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21:25 作者: 吳盾
  有一天劉函在修理電機時,廠長進來了。廠長是個山東人,南下幹部,當時已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很是和藹可親,他一進門就盯著劉函看,劉函正納悶著。不料,廠長上下打量了他後說了一句:「真邋遢。」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穿的工作服是又黑又油。

  在工廠,新工人和老師傅一眼就能看出,老師傅總是穿得乾乾淨淨的,因為他們幹活的時候身體不會東靠西靠的,講究的人還戴個袖套,在修工具機時發現工具機邊有油還要找塊紙板在地上墊著才肯幹活。新工人則不然,修個機器,衣服像塊抹布,在機器上擦來擦去。不管地上油不油的就踩上去,電工鞋是橡膠的,碰到油就變形,鞋底翹得跟貢都拉船似的。

  這時劉函向廠長提意見說:「這發工作服的規定也應該改一改了,現在半年就發一套工作服,根本沒時間洗,每周休息一天就是洗了也幹不了,應該一年發一次,一次發兩套。」

  廠長「嗯」了一聲說:「還挺有理的啊。」說完就轉身走了。(半年後工作服改半年一套為一年同時發兩套,不知是否是採納了劉函的建議)

  廠長走了後不知誰說了句:「廠長不是來相女婿的吧。」

  這一說,有人湊上來說:「廠長還有個小女兒,估計是有這意思吧。」

  電工組,就這類話題最熱門,接下去又有人說:「娶廠長女兒好,做了廠長女婿,今後廠里有什麼事都好辦,廠里混個科長車間主任是沒問題的。」

  王宗法來勁了,他最現實,說:「你做了廠長女婿,廠里一定會分房子和煤氣給你的,你要知道,煤氣和房子至少要縣勞模才能享受的待遇啊。」

  這時,車間主任剛進門,聽到說房子和煤氣,就認真地問道:「誰在說分房子和煤氣。」因為工資、房子、煤氣是工廠最敏感的話題,楊組長忙和主任說:「在講笑話。」然後又對大家說:「你們都別瞎扯了,廠長女兒高中還沒畢業呢。」

  劉函在一旁只當笑話聽,主任這時進來說大修組修的某台工具機需要電工配合一下,組長說:「大家都去幹活吧!」

  話說這個劉廠長,他偏瘦,高個子,身板挺直的,小眼睛,扁平臉型,一口不太聽得懂的山東膠東土話,長年一套藍色的工作服(這是工廠幹部的工作服)。可能文化程度不高,南下後沒在縣局裡、委里混個職,直接下到工廠來了。

  那時在工廠,親民的領導是受工人尊重的,劉廠長最大的優點就是親民,體恤工人。他在縣城有家,但三百六十五天很少回家,住在廠里的集體宿舍,二十四小時待在工廠。他白天也不待在辦公室,就在廠里各車間科室轉悠。工人們也不怕他,常和他開玩笑。下班了和工人在食堂的飯桌上下下棋,但從不打牌,他認為打牌容易賭博,只有下棋才是正當的娛樂活動。

  生產技術他不太懂,但他說話還是管用的,工人都服他,就是瞎指揮工人也聽他,但他一般不指揮,只是說「你們看著辦吧,有問題我負責」,可見是個肯擔當的領導。

  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說話慢條斯理,並且慢得出奇,喘大氣。有一回,廠里出了個新產品,要慶祝一下,就是類似於現在的新聞發布會,搞得比較隆重,邀請了省地市及北京的各級領導參加。慶祝大會由劉廠長主持,在宣布來賓名單時,他慢條斯理地說:這次個大會……國家很重視……特地派了中央(停頓特別長、喘了口大大的氣)……一機部(停頓、喘大氣)……農機局(停頓、喘大氣)農機處(停頓、喘大氣)……的副處長某某某,親自到場祝賀,大家歡迎。短短几句話,代表們開始認為中央來派了個大人物,到後來說完才知道只派了個副處長,其驚訝的心情從高峰跌落到低谷,整整煎熬了三十多秒鐘。

  那時,山東老家常有親戚老鄉來廠里找他,也不像現在總是有求什麼事才上門來的,無非也是來老鄉處走動走動,聊聊家常,傳遞些家鄉的信息,帶些土特產來看看老鄉。劉廠長總是安排他們在廠里吃住,來的次數多了,這幾位老鄉和廠里的有些工人也混熟了,特別是廠里的山東老鄉。

  廠里有兩位特殊的山東人,一位是副廠長,姓趙,小個子,也是南下幹部,可能是沒文化還是犯過些小錯誤,組織上給他分配到工廠任個閒職,只管後勤和食堂的事,給個副廠長,副科(局)級待遇。

  另外還有一位山東人,姓王,是個開天車的,瘦小個,和猴子似的,他的故事很離奇。他原是個南下幹部,做過連長,立過戰功,南下後,組織上給他安排在縣糧食局當個科長。他討了個南方本地的老婆,但沒過幾年,這小子作,說南方日子過不慣,吃也吃不慣,氣候也不適應,和領導吵著要調回山東老家去,可能是居功自傲,組織上只能安排其調回原籍。然而回山東沒幾年,老婆又作了,說南方人山東的日子過不慣,尋死覓活的要回南方。照現在看來就離婚算啦,讓老婆自己回來吧。但那時又不能離婚,離婚是大事了,可能政治上都會落下污點。這小子也不管組織不組織,就丟了那邊工作,帶著老婆自說自話地回來了。以為有上次的經驗,組織上總會給他安排職務的。這回組織上也火了,這也太兒戲了吧,怎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是飯館啊?組織一狠心,就給他一擼到底,幹部身份也沒了,就到工廠做個工人吧,這樣他就在工廠開上天車了。劉函特別愛聽他罵人,他罵人是山東腔、南方詞,太有味了。

  這兩位山東人只要劉家有山東老鄉來了,娛樂活動就全包了,打牌、下棋、喝酒,有時因棋路不和還互相打架,打了架也不記仇,過幾天又聚在一起打牌了,簡直都是老頑童。

  *

  來電工組已一個多月了,劉函工作基本上是修理些破舊電器,除電機外,最多的是修理些開關啦、接觸器等等。他想:「我是學自控的,來了這麼長時間,工具機都沒上過手,我只是在學校書本上學過,後來去實習時也就簡單看過一些,從來沒正式動手摸過。」

  終於有一天機會來了,一位銑床工來報修銑床,這時楊組長看龍師傅手上沒活,就和龍師傅說:「要不你帶著這位秀才去練練兵吧。」劉函一聽馬上來勁了,於是他就跟著龍師傅,腰裡系上五大件去車間了。

  到了工具機邊,銑床師傅習慣性地掏出香菸分給龍師傅和劉函,龍師傅隨手就推開了,劉函謙遜地說:「不會抽。」龍師傅熟練地打開控制櫃門,讓操作工把銑床動力設在空擋位置,不讓電機有負載,然後找到主電機接觸器,卸下防弧罩後,用螺絲刀頂了下主電機接觸器的觸點,這時電機轉了。再查了下按鈕沒毛病,檢查後發現是接觸器線包燒壞了,於是就斷電後教劉函動手拆下這個接觸器,他在龍按師傅指點下拆了這個接觸器,隨後龍師傅便讓他去倉庫按這個型號去領個新的。

  到了倉庫後,劉函說要領個接觸器,倉管員看過這個接觸器的型號就到庫房去取件了。這時,記台帳的是個基督徒,客氣地叫劉函坐一會,劉函說師傅還等著換接觸器呢,基督徒說去拿東西沒這麼快的,要一會啦,劉函就不客氣地坐下等了。基督徒看他坐下後就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劉函想:「這個基督徒倒是蠻敬業啊,見縫插針地宣傳他的教義,他肯定要講聖經故事給我聽,基督教大都是以講故事的方式來傳教的。」劉函一方面出於對他尊重,另一方面空著也是空著,就聽他講講吧!

  基督徒說道:「從前有個放羊娃給財主放羊,有次放羊時拿著木棍趕羊,不小心把一隻羊給打死了,放羊娃很害怕,就把這羊偷偷地埋了。這一切被躲在一旁的小混混看到了,小混混就趁機去威脅敲詐放羊娃,說你若不給我錢我就把你打死羊的事告訴你的主人。放羊娃怕他告訴主人後主人會懲罰他,於是就給了小混混一點錢,但是這小混混三天兩頭地去威脅敲詐放羊娃,放羊娃也沒這麼多錢給他。後來放羊娃實在承受不了小混混的日久敲詐,於是就狠下心地把不小心把羊打死的事與主人說了,主人聽後說:沒事,今後小心點就是了。放羊娃聽後如釋重負。以後,小混混再敲詐放羊娃時,放羊娃對他說,我不怕你了,這事我已和主人說了。」

  基督徒說:「這就是人為什麼要向上帝懺悔,就像放羊娃向主人坦白後那樣,說出來了就沒有心理負擔了,就能大膽做事了。」

  劉函說:「我認為這個故事與向上帝懺悔有些說不通,因為這個故事中有三個主體,即:放羊娃、小混混、主人。放羊娃是實施侵害主人的主體,同時又是受小混混侵害的主體,主人是受放羊娃侵害的主體,小混混相當於是惡魔。放羊娃向主人懺悔是求得被害人就是主人的原諒,這個原諒的實質上主人是消除了惡魔對放羊娃的侵害。是這樣嗎?」

  基督徒:「是這樣的,你說得對的,但這和向上帝懺悔又有什麼問題呢?」

  劉函:「當事人犯了錯後要向上帝懺悔,他面臨四方面的主體,即:侵害人即當事人、受害人、上帝,還有當事人心中的自責(就像惡魔),這時上帝不是受害人,並且上帝不能代替受害人原諒當事人,上帝接受當事人的懺悔,只是除去了當事人心中的惡魔,並沒有化解受害人對當事人的怨恨。所以你以上的故事與向上帝懺悔之間,上帝還少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化解受害人對當事人的怨恨,所以二者是不一樣的。如果這時放羊娃是向上帝去懺悔他把羊給打死了會有什麼效果呢,一點效果都沒有,放羊娃和小混混說我已經和上帝坦白了這事,小混混會放過他嗎,放羊娃心中能消除這個惡魔嗎?」

  劉函:「我也舉個例子:如果一個人背著妻子或丈夫與人偷情,結果他認為自己錯了,心裡受到自責,他就向上帝作了懺悔,上帝是原諒了他,但上帝不是利害關係方,原諒了沒用啊!但受害方不原諒他,不是仍沒用啊!只有偷情者向受害方懺悔,如果受害方原諒了他,這才有用啊。」

  基督徒看了看他,心裡在想:「異教徒,是個槓精,不可教也。」

  後來基督徒想了想還是說:「懺悔只是解脫懺悔人的心裡惡魔,就是你所說的自責,而不關心受害人的心理。因為人都是上帝的牧羊,偷情者也是對上帝犯了罪,就像放羊娃是對主人犯了錯,上帝原諒了偷情者,就像主人原諒了放羊娃。放羊娃不是求得羊的原諒,就樣偷情者不是求得受害方原諒一樣。只要上帝原諒就行了。就像羊死了,羊是主人的,主人原諒就行了。人是上帝的,上帝原諒就行了。」

  劉函:「有時懺悔也會引來災難,如法國作家司湯達寫的一部小說叫《紅與黑》,因為市長夫人德·萊納和於連幹了偷情的事,她向教會懺悔了自己的這些事情,結果教士知道她的隱私後逼迫她寫下揭露於連的信,以致於連開槍殺害市長夫人,最後使於連被送上了斷頭台。所以說懺悔也是有問題的。」

  故事講完了,這時倉管員把新接觸器送了出來,然後劉函填了出庫單,領走了新的接觸器。回到了工具機旁換上了新傢伙,試了下車,好了。這時龍師傅仍在工具機邊待著,看它運行了會兒,一切正常後他們就撤退了。

  回到電工組,龍師傅從資料櫃中找了半天,找出了剛才去修的那個銑床的電器圖紙,說:「你熟悉一下吧,」又指了指資料櫃說:「所有工具機的電器圖都在裡面,有空看看吧。」這以後,劉函沒事就在電工組看那些工具機圖紙,一有報修工具機的活就搶著去維修。

  劉函在電工組資格最嫩,從小他奶奶就教他出門要勤快,如果難的活不會幹,但服侍人的活要搶著干,服侍好了別人,別人首先對你會有親近感,大事情就不會欺負你了。他奶奶深信菩薩,也不懂什麼儒、道、佛,是個逮著誰拜誰的小腳老太,但從行為方式看上去大多還是信佛的,吃素念經,念的什麼經他也不懂。但是她心地善良,她教他很多做人的道理,他都是牢記在心,受益匪淺。

  余師傅每天早上燒水這活也算干到頭了,早上燒開水的事劉函全包了,他每天來得最早,學著余師傅開上電爐,把一整排熱水瓶的水燒好,師傅們上班第一樁事就是泡茶,他也喝茶,有幾位師傅泡的是紅茶,泡得很濃,顏色像醬油似的,說胃不好,紅茶暖胃。但劉函喝的是綠茶,因為他老家是綠茶之鄉,綠茶喝慣了就喜歡喝綠茶。

  電工組也有些小鬼師傅,燒水掃地的活從來不干,好像是幹了這些活是吃虧了還是低人一等了。劉函畢竟還是個大學生,無論從學歷、社會層次都是他們所不能比的,但是燒水掃地的活從不相讓,這就是高素質、高情商的人與那些低素質人行為上的差別。很多人認為做些掃地燒水服務大家是沒有尊嚴,如果一個人沒本事,低三下四地做這些事來討好別人,可能會有人看不起。但一個有本事的人,一個能力強大的人,做這些別人看不起的小事,只會樹立起自己的威望與尊嚴。這些小鬼電工成天只能聽到師傅的訓斥聲,或大家的愛理不理態度,他們永遠只能在電工組裡混著,而劉函卻漸漸有了很好的人緣關係,大家都願意和他交往,他也從中受益匪淺。

  電工組每天早晨一上班,就是說頭天的新聞趣事。這天早晨上班,一位住縣城裡家屬樓大院的師傅說,昨天家屬樓一樓的某家院子裡發現有兩隻死鱉,分析一定是從樓上陽台上爬出來摔死的。鱉在當時也算是貴重補品,一般人是不太買得起吃的,如果是自己買的,不見了一定會滿世界找的。但樓下的那家女人大喊大叫,說這兩隻鱉是誰家的,無人應答,更無人認領。這兩隻鱉從天而降也算是個大事了,他家院子聚了很多人,幫他分析這鱉是誰家的,大家猜想這鱉的來路一定不明,所以不敢來認領,肯定是關係戶送的。因為垂直上去五樓是行政科毛科長家,大家分析只有行政科長家才有人送東西,鱉一定是從他家掉下來的,於是那女人在家中院子裡朝天大罵,罵太腐敗了,罵得整個大院的人都知道。

  後來整個電工組的人也你一言我一句地分析說,這鱉一定是賣菜的商家送的,因為食堂的菜是行政科長定點統一採購的,而且越說越熱鬧。整個電工組一大早都在討論這個甲魚風波。龍師傅一般是不參與這種閒聊,一心管自己做事,劉函呢也只是聽聽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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