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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幾個詩人的對立

2024-09-13 00:17:13 作者: 張守權
  「霞廬」的常客們又聚到一起,主要是談文學。首先是評論李慎遠寫的一首詩,題目是《毛詩與浪漫主義》。

  歷史呼嘯著,歌唱著,歡笑著,

  攜著詩歌這個多情而性僻的驕子,

  沿著一路雄風的碑碣前行。

  向山峰登去,刻寫出行行小路,

  摔落的汗珠,澆開一路山花,

  執拗地從高處攀向更高處,

  就是為了迎接絕頂的慘澹和嚴寒……

  涉進遼闊的江海,迎著洶湧,

  將自己弄潮兒的肢體躍向波峰,

  細細地體味獅鬣般浪濤的鞭打,

  讓那滔滔蕩蕩沖刷壯心和堅強。

  從戰爭和苦難中走來的歌者,

  喜歡將血與火的色彩染上理想主義的主題。

  人們總欽慕他那手臂大刀闊斧地一揮,

  陽光明亮的臉上綻開爽性而自信的微笑。

  祖國遭受過太多傷害自尊的屈辱,

  昂首奮進成為人民理所當然的信心。

  讓我們獻歌給那位偉大的世紀巨人,

  吟誦他大步流星跨越的身影。

  命運多舛的民族在躓踣中曲折前行,

  呼喚戰歌,呼喚怨歌,呼喚新歌……

  今日明日,滄海桑田,八方來風,

  沙灘嬉戲的赤子,撲向大海,

  切實地進行過多次裸泳,

  將肉體和靈魂洗了又曬,曬了又洗。

  邁步田野和市場,呼吸負氧離子充沛的空氣,

  信心百倍地穿行在金錢回匯的渦流;

  在生理強健的體內吐納香風或腐味,

  放膽前行,潛心修為,為有一個明朗的天。

  無論物質與精神之間矛盾還是融洽,


  前進中的歌,沉思中的詩,總會閃光:

  因為歷史的大潮不會淹沒她可愛的兒女,

  更何況他們是站在巨人的肩上。

  劉故芝說:「一個個性很強的人,受不了那些欺負人的帝國主義和走狗的氣,就要反抗。他反抗的方式,首先是槍桿子和實力,其中當然包含著強烈的浪漫情懷,這是很合理的。」

  對這首詩,最讚賞的是「列寧」司圖西,他甚至為此興高采烈起來,認為社會正需要這樣的主流意識:「一個民族,就是要有這樣一種形象,那『手臂大刀闊斧地一揮』,那『大步流星跨越的身影』……我們的民族就是要有這樣的揚眉吐氣。」

  司圖西欣賞正規的理論,經常拿來作為論辯的武器:「階級是有的,這是馬克思主義最基本的原則。」可是有了階級他不知道怎麼辦。經過「文革」的折騰,他失去了方向,嘆息說:「我不知道現在怎麼說話,寫什麼。……以前我寫了許多詩,『文革』中全燒了,現在拿出來,都是可以發表的高質量的東西。」他不寫詩了,不知道怎麼寫了,離開「馬列」他就沒有了主意。

  秦穹對「浪漫主義」不甚了解,以為就是大膽而怪異的行為,怪異得都有點可笑。劉邦愛在人家帽子裡溺尿,赫魯雪夫激動時拿起皮鞋揮舞,還有不拘小節在臥室接見外賓的……這些傳聞故事,都是拿著地球儀當玩具,十足地不拿世界當一回事。

  對於秦穹的淺陋,大家不去深究,只是簡單地予以否定。

  曲原說,偉人的浪漫,風發起來很感人,迷信起來為害不淺,被鼓動起來的人們就會去干一些失去理智的事,五八年的「大躍進」就是一個例證。儘管我們不能把「浪漫」和「狂熱」劃等號,但是畢竟後者是由前者引發起來的。

  大家發現了一種現象:浪漫主義也是老百姓的一種草根情結,老百姓長期受壓抑,一旦解開束縛釋放起情緒,首先就很容易跟「浪漫主義」親近。

  俞瀹老師說:「這是一種歷史的怪圈。英雄主義的強力和武功,是一般人特別崇拜的,看作一種最崇高的價值。但是另有一種觀點,並不熱心稱讚它。在他們看來,英雄主義還會造成紛亂和災禍,給社會和老百姓帶來苦難,這在歷史上和現實中都有不少例子。但是『英雄』的人格魅力,又讓人們很佩服,很嚮往。當我們孤立地去看那個人或集團本身時,他們的品德和性格中常包含著很多燦爛的感動人的成分,讓人一想到它,就志氣昂揚,不由肅然起敬,而對他們給社會造成危害所產生的不滿、反感和厭惡,就都掩蓋過去了。」

  「真是這樣,水滸英雄令人敬佩,可是他們殺人不少……」

  劉故芝表達了一個辯證分析的態度:「一切事物都沒有絕對的正確。我們應該採取的態度是,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該歌頌的就要歌頌,該鞭撻的就要鞭撻,不能不分是非地強求一律。」

  季青同意他說:「百花園不能只有一種花,如果全是紅的,那就成了有些人宣揚的『輿論一律』了。應該是赤橙黃綠青藍紫,加減乘除各種顏色都有,那才是萬紫千紅的春天。」

  江其平對李慎遠的這篇作品沒有表示簡單的肯定或否定。他的性格是這樣:為人處世率真放達,行動起來崇尚激昂,思考問題卻常很理性,常常能反覆推敲。對這首詩他不做簡單的評論,還夾雜著對李慎遠的寬容態度。他認為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絕對性地給予肯否,不可能說清楚複雜的問題。至於這首詩的藝術性,大家的意見一致,沒有多少爭論。


  李慎遠有自己的喜好,他寫《毛詩與浪漫主義》這一類的作品,是他個人的一種美學追求,是一種無法解脫的情懷,是生活的長期陶冶在他思想里的一定的情緒積澱,或者像人們常說的,可能也包含著某種所謂的歷史擔當的意思。不過他從來低調,只是表達一點自己嚮往的心思,而不敢妄言什麼擔當不擔當。

  江其平提出了一個新的思考,說到了「向心力」和「離心力」:「文藝和生活,存在著『向心』和『離心』的兩種關係。向心,是文藝有源於生活的一面;離心,是文藝有離開生活,自由飛翔的追求。『離心』是文藝常見的現象,而在諸多種類里,文學這個品種的離心力更強。社會世俗千方百計地要拉著文學附著在自己身上,但是文學總想離它遠一點,甚至反叛它,鄙棄它。它跟正統唱反調,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老愛提反面意見,是一個反叛者……」

  劉故芝很同意江其平的觀點,說文學的叛逆精神是它的靈魂。所以歷代不少文學作品跟正統唱反調,一開始就受到壓制甚至封殺;可是又封殺不住,無法掩蓋它的光芒,經過歷史的衝撞,這種文學作品就堅韌地生存下來。很多偉大作品都經歷過這樣的遭遇。

  秦穹對江其平的說法不理解,用一種擔憂的口氣揶揄他說:「你若是把這個理論公布出去,我敢肯定,人家非把你撕碎了不可。」這句話,他又給吳碧霞重說了一遍,想獲得一點共鳴。

  吳碧霞卻讓他大失所望,旗幟鮮明地說:「秦老兄……」這是她對年長一點者的尊稱,「秦老兄,這你就不對了,有特別多的作品可以為證。」她隨即舉出了一些例子。

  大家沿著她的思路又接連說出了不少:一個痴心女孩子,對花的凋謝傷心迷離,竟然去埋葬它,還寫文章悼念它;一條蛇修煉幾百年成了精,竟然不顧仙界的清規,也不怕耽擱自己的前程,和人類談起了戀愛;孫猴子心理不平衡,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大鬧天宮……這都是中國文學裡的典型形象,他們的作者,心裡想著天上地下,宇宙萬物,想得太離譜了,這就是「離心力」在作用。

  不光是中國文學,外國文學也不少:巴黎聖母院裡那個敲鐘人,丑得世上沒有,卻異想天開地暗戀著一個美人。歐也妮她爹,整天守著他的金庫怕出事,連貓打噴嚏都要提防。《死魂靈》里的潑留希金,是一個穿著女人衣裙的貪心的怪老頭,什麼都貪,人家的馬蹄鐵掉了來不及拾,他早已經搶先拾走了……

  司圖西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說:「那是文學的浪漫主義創作方法,是古已有之的寫作樣式和風格,無所謂什麼『離心力』。」他反對江其平的這個離奇的觀點。

  江其平解釋說,他這裡指的是藝術與社會生活的關係。藝術有自己的規律和思考方法,「離心力」是其特性之一,當然不排除它有其它特性。比如文學與政治有一致性,也有不一致的地方。政治拿文學做它的附庸,就違背了文學的既有「向心」也必須有「離心」的規律。世俗利用藝術的娛樂特性,讓它變得平庸俗氣,軟化人們的骨力、骨氣,損害了人心,也損害了藝術。無論「下里巴人」還是「陽春白雪」,都有超越常人想像的人物和故事,這不只是創作方法,而主要是一種藝術嚮往,是藝術本身就有的一種特性。我們要認清這個特性,承認它,尊重它,不要壓制它損害它。

  聽到這,大家就想起了文學中的許多奇特的人物和故事。

  說到李白、莊子、陶淵明、曹雪芹……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只有專業登山家才敢去嘗試,可是體質並不很強壯的文人卻從中品味出了震撼靈魂的絕妙。就是由於作者的本性、神思、脾氣的離心力,一顆不安分的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心」。這心是他的寫作動力的來源,他不守規矩,另闢蹊徑,反叛由傳統勢力給他帶來的枷鎖。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上下求索是藝術的靈魂,是藝術的生命力最根本的精神。

  藝術作品有離生活遠的,也有與生活靠得近的。任何藝術流派都有「向心」和「離心」的現象,不能說哪個有意義或沒有意義。它們都很重要,都有意義。「離心」不是故意要與生活鬧彆扭,而是反映了藝術的一種特性。無論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還是其它藝術創作方法,都有「離心」的現象。藝術可以近靠生活,也可以遠離生活,不能非要把它硬捆在生活上。那種將文學死捆在生活身上的文藝理論,僵化了作家的頭腦,死板地描摹生活,製造一些看圖識字式的作品,專為某一個領域或集團服務,勢必將藝術引向死胡同。藝術的獨立精神必須保持……管得太死板,藝術沒希望。

  曲原舉例說:「比如那些無主題作品,是作者思想馳騁的產物,有很強的衝擊力,是束縛不了的。」

  吳碧霞補上了一句說:「文學與生活掛鉤太硬了,文學就被吃掉了,美也就沒有了。缺乏了美,生硬僵死,就不是藝術了。」

  劉故芝說:「『離心力』這個概念,是對企圖捆綁藝術的一個反抗,這個色彩激烈的詞,人們接受起來有點費力。藝術要寬鬆,有眼力的政治家不會看不到這一點,但又由於他們的職分,態度便會模糊而矛盾,對他有用就放寬,對他沒啥用就不放。文藝有它的工具性,也有它的終極性,從功利的角度講必須為人所用,功利以外又有它獨立生存的必然性,文藝多元化的特性是不可抹殺的。百花齊放,對『花』你講價錢,花就成了含羞草,顯不出她的美了。」

  李慎遠習慣於「辯證」的觀點,不無公允地說:「不管是『離心』還是『向心』,都有各自的價值。它們是矛盾統一的兩個方面,這兩種傾向的藝術,應該都是社會所需要的,都有它存在的價值,不能絕對化地看待這個關係。」

  正說話間,陳山和王正青兩個人來了,他們是到中心廣場去看群眾靜坐示威的。走到廣場那兒,看見人山人海,學生及各行各業的人,聚集在一起靜坐示威,交通也被阻塞了。在廣場的觀禮台上,有一個人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講;擴音設備效果不太好,聽不清楚詳細的內容。看了一會,他們繞開人海,從另一條路走到民政局,想詢問一下工廠下屬的學校工資的事。局裡找不到人,大多數人員到街上看靜坐示威去了,就是上班的人也不正經辦公。事沒辦成,返回經過廣場,演講還在進行。

  王正青說:「我們不是去靜坐的,也不主張靜坐,知道那根本不起作用。魯迅說,人類前行的歷史,就如煤的形成,用去大量的木材,才形成一小塊,魯迅也不贊同那種冒險請願的做法。」

  陳山跟王正青的意見相反,說:「我雖然不參加,可是我堅決支持。人民有表達自己意見的權利,這個權利是正當的,一個政權連這點權利都不保障,你是一個什麼政權?」他說他去廣場,只是要做一個姿態,給那些人送去一點平常的同情心,表明正義的事情總會受到人民的支持。民主自由早已經成了國際上公認的文明,而我們還在爭論它合理不合理。

  王正青考慮問題「辯證」一些,認為不一樣的眼光看的癥結就不一樣,上層有上層的考慮。他說:「政治是複雜的,不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要是只顧頭或腳,那就亂了。」

  陳山只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正因為不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就要從根本上搞清,要正本清源。一是有錯必糾,承擔歷史責任,二是保障人權。政治把簡單問題都複雜化了,遇到不能解決的,就靠權威去壓。」有人插話說「往往是壓而不服」。陳山垠繼續他的演繹,說:「『壓』就會產生連鎖反應,舊時代是老子壓兒子,婆婆壓媳婦,老師壓學生,有力量的壓沒有力量的。可偏偏又適得其反,壓不住,有朝一日,兒子反過來壓老子,學生壓老師,媳婦壓婆婆。封建時代,皇帝為了鞏固政權,就支持婆婆,現如今,媳婦的經濟獨立了,就反過來壓沒有力量的婆婆了。政治只好教育媳婦愛護弱勢群體,而教育不是萬能的,媳婦不買你的帳。所以你看,現在的政治家最累,整天奔忙,按下葫蘆浮起瓢,天天出問題。難說有一天,某一個瘋子登高一呼,天下響應,兒子打老子,學生打老師,沒理的打有理的,是非顛倒的混亂局面就又會重演。這是什麼原因?就是政治的實用主義。所以媳婦打婆婆的事不論你怎麼說服教育,都會層出不窮。理性顛倒了,道德就沒有了……」

  陳山的這些議論,是怎麼一個道理?怎樣來看群眾的靜坐示威?這是一些永遠要論說的問題和故事。並且說到底,民主和自由離我們還很遠,大概要經歷一個長過程,而且還必須要經受一些陣痛。我們普通老百姓,不是「政治局常委」,著急也沒有用。

  一群文學愛好者,心裡想著很多問題。他們不是嚴格的社會問題專家,缺少嚴謹地引經據典論證,而自己所看到聽到和經歷的,只能作為一種簡單枚舉式的論據,其推理也就不一定很嚴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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