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09-13 00:21:50
作者: 吳盾
劉函來內燃機廠已過四個年頭了,這四年廠里也發生了一些重大的變化。首先是人事上的調整:
一是,從不管事的老書記退休了,上面派了個愛管事的成書記過來。成書記除了生產上的事不管之外其他什麼都管,上管到幹部的調整,下管到幼兒園小朋友吵鬧。成書記對小朋友來說就是只老虎,因為每當成書記在廠里生活區逛來逛去時,小朋友都逃得遠遠的,他看見小孩吵鬧就要訓斥,所以誰家孩子吵鬧,家長只要說:「再鬧成書記來了」,小朋友頓時魂飛魄散,立即沒聲了。
二是,趙副廠長也退休了,他退休後他所分管的行政方面的事務都由成書記接管了。
三是,那位科研所的摘帽右派工程師提拔為技術副廠長,姓公。這個副廠長原來是黨員,劃成右派後被開除了黨籍,平反後他黨員也不要了,乾脆參加了民主黨派了,好像是「九三學社」的。
四是,龍師傅也光榮退休了。那時退休的場面可是熱鬧,廠里派個敞篷小卡車,車的左右兩邊貼上大紅字「光榮退休」,龍師傅被押在車廂平板上,披上綬帶,戴上大紅花,敲鑼打鼓,劉函也陪在龍師傅旁邊。如果沒有車左右兩邊貼上的「光榮退休」條幅,那就活像是在游斗,遊街似的押送到家,劉函也像陪斗似陪斗到家。
其次是機構上的調整:
一是,技術科拆分為二個科室:分為工藝科和科研所。原來技術科產品設計這塊由科研承擔,產品生產過程的全部技術和工藝由工藝科承擔。
二是,電工組也由一個組拆成兩個組:一個是維修組,總管全廠電氣設備維修。一個是安裝組,負責變電所的值班、設備安裝,外線的安裝維護。
三是,供銷科拆為供應科和銷售科。過去是計劃經濟,產品按計劃生產,按計劃分配。後逐步實行市場經濟,產品要靠自己到市場上去賣了。所以,工廠為強化銷售力量,單獨成立了銷售科。
再是,工廠的環境發生了變化:
重建了工廠的禮堂,把原先大廳式禮堂改造成了近千人座席的影院式會場,功能是開會和影院,定期放些電影,極大地豐富工廠的娛樂生活。
廠區道路原是水泥路,被大車壓得支離破碎,現全部改為柏油路,路兩邊重新種植了整排的桂花樹,一到秋天桂花季節,那是滿廠飄香。
四年來,對劉函而言最大的事莫過於他設計的十台「內燃機全自動數字綜合測試儀」已在生產線上全部投入使用。廠里還專門組織了由計量部門、國內權威的內燃機研究部門、市縣的計經委參加的對該測試儀進行了鑑定驗收。各部門對該測試儀作出了一致的好評,認為它技術先進,填補了國內內燃機測試領域的一項空白。
劉函一直在工藝科,其間除了對那個數字測試儀作些局部的改進之外,主要工作就是對廠里的一些生產設備進行自動化改造,對購入的進口數控設備進行操作培訓等等。廠里也沒下達新的科研項目的任務,總之工作比較輕鬆、單調,沒有過往的激情。
劉函抽空把這個「內燃機全自動數字綜合測試儀」的技術方案編寫成論文,在內燃機專業的國家一級雜誌上發表,這也是他晉升工程師職稱所必須做的工作。
另外,有空他就看看書,有專業方面的,理科基礎理論方面的。也有文學、歷史和政論方面的,總之比較廣泛比較雜。
某個時期,社會上興起學技術、學文化的風潮,工廠也加強對各工種的技術培訓工作,因此組織了各種培訓班。有基礎文化課的(屬興趣班),有數、理、化、英語;有專業課的(屬必修班),機械班、電工班、熱處理及鑄造班、內燃機原理班等等。老國營工廠,各科人才多的是。劉函被確定為電工學的授課老師。
十年文革,造成了全民族的知識匱乏,這時,大家的求知慾望較高,所以,開設學習班年輕工人報名較多。各崗位對自己專業內容的學習是強制性的,因為工廠工人的職級轉正、晉級和定期考評都要通過「應知應會」的考核,培訓班學習成績納入「應知」的考核範圍。專業課的上課時間定為周六的下午,基礎和興趣課的上課時間定為平時的下班以後。
這樣,劉函好像又有點事做了,白天沒事的時候規劃一下課程,備一下課,布置些作業,出些測驗題和考卷之類的東西。學員做了作業或考試題,還要給他們批改等等。
他從電工原理開始講,一直講到電子電路。為提高學員興趣,還帶些小實驗去,如光控啦、聲控啦、簡單的半導收音機類。對電工,講的專業性就比較強,如基本的電磁理論和工控理論等等。
給人上課也是深化自己基礎知識的過程。有一次一個電工上課時問:「為什麼銅線和鋁線不能直接連接?」他一時還被問倒了,這好像不是個純電工理論,應該是個電化學理論。後來去翻了下大學物理,知道這是由於銅和鋁的電極電位相差很大,兩個接在一起就會形成電位差,如遇空氣中的潮濕水汽就會發生電解,接觸部分就會發生電解腐蝕。下一次上課,他就把這個原理講給了學員聽了。
有個年輕的電工學員叫何有德,二十多歲,是縣裡哪個何副局長的兒子,可能是非洲人投錯了胎,這小子長的烏黑烏黑的,外號叫「何首烏」,劉函平時不愛和他打交道。他是楊組長的徒兒,照理說完全有條件拜龍師傅為師,當時龍師傅是廠里電工中資格最老、技術最好的師傅。但是這個縣局領導政治敏感性較強,認為兒子不能拜有歷史問題的人為師,政治第一位、技術第二位,就拜了組長楊師傅為師。這個「何首烏」天資不高,技術上不行,但像他老子,政治上積極,愛出風頭。什麼馬列主義學習小組、文藝宣傳隊等樣樣參加,文藝宣傳隊還經常去演出,演個《小二黑結婚》黑得都不用化妝,還混上個車間團支部委員,這樣的人劉函打心底里反感。但是,作為學員還是一視同仁。
一天課間休息時,何首烏對劉函說:「劉工,我對數理化都沒多大興趣。」
劉函:「那你對什麼有興趣?」
何首烏:「我對馬列主義的書比較感興趣。」
劉函頓時一身雞皮疙瘩,這段時間這小子正在參加「馬列主義學習小組」,被洗了幾天腦,他大概認為學馬列主義比學數理化重要吧,他讓劉函是否通融一下,把學專業課的時間讓他去學馬列主義吧。
劉函非常鄙視他,心想一個在問「歐姆定律要記牢三個公式」的人,還讀馬列主義的書?他讀得懂嗎?
劉函問他:「你看過多少馬列主義的書?」
他大言不慚地說:「我基本上都看過。」
劉函這時不是起雞皮疙瘩了,真想把昨晚的飯都吐出來。沒點精神抵抗力的人聽了這話真會昏死過去。
劉函:「你做電工真是委屈你了,我建議你去報考中國社科院馬列主義研究所的博士,他們一定會錄取你的,因為那裡讀博士的人還沒你讀的馬列主義的書多。」他聽了,還傻乎乎地問了句:「真的啊?」
和這種人真是沒天可談,他的德性和他的名字一樣,他的名字應該加個問號叫:「何有德?」
劉函平時還是習守常規,經常去電工組坐坐,在那裡喝喝茶、聊聊天,那是他放飛心情的地方。拆分後的電工維修組,仍在老場所,只是分出去了幾個人,在變電所那兒上班,還好「何首烏」也去變電所了。
電工組仍然是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喝茶、抽菸、聊天總是常態。現在走進電工組有些不一樣了,人家一見他進來就急著問電工課的一些問題,他都不厭其煩地一一給予解答,就算是課外輔導吧。
有的問:三極體的三個腳怎麼排老是記不住,還有矽管和鍺管排法都不一樣。劉函說:「別記了,這個我不考。」大家開心得不得了,好像考試通過了一樣。還說:「考試前考題透露一點,考好了我們請你吃飯。」他想,就這點權還能搞腐敗、沾點油水啊!
一天,電工組進來了一位長發齊耳,三十五六歲,穿著工廠幹部工作服的男子。該男子名叫候建,原先也是電工組的電工,因能舞文弄墨,照片又拍得好,被廠里宣傳科借調去做宣傳幹事。他胸前老掛著一架海鷗135的相機,好像是個攝影大師,隨時採風拍照。他進門後和大家打招呼,但是幾乎沒人理他。
他遇陌生人就介紹他叫候健。當時有個台灣校園歌的歌手叫候德健,他叫候健,沾了候德健的光。當初他向劉函自報家門時劉函就懟他了一句,說:「我知道,候德健、候健,當中不就是缺了個『德』嘛。」
這人生活極為精緻,但是賊精又賊小氣。說個笑話:食堂供應肉包子,由於包子好賣,買的人又多,窗口限量一人一次只能買四個。這小子排隊買上四個包子後,生怕被別人中途劫走一兩個,他必須每個包子先咬上一口,然後再邊走邊一個個地慢慢吃。他生活精緻,啃包子也獨特。先把包子外圈邊緣的皮啃掉一大半了,最後再美滋滋地享受那塊鮮美的肉餅。
一天他買了四個包子後,照例將其中三個包子各咬一口後,然後慢慢地邊走邊啃第四個包子外圈邊緣的皮,還沒出食堂大門,不知誰猛地叫了他一下,他手一抖,居然包子裡的那塊肉餅滑了出來掉落在地上。
頓時,他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抖,在原地立停幾秒,盯著這塊肉,然後環顧了一下食堂里的眾人,飛起一腳把那肉餅踢得老遠。這時他的心裡一定是悔恨交加,悔的是當時怎麼沒先把肉餅一口吃掉,恨的是那人幹嘛這時叫他一下,害得他手一抖,又恨食堂里有這麼多人看著他,使他沒臉撿起來再吃。
他進電工組後說要拿個碘鎢燈,廠里要拍些產品照片,光線不夠。電工組的師傅也愛理不理地說:「你自己挑吧。」他電工組也熟,自己挑了個有罩的碘鎢燈,自己找了根電線,把燈接好後就走了。走出門外,宗法師傅還朝著他的背影說了句:「酸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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