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21:38 作者: 吳盾
  回廠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夢函,要把帶回來的禮物送給她,並和她說說路上有趣的事。他在上海城隍廟給她買了個珍珠手串,天津勸業場買了個漂亮的髮夾。這天中午,他約她到他的宿舍,把禮物一件件地拿出來放在桌上,問她喜不喜歡?

  「你出門在外,還想到我,給我買了這麼多漂亮的禮物,我當然喜歡了。」

  他感覺她書看得太少了,缺少情趣,所以特地買了一本書送給她,讓她提升點情趣,這樣在聊天時也好多些共同語言。他說:「這本書也送給你,這是本世界名著,是法國作家小仲馬寫的,名叫《茶花女》。」

  她接過書口中喃喃地說:「我初中畢業,文化程度不高,你讓我看外國名著,我哪會看得懂啊?」

  「看不看得懂與文化程度沒有關係,與認知程度和一個人的悟性有關,多少作家連初中都沒讀過,我看你天資聰明一定會懂書中的道理的。」

  她隨手翻開書,看見扉頁上他寫的兩行字:

  「一個情操高尚的妓女和一個操行卑微的男人故事。」

  「贈夢函——劉函」她的臉上立刻通紅,馬上把書丟給他說:「我不看。」

  劉函:「為什麼?」

  夢函:「描寫妓女的,肯定黃色下流。」

  劉函:「你聽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嗎?」

  夢函:「好像聽過。」

  劉函:「黃色下流嗎?」

  夢函:「那個不下流的。」

  劉函:「這就是法國版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無非是把那位情操高尚妓女的行為和思想刻畫的更為細緻具體。」

  這時夢函又拿回書,解開了工作服中間的一顆衣扣,把書夾在衣內的腋下,扣好衣扣,生怕出去時被人看見,笑她在看這本黃色書。

  她夾著書,二人回各自的工作崗位去了。

  回去的路上,劉函就碰到電工組長楊師傅,楊師傅說:「到了技術科就不見你人影了,別像那些知識分子一樣,老躲在辦公室,這些知識分子老捧著一本書,呆頭呆腦的樣子,你可別變成書呆子啊。」

  劉函:「怎麼可能呢,我是電工組出來的工人階級啊!前些天我是出差去了。」

  楊師傅:「那有空常來電工組坐坐,我們大家挺想你的。」

  劉函:「好的,我過會兒就過來。」

  經楊師傅這麼一說,他有點意識到,在工廠里不能太知識分子化了,工廠里的知識分子在工人的印象中多少都有些書呆子氣,他們總是工人階級調侃的對象。技術科的一些老工程師是長期受社會歧視的,他們中有的是摘帽右派,摘帽右派仍是一個政治標籤,組織上雖沒給他們這頂帽子戴了,但在社會上還是給他們一頂摘帽右派的帽子戴戴。有的知識分子家庭成分不好,每次運動都是受衝擊的對象,他們行事都是小心翼翼的、規規矩矩的,所以看上去有些呆頭呆腦的。

  技術科有位老工程師,姓郭。過去是個右派,摘了帽。那是個夏天,郭工感冒戴了個口罩去食堂打飯,在走過食堂大廳時,有人調侃他說:「郭工,這麼熱的天去吃飯了還戴個口罩幹嘛?是不是昨晚和老婆親嘴被咬了一口啊。」郭工也不管別人是不是和他開玩笑,認真地把口罩摘下來給人看,並十分謙卑地說:「我是感冒了,怕傳染給別人。」但是,其他人會認為,我們是老大粗傳染個感冒算個屁事啊,何必這麼認真在意。

  辦公室的王副主任吃飯時坐劉函旁邊,悄悄地和他說:「知識分子就是酸,但他們相信偽科學,我去和他說幾句他一定會把口罩摘掉的,不信你看我的。」

  說完他等郭工打完飯路過他身邊上時就把郭工叫住了,他說:「郭工,你坐會兒。」

  他示意郭工在他邊上坐下,郭工不知辦公室副主找他有什麼事就坐下了,王副主任主任問:「郭工。你幹嘛戴口罩啊?」郭工說:「我感冒了,怕傳染給別人」,王主任開始忽悠了,說:「郭工啊!戴了口罩感冒是更不會好的,因為口罩是棉織品,棉織品是阻擋空氣中負離子進入的,患感冒時最需要空氣中的負離子補充,你不讓負離子進去這感冒怎麼還會好呢?最起碼也是延緩了感冒的康復啊!」

  王主任戴個眼鏡,一副有學問的樣子,但他也是一肚子的壞水。郭工信以為真,趕緊摘了口罩,千恩萬謝地走了。這時王主任一臉的得意,劉函問王主任:「你說的是真的?」

  這時王主任才忍不住大笑起來,說:「你說真的就是真的囉?」劉函暗想「王主任,你真是壞透了,老實人你也捉弄。」

  又過幾天,還是郭工,感冒好了,但脖子後面可能是感冒熱毒發出來了,生了個大瘡。醫務室給他脖子後面包紮了一下,貼了很大一塊方方正正的白紗布。這時郭工又走過食品堂,工人們又和他開玩笑說:「郭工,前幾天口罩戴在前面,今天怎麼戴到後面去了?」

  郭工真是受盡了奚落,戴前戴後都不是回事,前後都不能做人。

  *


  回到廠里上班後劉函把出差一趟收集的資料整個理一下。把買回來的集成電路、模塊等分門別類用盒子裝好。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正式構思那個「內燃機功率、油耗、轉速數字綜合自動測試儀」的技術方案了。

  他在辦公室坐了幾天,做了個初步設計方案,畫了些圖紙,感到有些眉目了,思路也越來越清晰了。長期沒有認真坐下來思考了,坐了這麼幾天也感到有些精神疲倦,忽然想到應該到電工組去走走,散散心,於是就慢慢地向電工組逛去。

  到了電工組門口,看見有幾個師傅坐在里,好像是也沒事情干。龍師傅背對著大門在埋頭幹活,也沒見劉函進來。坐在門對面的宗法師傅兩腿擱在桌上,脫了鞋,光著腳,在靠背椅上,臉朝天不知正在吹什麼牛,一隻手的食指與中指間夾著一根煙,另一隻手食指使勁在腳趾縫裡搓泥。穿個絕緣電工球鞋本來就很潮,再加上他是光腳穿的,腳趾間搓下來的儘是臭烘烘的泥。這個宗法師傅一見劉函進來,馬上從靠背椅上直起身和他打招呼,並順手從桌上拿起那包煙,用搓腳趾的食指和拇指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向他丟來,說:「小劉啊,好久不見了,來!抽個煙。」

  在煙丟過來的一瞬間,他接都不敢接,沒接住就掉在了地上了,他俯下身去小心地用手指捏著煙的中間部位撿起了那根煙,他想這煙他也敢抽嗎?過去也老抽他丟過來的煙,可能都是經過這樣加料的啊!越想越噁心。他只好說:「我不抽,在咳嗽」,他這時故意狠狠地咳了幾下。當走到他旁邊把煙遞還給他時,隱隱還聞到一股腳臭味。後來提起這事,劉函說:「想當初他硬讓我把這支煙抽了多好啊!如果硬著頭皮抽了這支煙,這輩子我可能就戒菸了,這是最好的戒菸的煙了。」

  宗法師傅一邊接過我送還的煙,好像又接著剛才未講完的話題,說道:「後來就用廠里的救護車送她到縣醫院去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剛才是在說:昨天在金工車間的一台車床旁有塊空地,要新增一台車床,車床是由機修車間大修組負責安裝的,車床的基礎安裝要預埋四個底腳螺栓,預埋好後要等著水泥凝固了再來安裝車床,四個螺栓露出地面約二十五厘米左右,螺栓就這樣四腳朝天地在平地上立著。

  這天陰天,車間光線昏暗,這位女車工在地上找個什麼零件,找到後拿著零件在看什麼,同時兩腳剛好跨在一個螺栓中間,看著看著大概累了,就順勢蹲了下來,這一蹲剛好那螺栓對準她的下體,可能蹲得也猛了些,下體頓時戳出血來了,痛得那女工嗷嗷大叫在地上打滾。同事們見狀馬上打電話到醫務室,讓劉醫生馬上趕過來。

  劉醫師一邊小跑一邊嘴裡念叨著:「一定是小產了……小產了,大出血了。」跑到女工身邊還在說:「你這是小產了,不要動,我馬上把救護車叫來。」女工一邊痛得嗷嗷大叫一邊哭嚎著:「不是的……不是的啦……」劉醫師也不管她是不是的,沒理會她,就直接叫上廠里的救護車把她送縣醫院去了。

  這算是個故事,但也是個工傷事故,既然是工傷事故就要追究事故責任。電工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這個事故責任應該是機修車間大修組的,他們預埋好螺栓後應該有提示和防護物,哪怕罩個紙盒在上面都行。說:「這次大修組要倒霉了,這個月的獎金肯定要全敲掉啦。」

  這時龍師傅轉過身來看見劉函,就忙招呼他坐下,說喝口茶吧,順手就把他的杯子遞給了他。在工廠,茶杯是可以亂喝的,你的茶我可以喝,我的茶你也可以喝。他接過杯子,咕嘟咕嘟喝了兩口,又拿水瓶把茶杯的水加滿。龍師傅說:「怎麼好幾天食堂吃飯都沒見你啊。」他說去了趟上海、天津、西北。這時電工組的幾個師傅都轉過頭來,問道:「是出差去的嗎?」他們都很羨慕,因為這一輩子他們都沒出過差。

  劉函想:「我這次出差的經歷可有吹牛的資本啦,這電工組的吹牛大廳要暫時歸我啦。」於是,他就和他們說了哪些開心的和受罪的事,一直吹到午飯時刻。他想,出去這麼多天,受了這麼多罪,回到電工組像回到家一樣——舒坦,應該放鬆一下自己了。於是他提議說:「我去工廠小店打點酒來,食堂打點菜,大家在電工組裡小聚一下。」幾個喝酒的一致叫好。那時的工廠制度不嚴,中午一個半小時吃飯休息時間,喝點小酒還是可以的。

  電工組喝酒一般都是劉函請客,不用花幾個錢的,況且他經濟條件最好,工人們都是拖家帶口的,也就三十多塊錢工資。他年紀輕輕,光棍一個卻有四十五塊工資,請客當然由他來做東。龍師傅一般是不參加喝酒行列的,可能是年紀大了,和大家在一起這麼亂鬨鬨地喝酒感到不協調吧。

  今天是周六,明天周日放假了,周末下午大家幹活都沒勁了,都等著回家度周末了。家住鄉鎮農村的更是早早地清理工具,整理回家物品了,家住縣城的工人就沒什麼事了,大家都聚到電工組來聊天了。所以,周六下午是電工組最熱鬧的時候,因此,中飯後劉函也就不回技術科了,繼續在電工組聊天。

  正聊著,進來一位機修車間老鉗工,他是電工組的老常客了,家住農村,周末要回去的。他進來後說要討一個燈泡,功率越大越好,電工組五百瓦的燈泡是功率最大的了,他就要個五百瓦的。燈泡是消耗品,電工組隨處都是,隨便拿。問他要這麼大燈泡幹嘛,很費電的。他說回老家點在水缸里。大家都納悶了,燈點在水缸里幹嘛,孵小雞啊?他說,他們村的電費是按人頭算的,三個人按三人收費,五個人按五人收費,和燈泡多少、功率大小無關,這樣,他家人多就要交得多,他氣不過,他說:「我家人多,難道人多就要多交電費啦,兩個人在一個房間點一個燈,和一個人在一個房間點一個燈不是一樣嗎?他們收費不合理,我氣不過,所以我就要拿個大燈泡,白天也點著,怕人看見不好,就點在水缸里,缸蓋蓋著,別人看不見。」大家面面相覷,不可思議,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有必要嗎?但是燈泡還是給他了。

  這時,劉函的三觀快要崩潰了,他一向認為中國農民是最純樸的,但是通過這件事,徹底否定了他原先對中國農民淳樸性的認識。

  其實,人類的本性就是未經改造和未經分化的原始善與惡為一體東西,本性中的善表現為淳樸,它是本性中真善美的一面。人性中的惡表現為不加掩飾地謀取利益、自私自利和唯我是圖。人本性中的善是需要激發的,未經善激發的本性往往表現為惡,因為人的本性都是趨利的,都是利己的。激發人本性中善的方法就是教育。所以,未經教化的人的原始本性往往表現為惡。所以倡導教育是公認的,教育就是激發和改造人的本性,如果說原始人性是善的話就無須提倡教育了。原始農民缺少教育,所以說,原始的農民所表現出來的是惡的本性。因為他們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沒有激發他們善的本性。他們不知道利益是平等的、具有契約性的,也不知道人與人在利益上的謙讓,更不知道禮義廉恥。

  好教育是善激發,但同時也有壞的教育,壞的教育是提升人壞的本性,如使人知道,謀利是需要技巧的,取得不義之財是需要有堂而皇之理由的。同樣,農民沒有受過壞的教育,所以表現的惡就是不加掩飾地謀取利益、自私自利和唯我是圖,這就是所謂的未經教育的農民本性。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講過一個故事,充分說明了人本性的惡,他說:「假定有兩隻同樣的戒指,正義的人和不正義的人各戴一隻。戴上金戒指後,別人都看不見他了。其中有不正義的人就想方設法謀到一個職位,當上了國王的使臣,到了國王身邊,他就勾引了王后,跟她同謀,殺掉了國王,奪取了王位。在這種情況下,可以想像,那個正義的人還能夠繼續做正義的事嗎?他也不可能克制住不拿別人的財物,因為別人看不到他,要什麼財物就隨便拿,能隨意穿門越戶,能隨意調戲婦女,能隨意殺人劫獄,總之能像全能的神一樣,隨心所欲行動,到這時候,兩個人的行為就會一模一樣。這就證明沒有人能把正義當成是對自己的好事,心甘情願去做好事,做正義事是勉強的。在任何場合之下,一個人只要能幹壞事,他總會去乾的,因為,不正義比正義能得到利益更多。」

  所以說,中國原始的、未經教育的農民是心胸狹窄、陰暗狡猾、損人不利己的。文人寫農民的淳樸則體現了文人的虛偽或是賣弄文學,政治家說農民淳樸純屬於收買民心和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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