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09-13 00:21:48 作者: 吳盾
  劉函和夢函交往已一年多了,他們接觸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他經常給她講些出差時的趣聞,每到一個地方出差都帶些小禮品回來送她,還不斷地送些書給她。他發現,她的性格比原先開朗了,看著她每天日子過得很開心,他心裡也感到很欣慰。雖然他們交往甚多,但始終保持純潔的友誼,他還一直把自己當作護花使者守護著她。工廠一度傳聞他和她在找對象,但他始終沒把傳聞當回事。

  直到有一天,她約他周日晚去縣城看電影。那時候,男女相約去看電影就意味著找對象正式開始了。她主動約他,他當然欣喜若狂。

  她說:「我們約好幾點在電影院門口等吧。」

  劉函:「既然難得出去一趟,晚上就請你一起吃個飯吧。」

  因為到縣裡看電影,晚上回來是沒有班車了,所以他特地向同事借了個自行車。電影是七點的,他五點就到了約定的飯店,但她早就在那裡等著了。

  平時在工廠她總是穿一套寬大的工作服,今天她身穿白底小藍花的花布裙,腳下穿了雙那時較為時髦的黑色丁字皮鞋,把兩個辮子併攏扎在一起,又扎了個蝴蝶結,整一個中學生打扮,看上去更是清秀、清純,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的打扮,看上去好舒服哦!

  坐下後,他點了個糖醋排骨、清蒸鯽魚,再點了一個肉絲蛋花湯。他們還是第一次這樣單獨一起吃飯,平時也沒注意過她吃飯樣子。她吃飯溫文爾雅,大男人吃飯橫夾筷子橫挑菜,她伸出纖纖素手豎夾筷子輕拈菜,而且夾菜一點點。席間,劉函問她:「那本《茶花女》看完了嗎?」

  夢函:「不但看完了,還看了好幾遍呢,看到有些情節我都哭了呢。」

  劉函:「不黃色吧?有什麼感想?」

  夢函:「真有這樣的妓女嗎?她能為愛犧牲,為情犧牲,好感動哦!」

  劉函:「我看書中描寫瑪格麗特形象時就想到你,這個比喻也許不合適,我不能把你和一個妓女去比,但是這僅僅是容貌上的比喻。」

  夢函:「沒關係的,我看了這本書後對妓女有了重新的認識,已不簡單地對妓女產生反感了。」

  劉函:「書中這樣描寫瑪格麗特的容貌的:『在一張露著難以描繪其風韻的鵝蛋臉上,嵌著兩隻烏黑的大眼睛,上面兩道彎彎細長的眉毛,純淨得有如人工畫就一般,濃密的睫毛幾乎蓋住了眼睛,當眼帘低垂時,給玫瑰色的臉頰投去一抹淡淡的陰影。細巧而挺直的鼻子透著一股靈氣,鼻翼微鼓,像是對情慾生活的渴望。一張端正的小嘴輪廓分明,柔唇微啟,露出一口像奶一樣潔白的牙齒。』你說我看到這兒是不是會油然想起了你。」

  她說:「書中這樣描寫瑪格麗特的:『這個姑娘似乎是個失足成為妓女的童貞女,又仿佛是一個很容易成為最多情、最純潔的貞節女子的妓女。可以看出她雖然過著放蕩的生活,但內心是純潔的。她舉止很穩重、體態婀娜,大眼睛四周有一圈淡藍色,表明她是一種天性熱情的人,在她周圍總是散發著一股迷人情慾的香味,就像一些東方的香水瓶一樣,不論蓋子蓋得有多嚴,裡面香水的味兒仍就不免要泄漏出來』。但是愛情是過程、是享受,痛苦是結果。這本書最終還是悲劇。」

  他想:看來,夢函是有悟性的,這本書開啟了她朦朧的愛情觀。我今後要多給她看些書,如《簡·愛》之類,讓她提高些情操。

  吃完飯他們就去看電影了,他現在也記不起來看的是哪部影片,當時眼睛看著電影腦袋卻是空空的。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少女的費洛蒙體香味一陣陣地飄入他的前額和鼻腔。電影放到時候一半時,她說:「這電影也沒啥好看的,還不如到外面小河邊去坐坐吧。」這時他感到,她主要不是約他來看電影的,一定有什麼話要對他說。他說:「好吧,我也覺得這電影不好看,那我們就出去坐坐吧。」

  電影院的馬路對面是塊綠地,綠地邊是條穿越縣城的小河,他們在小河邊,找了個塊大石頭坐了下來。沉默了許久,她終於開口說:「自從那天你吻我的頭髮起,我就知道你喜歡我,這以後我一直在想,我配不配得上你。」她的話如此單刀直入,搞得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知怎麼接話了。她接著說:「你一個大學生,又是省城的人,幹部家庭,家裡條件這麼好,我一個初中生,父母都是工人,又生長在這個小縣城,我們要共同生活,好像有點不般配。」她說完這話,他們雙方都沉默了許久許久。

  他在想,她怎麼突然這麼直白地表露她的情感,這與她原來羞澀的性格完全異樣了。他明白了,一定是那本《茶花女》起的作用。一個純潔空白的心靈,最容易裝入打動她潛在的、原始欲望的東西,瑪格麗特熱情奔放的愛情行為深深地與她的潛在的、原始欲望相融合,她不自覺地進入了瑪格麗特角色,他想應該對她的情感做一下理性的誘導,否則他們的故事將和《茶花女》一樣,最終成為個悲劇。

  老實說他確實還沒想過與她共同生活這個層面,可能女的成熟得比較早,又受了《茶花女》浪漫愛情的影響,另一方面,由於受她的出生與環境的影響,也沒什麼事業心,結婚成家是她心中最大的事了。於是,他已經想好怎麼回答她了。

  他說:「夢函,個人的地位、家庭的條件都不是能不能共同生活的理由,難道非得學歷、家庭都相配才能結為夫妻嗎?但是,夢函,我問你,這輩子你是想要有個體貼、關懷你的丈夫呢,還是要有個事業有成的好朋友?」

  她脫口而出說:「我都要。」

  他說:「這就好辦了,體貼你的丈夫和事業有成的朋友是兩種不同的類型和兩個不同的人,你找個體貼你的丈夫陪你過日子,我呢做你事業有成的好朋友,做你的男閨蜜,做你的藍顏知己,這樣你不是兩個都有了嗎?」

  她說:「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他感覺得從她看了《茶花女》後,在情感表達上有了質的飛躍,能直白大方地表露出真情,所以他也就開誠坦白地向她表述自己的想法。

  他說:「我做你丈夫就是個庸庸碌碌陪你過日子的丈夫,我和你結婚就永遠跳不出這個小縣城,甚至跳不出這個工廠。我不跳不出這個小縣城和這個工廠,我只能做一個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的丈夫,而你將失去一個出人頭地有作為的好朋友。庸庸碌碌的丈夫好找,出人頭地有作為的好朋友難尋,我認為你這麼好的姑娘兩個都是要有。」

  他又說了:「我讀了這麼多年書,就是想干一番大事業的,不可能庸庸碌碌過一輩子的,如果我要干一番大事業就一定做不了你的小丈夫。」

  她說:「為什麼呢?你現在不是也很好嗎?也很有成就。」

  他這才想起來:「我們這麼多次的交往、聊天、竊竊私語,從來都沒談及過理想、人生、社會責任等等,都談些兒女情長的話題,有些話就是哄小妹妹開心,消除她的寂寞。這次終於涉及到人生的話題,我這次下決心和她談談吧,但不知道她能否理解。」

  於是他就和她娓娓地道來:「首先,我先說一個比較現實的問題:我是個有理想和抱負的人,剛才也說了,我讀了這麼多年書,就是想干一番大事業的,要實現我的理想和抱負的。要幹大事靠我現在的知識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學習深造,我可能要去讀研究生,讀完研究生如果我感到知識還不夠用,我可能要去讀博士,這研究生加讀博,最少也得七八年。這七八年你等得住嗎?就算你等得住,博士畢業後分配到哪裡也是個未知數。今年後兩地分居你受得了嗎?我知道你是家裡的乖孩子,一切都由父母給做主的,就是你同意了你父母會同意嗎?」

  她說:「我會等。」

  他轉念一想:「這麻煩了,如果說她堅持說她等我怎麼辦?我不是不能拒絕她了嗎?唯一辦法就是把話說得再狠一點。」他說:「你能等上我七八年,但我話說得現實一點,如果七八年中我沒有這麼堅強,萬一我遇上了一個讓我動心的女孩,拋棄你了那你怎麼辦?我們連朋友都是做不成了,那時你豈不是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朋友。」


  夢函:「我知道,你不會的。」

  劉函:「我在這方面是比較理性的,我真誠地希望你也不要衝動,理性地想一想我說的話。我再想談一下我的人生價值觀。」

  她說:「什麼是人生價值觀?」

  劉函:「那我也不說這麼複雜了,簡單地說吧,人生的價值就是人的奮鬥目標,實現這個目標是為了什麼、按什麼理想或信念去實現這個目標就是價值觀。所以,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奮鬥目標,會對目標的實現會有不同的理念。比方說,一個人的奮鬥目標是結婚生子,實現了這個目標也就是實現了他人生的價值,但結婚生子是為了什麼?這就是價值觀。你的奮鬥目標和我的奮鬥目標是不同的,你認為只要能創建一個溫暖的家就達到你的奮鬥目標了,因為社會也沒給予你什麼,你得到的也就是生你養你的人和物,所以你的奮鬥目標只要再建立這麼一個家庭就是了,你建立這麼一個家庭的目的就是能過上和諧幸福的日子,這就是你的人生價值觀。然而我不同,我的生命中不但得到了生我養我的人和物,社會還提供了我高等教育的機會,所以我的奮鬥目標不但要實現已有的價值,還要創造更高的價值,回報社會,這就是我的人生價值觀。所以,我不能就此在這裡結婚生子,過著平平庸庸的生活。」

  他原本是不想和她說這些的,一來是可能她理解不了,二來她會傷心的,會認為這是在找理由拋棄她。他不能說對她沒有愛情,只是出自憐香惜玉之情,如果這麼說了就不是在呵護她,反而是在摧殘她。

  也許這樣和她談是否太殘忍了,一個情竇初開、涉世不深的少女,滿懷著愛情的憧憬,卻被一盆涼水從頭澆了下去,知道這些話不能達到醍醐灌頂的效果,但他仍然狠心地把話說了。原本出於憐憫、惻隱之心想做個護花使者,但結果可能是在摧殘一朵美麗的白玉蘭。此時他內心的愧疚與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這時他忽然想起哲學家培根的兩句話「戀愛只有在舞台上受惠於人生,因為在舞台上,戀愛可以長期供給喜劇的材料,但在人生中,戀愛只是招致禍患」,培根又說「人性之中有一種隱秘地愛著他人的傾向和趨勢」。他當初應該是隱秘地愛著她,僅保持憐惜和惻隱之心就行了,所以他一開始就不應該讓這位美麗的少女為之動情。

  河水泛著波光映在她的臉上一閃一閃的,這時一直在她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也成串地落了下來。她手上拿著一塊手絹,一直在手指上繞啊繞,始終不去擦掉淚水,看著她正努力地壓制著自己的情緒,他的心也碎了。

  由於怕過於傷她的心,他就婉委地和她說:「這件事你提得很突然,我也沒思想準備,剛才我只是把我的人生規劃講給你聽聽,我本意不是想傷害你,你讓我再考慮下吧。」

  這時她轉過頭,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說了句:「我想明白了,我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已是晚上十點多了,說來也不算太晚,但是考慮到她晚上是基本不出門的,她父母這個時候一定在擔心了。另一方面,那個年代社會生活沒有現在那樣開放,聯防隊和工糾隊不時地過來打擾,問你們一男一女這麼晚了在這幹嘛,來回問了好幾次,好像捉姦不成誓不罷休的樣子,搞得他們情趣全沒了,所以他們只能悻悻而歸。他用自行車將她帶到弄堂口,她說別送進去了,讓父母和其他人看見不好,然後各自分手。他默默地站在路口,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這一晚,他徹夜難眠。他忽然有一種感覺,她是否在扮演著《茶花女》中瑪格利特的角色,犧牲了愛情,成全了阿爾芒。

  他又像是阿爾芒,但仔細想起來又不像,阿爾芒是充滿妒忌、猜疑、報復的操行,而他只是為了自己的前程而讓夢函犧牲了愛情。

  他想起了《茶花女》中的一句話:「天主總是向她們指出兩條道路,讓她們能殊途同歸地走到他的跟前,一條是痛苦,一條是愛情。」

  殊途同歸!瑪格麗特犧牲了愛情而成全了阿爾芒的前程和家族的榮譽,夢函為劉函的事業犧牲了愛情。愛情!永遠的痛苦!

  朦朧里,飄來這純情的美少女,青春的費洛蒙氣息,令人銷魂。

  芳草處,尋覓著那迷人的身影,所謂伊人窈窕淑女,在水一方。

  冥冥中,喚起他憐香惜玉之情,人間諸事皆有因緣,情乃緣起。

  天地間,演繹著情與愛的交融,生與死的悲歡離合,緣起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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