親半句半句地吐字。三弟承擔了全部醫療費用,並且還為沒有什麼經濟來源的二哥多給了一些補助,問候一陣之後,又忙著去做他的營生。

  杜鳳白天黑夜都守在婆婆身邊,洗臉擦身,翻身墊背,端屎端尿,忙得一邊做事一邊打盹。可是婆婆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突然又急轉直下,他們第二次又跌跌撞撞地把她送進了醫院,又忙著通知老三。當老三趕到病床邊時,母親已經處在彌留中了。在經過一陣忙亂的搶救之後,回天無力,母親走完了八十五歲的人生歷程,耄耋之年的老人,雖然沒有壽終在自己的「正寢」,也是享盡了天年。母親去世了,喪事辦得很體面,街坊鄰里都稱讚並且羨慕,說福壽雙全,人能這樣就滿足了。

  靈堂設在江其平的樓下。喪事由老三兒子江其穎主辦,各方面的親朋好友都調動了起來。

  治喪委員會主任,由江其穎的官方友好政協副主席擔任,下設委員若干,都由江其穎社會上關係戶的頭面人物分任。委員會之下設立禮賓、文秘、財政、總務等機構。「總督」宋天龍,竟然是江其平木材場的死對頭,現在是三弟的公司合伙人並且是私下關係的至交。江其平對這個前敵的出現,心裡不是滋味,但是也只有隱忍而已,況且世事變遷,他自己的心態也已經平和得多了。

  宋天龍很賣力,停靈、禮儀、選墓等事,全聽他一人指揮。

  老三派了他公司最得力的人手操辦。靈堂旗門搭建得高大軒昂,橫額大書「哀戚至殷」四字,門柱兩側一副輓聯,道是「福壽偕榮逝,仙神駕鶴翔」,堂內後幃一行橫幅:「江老夫人正寢」,一律用正書魏楷,莊嚴肅穆,雍容大氣。

  另有一些高謀大略的人,為了給「江總」撐面子,特意延請了著名書家寫了多副氣魄宏大的輓聯,製成牌匾,陳列懸掛,很是莊觀。其中一副長聯,用意曲折,耐人咀嚼。讓眾人折服的是,聯中能把一大堆拗口的詞語搜羅到一起,就很不容易。美詞繚繞,什麼福壽全歸,懿德彌空,書香撲地,東紫垂布,俊秀門楣,後裔祺祉,乘鰲繼來,好運擁庭,余漬永澤等等雲裡霧裡,看得眾人暈頭轉向。大家雖然不很理解,但是對玄乎其玄的吉祥詞語,也不由一致稱讚。有一位通曉此道的「好家」嘖嘖贊口道:「唉呀,江總手下儘是能士,難怪事業發達。這樣的母親,既是名門貴媛又是知識才雋,福蔭子孫,財團董事、高等學士出於一門,必然駕鶴升天,在王母座旁占一席之地……」有一位不大知趣的「犟板頸」偏要顯示自己消息靈通,在一旁多嘴說:「聽說他二哥是被大學開除的,並沒有畢業。」「好家」立即反駁說:「先生,你怎麼這樣看問題?如今改革開放,那以前的問題一風吹了,『右派』都平反了,歷史反革命都成了統戰人士。你家有沒有反革命?有就好!我們那個地方抓反革命,抓住的都槍斃了,有一個頭腦靈活的,趁著監管人員打瞌睡逃跑了,跑到了藏區,又千辛萬苦,穿過紅軍長征的雪山草地,到了邊疆,逃到了外國。前幾年又『打回老家鬧革命』,拿外匯給村子裡辦了很多好事,並且指出哪處地方蘊藏著祖宗的陰騭,哪個寺院遺址原是他家的,鼓動村民聯名上告,政府沒辦法,只好答應他們的要求。」「犟板頸」不信這個邪,硬要講道理:「這麼說,滿清宮廷的財產也要還給他們的後代了?慈禧太后的金銀財寶要查清楚,能查清楚嗎?」人群里有一個比「犟板頸」還要犟的人站出來說:「清廷的金銀財寶都是搜刮老百姓的血汗,要分的話老百姓人人有份。」問題扯到這麼遠,一輩子都說不清。有一個中庸人士出來說:「還是黨的政策好,只查三代,三代以上的事不管。要說三代以上,我家還是貧農,我的歷史就得重寫。」群眾的意見常常是很公允的,一齊說,如果要重新寫,那太費事,吃力不討好,就不必改了,慈禧太后的金銀追不回來,就別追回了,按政策辦事,一筆勾銷算了。

  母親的墓址選在龍鳳山,花高價買了一塊占位顯赫的墳地,文秘組的總管歐陽仲達負責墓穴「開光」事宜,率領一干人登龍鳳山來到墓園。聘請來的一位風水先生,搭上羅盤測看了一陣,向歐陽仲達傳遞了一個莊嚴欣慰的目光,老歐擔心的一個問題順利解決了。他知道,「江總」最講究風水,但在公墓區不便任意選擇,有的從位置上看是好的,可是方向不很理想。風水先生向歐陽附耳低言幾句,兩人連連點頭之後,領著眾人遠眺近瞄了良久,最後欣喜地向大家宣布:「江老太太福大命大,順昌造化。大家看,這座墓是標準的坐北向南,頭枕那座山峰……」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座山,可也不好多問。歐陽見眾人反應不很強烈,又不厭其煩地指了半天,大家才在目光所及的遠處隱約尋到一個山尖,於是都點頭稱讚。歐陽接著又講:「這就是頭枕雲山足臨江河,仙境通幽,人事昌達……」經過歐陽這一番解說,眾人茅塞頓開,齊聲稱讚墓址的好風水。季青是江其平的朋友里唯一入參文秘組的成員,望著遠處不易看清的灰色山影,只在嘴角掛起一絲苟同的笑紋。

  江其平的同學朋友,對伯母的去世都很悲痛,聚集一起,在靈前舉行了一個簡短的祭奠。他們獻上了花圈和儀幛,紀念翼羽之下的仁愛,漂母一飯的恩德,以至戀念老人冬天裡燒烤的洋芋,炎夏時清涼的「漿水」飯,向一生辛勞的老人虔敬致哀。

  馬續文來祭祀,哭了一場。想起江媽曾送給他的一件棉襖,讓他過了兩個暖和的冬天,從小失去母親的他,又是性情溫厚的人,哭得格外悲傷,引得旁邊的人也淚流不止。

  停靈的第四天是集體祭奠活動,公祭和家祭合在一起進行。孝男孝女全身披麻戴孝跪倒長長的一隊,外圍是公眾來賓,全都臂帶黑色孝箍,肅立默祈。司儀按程序高聲唱祭,獻上三牲祭品:公雞扮成鳳凰模樣,豬頭鼻插大蔥裝大象,羊首做麒麟兼冥法神。敬獻花圈、花籃、靈鶴等物的一項儀式,司儀讀出敬獻單位和個人的名稱,職務加榮譽稱號,長長地念了很久。誦讀祭文,將最美的詞語及宏偉功績都集中到貧苦一生的老太太身上。最後一項是奠酒鳴炮舉哀,炮聲一響,哭倒一大片子孫親戚,悲痛哀絕。外孫女新雁是江其平早死的姐姐留下的女兒,一直在外祖母身邊長大出嫁,哭得特別傷心。二媳杜鳳也為婆婆誠意對待自己,痛哭不止。三媳是一個好動感情的人,在這極為悲哀的氣氛影響下,難以自控地高聲大哭,在眾多聲音中是最響亮的。唯有江其平,跪在靈前,靜靜地回想母親辛苦的一生,追悔難以言表,只是默默地流淚。

  出殯那一天,賓客雲集,大車小車排滿了整整一條街。十二個由殯儀館雇來的民工,對棺材的重量特別驚異,他們用最合理的槓桿方法抬起來,拼足力氣挪動著腳步。按規矩,靈柩一旦抬起,必須一鼓作氣直上靈車,可是民工抬到車前不得不放下短暫休息。他們的這個做法立即招來主家的不滿,「總督」宋天龍上前來催促,要求民工抬著靈樞後退若干步,算作靈活處理。民工們搖著頭審視了一圈,看到棺材描畫的是「大五彩」的前蟒後鶴,知道這個圖案不同一般,由此想到那木材的質量必是上乘。原來為了這個圖案,就曾有過波折。畫工說,這個圖案必須後人有「功名」才適用,可是查來查去,沒有這樣的名分。最後還是聽了歐陽仲達一番論證,說「江總」通過在職進修考取了本科學士的文憑,能頂古代的一個進士,「大五彩」正合主家的身分,這樣才說服了畫工按功名等級進行了描畫。「江總」為了盡孝,高價購運名貴材木,寄寓了深遠的意義,全體現在這棺材的重量上了。當下討價還價了半天,雙方達成了共識:東家向民工師傅加付陰騭「福金」,算是一種納福;民工接納了福金,東家接納了福氣。最後,民工們鼓足了勁,抬起「柳具」靈柩,後退三步,算是老人家降福子孫的「三回頭」,然後發一聲吼,直衝搭在汽車尾部的引橋,一鼓作氣地上了靈車。

  送殯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開動起來,前面由摩托開路,靈車後隨,接著賓客乘坐的各式車輛及花圈車依次跟進。為照顧江其平行動不方便,讓他坐在靠前的指揮車上。為了沿途行進順利,特請交通部門的副隊長指揮。該副隊長格外用心,鐵面無私,稍遇不周就大喊大叫,不惜變臉罵人。車隊走走停停,副隊長非常不耐煩,用步話機大聲地喊話:「我不是跟你們打過招呼了嗎?他媽的!」他為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而發開了脾氣。車隊走了一陣,又停了下來,他又開始罵人:「媽的×,王八蛋,敢擋老子的路!回頭再算帳。」他命令指揮車拐上人行道,開到摩托隊前面,擋路的警察見是副隊長,敬了一個禮,不好違抗,只好放行。副隊長仍在車上罵罵咧咧,走了一會,他又命令車隊拐向另一條街。

  江其平聽著副隊長的污言穢語,心裡很不是滋味,好像母親的在天之靈也會因此不安;一時間,又為母親的猝然離去感到很悲痛,眼中不由湧起哀傷的淚水。副隊長大概想的不是事後算不了誰的帳,而是怎樣在短時間內挽回面子,於是又不失時機地喊話,雖然車流的順利並不需要他過多地指導。

  曲曲折折,一路迤邐到達了墓地。十二個民工又忙碌著改進起吊技術,用盡渾身解數,終於把這個龐然重物安置到了墓穴里。

  儘管經過一些波折,繁亂的幾個小時轉瞬即逝,安葬事宜最終結束。車隊又浩浩蕩蕩凱歸,把母親一人留在了冰冷的地下。

  接著是大宴賓客,孝子敬酒,感謝親朋的鼎力相助,場面熱情而和諧。每個餐桌圍坐的十位客人互相敬酒,互相讓菜,交流各自的心得。眾人都感到這一場葬禮辦得隆重莊嚴,上到了一定的檔位。有人異常感慨:「人一輩子能有這樣一個結局就足夠了!」有人接上說:「老太太最終也享受到了她兒子的福,你看那個車隊,那個陣勢,沾了兒子的光了……」眾人都有同感,不勝唏噓。有人在感嘆之餘擔憂說:「現在辦事的排場越來越大,到我兒子抬埋我,不知該怎麼辦。」說話的是一位老者,他大概有點物傷其類的悲情。「犟板頸」灌了一些「黃湯」,說話放誕起來,發出了不同的聲音:「怕什麼?非要這樣的排場不可嗎?人生在世,先要對得起自己,不做違心虧人的事,死了誰管他怎麼送,只要不被野狗分了,怎麼都行,架子車拉走也行,免得勞民傷財……」有頭腦清醒的,暗底里搗了一下制止住他,這時孝子敬酒過來了。

  眾人謙和地接受孝子們深切的謝意。江其平被人領著,跟在三弟的後面,臉上帶著微露敬意的呆滯的真誠。

  送走了母親,江其平心裡常懷著思念的哀傷,反覆重現母親的故事,反思自己的失誤與追悔,同時從母親講的那些舊事中翻尋著滋養。母親那麼高齡的人,生活有很多不方便,常常這兒痛那兒痛,夜裡呻吟著叫醒他好幾次,老念叨「走」的事。如今母親走了,痛苦也一起消失了,想到這裡,他的心也漸漸寬緩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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