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09-13 00:21:54 作者: 吳盾
  轉眼又過了一年,這是劉函工作的第五個年頭了。他忽然想起,是應該可以拿工程師職稱了,於是就來到人事科詢問此事。

  他來到人事科,人事業科已是舊貌換新顏了,辦公室重新裝修過了,家具也全換新的了,房間內還配置了沙發,但科長還是舊的,仍是周科長,新增了兩位科員,都是部隊轉業的,小伙子還蠻勤快的,一進門就他請沙發上坐,並給泡茶倒水。劉函老道地拿出了煙遞給周科長和小伙子,小伙子和他當年一樣嫩,忙擺手說不抽,周科長接過煙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是否可以評工程師職稱了。」

  周科長眉頭一皺,眼看窗外,自言自語地說:「你來工廠這是有幾年啦?哦,好像有五年了吧?」忽然轉向劉函說:「是可以了啊!但按規定要經過考核評定。」

  劉函:「如何評定?」

  周科長:「你業務上肯定是沒問題的,評定應該可以通過的,但好像還要統一考下外語。這事我還得問一下縣人事局具體怎麼辦,好嗎?」

  劉函:「好的,那我等你消息了。」

  過了沒幾天,接人事科小伙子通知,讓他寫份自工作以來的《自我鑑定》,寫好了交給周科長。他還轉告了周科長的話,囑咐他要認真寫,這個《自我鑑定》要歸入個人檔案的。

  他寫好《自我鑑定》後把它交到人事科,同時周科長又讓他填了份幹部履歷表。另外,給了他一套中級職稱英語考試複習資料,周科長說:「這是我專門從縣人事局為你拿來的,好好的回去複習,考試內容都在裡面,考試時間會提前通知你的。」

  大概過了兩三個月,人事科通知他到縣人事局統一進行英語考試,由於考試的內容基本都在複習資料範圍內,所以考試就很輕鬆的通過了。

  就這樣,劉函在畢業後的第六年就被授予工程師資格了,那天他到人事科拿工程師生證書時,周科長還特地說:「拿這個工程師也是不容易的,也不是人人到了時間就可拿的,我們幫你做了不少工作,你算是破格提升的。當然啦!你自己的努力和工作成就是主要的。」所謂破格提升,就是他有科研成果,並在內燃機國家一級雜誌上發表的那篇論文。

  他忙說:「謝謝!謝謝!主要靠領導們的看重與關照,光靠我自己努力是沒有用的,謝謝領導關照!」於是他摸出了早已準備最好的好煙,丟了一包給周科長,在千謝萬謝中離開了人事科,揣著紅本子回到了工藝科。

  回到工藝科,他把紅本子往桌上一放,幾位同事都圍上來看這本證。有幾位是老工程師了,但有幾位工農兵大學生至今還沒有工程師資格,他們很是羨慕。接著眾人起鬨說:「請客!請客!」

  這是肯定的,工藝科都是知識分子,不像電工組這些老大粗們只知道喝酒吃肉。於是過了些天,他買了些糖和煙,女同事和不抽菸的分糖,抽菸的同事一人一包煙。當時還需憑票購煙,他是托省城同學開了個假結婚證明,才從煙糖食品公司買了四條中華牌香菸。這也是算他人生中的大事,就權當辦喜事吧,分煙分糖。

  一個周六的中午,劉函提議技術科里愛喝幾杯的幾位同事小聚一下,也算是請一次小客。這天,他在食堂買了幾個硬菜,打了五斤黃酒,大家又添了個把蔬菜,就在科里的小會議室小聚一下。叫上了五六位老工程師和年輕的科員,科長雖不太喝酒,但也叫上了他,一方面尊重他是領導,另一方面也算是拉他下水一起上班時間喝酒。

  幾位老知識分子比較內向,剛開始話也不多,只說你運氣好,生在這個好年代,我們拿這工程師證都等了一輩子了。隨著幾位能喝的同事的一個勁地勸酒,畢竟知識分子老實,經不起勸,逐漸喝多了。老知識分子的內心是壓抑的,酒多了以後就逐步放開了,這時話也多了。郭工平時最為內向,這時最激動。

  他對劉函說:「你畢業六年,就是工程師了。我二十多歲大學畢業,苦苦熬了三十多年,才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工程師證啊!」

  郭工,本省省城人,和劉函也算是老鄉,1957年畢業於某名牌大學的內燃機製造專業,因畢業前多說了幾句話,畢業後定為右派,下放到東北的一家大型國營機械工廠當了一名鍋爐的司爐工。而後與上海的一位姑娘結婚,這位上海姑娘是北京某醫學院畢業的高才生,同樣也是話多被劃為右派的。在同一個工廠醫務室工作,人也長的很漂亮,但是個右派沒人敢娶。只能右派找右派,惺惺相惜,又同是南方人,因此兩人草草地結了婚。結婚後,說定堅決不要孩子,如果有了孩子,這孩子永遠是右派的後代,他們不願有後代繼承他們的痛苦。由於這種政治關係,家人也都是不太和他來往,那年老母去世,家裡也只發來個電報告知,電報只有簡短四的個字「母已去世」。

  當晚,他只能獨自一人,默默地點上香燭,把壓在箱底的那張畢業文憑在母親的遺像前燒了,以祭奠亡靈。並對著母親的遺像哭拜道:「兒辜負了母親養育之恩,白白地培養兒了,兒只能把這文憑還給您了,兒這一生上不能盡忠、報效國家,下不能盡孝、為母送終。這一夜,他的心情下沉到了極點,想了結了自己的生命,應追隨母而去。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認為不能拋棄他患難與共的妻子。

  文革後,他右派得以平反,幾年後被授予了工程師職稱。當他拿到工程師職稱證書後立馬趕回老家,跪拜在了母親的墳上,用雙手在母親墳上刨了個坑,把工程師證書放進一個精製的木盒,埋入土中,放聲大哭地喊道:「母啊!兒子現在也是工程師了,終於遂您的心愿了,現在兒讓這本證書永遠陪著您老人家。」郭工越說越激動,竟在酒桌上伏案嚎啕大哭起來。

  郭工掛著淚抬頭看著我說:「你要珍惜這本證啊,要對得起它啊!我這本證是充滿了兩代人的痛苦與辛酸啊!」

  郭工真是個性情中人,寧可不要證書把它埋入土中與母同葬。一本證書,不同的人、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情懷。

  郭工這人勤勤懇懇,默默無聞,埋頭工作,從來沒人關注過他還有這段可泣的歷程。大家看郭工哭得傷心,就勸他不要喝了。扶他到沙發上去休息了。

  從此,劉函對郭工有了重新的認識,首先,他認為郭工是個正直的人,圓滑的人是不會成為右派的。其次,郭工是一個有恩必報的孝子。第三,郭工是個意志堅定的人,遭受這麼大的災難仍堅持活下來奮鬥。

  *

  從拿到工程師職稱那時起,他感到他新的人生路就要開始了。這天晚上他又失眠了。在他的記憶中是人生第二次失眠。第一次是在與夢函相約、婉拒夢函許以終身的那個晚上。

  那年他已二十九歲了,他要對今後的人生作出規劃。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提升他的發展空間,他感覺縣城太小了、工廠的發展空間太小了,由此,他想到了回到老家——到省城去發展。

  在那個各行各業都封閉的年代,不像現在只要打個辭職報告就可走人,接收單位只要簽個勞動合同,聘用就行了。那個年代,如果自說自話地拍屁股走人,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單位就會在你的檔案中塞進開除的處分記錄,任何單位只要見你是開除的,都不會要你,這樣的話一切編制和待遇都沒了,比從零開始還要悲慘,就算找到個接收單位,也只能給你個臨時工待遇。所以,人事的調動太難了,尤其是跨地區的調動。工人可以採取對調方式,如果有個異地的想來本地工作的工人,就可按對調方式對調過去了。幹部沒有對調一說,工程師屬幹部編制,歸人事局管。幹部調整動有兩種模式,一是調動,是上級人事部門的行政命令調動,這種是領導幹部的調動方式。二是商調,就是協商調動,不是領導幹部,只能是商調。

  商調必須在對方地域找好接收單位,這邊單位做好放你走的工作,再向人事部門提出很多調動理由,經批准後才予以調動。

  他想到,要商調的唯一理由就是——結婚,在省城找一對象,結婚,婚後以兩地分居為由,要求調動。

  但是這個計劃太宏偉了,結婚是人生大事,是一輩子的事,在那個年代,結了婚一般是不能離婚的,離婚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很可能會是人生中的一個污點,它會影響你一輩子的事業或仕途。所以,不能隨隨便便找一個女的結婚了事,這事還需要講緣分的。


  過去有很多人給他介紹過對象,都是縣城的,但他終究是要回省城的,就連夢函這麼好的女孩都被他婉拒了。但省城的姑娘一般都不太願意嫁給外地小伙,然而有了這個心,有了這個計劃,他就不放棄任何機會了。

  還有一個任務就是要在省城找一個接收單位,這個可能方便些。憑他的專業和專業上的成就,再托些關係應該問題不大。

  第三個任務就是要和工廠主要領導搞好關係,取得他們的同情,要能放他回去。這方面他也有一定的把握。劉廠長,還有兩年要退休了,人特別和氣,心地特別善良,退休前一定不會為難他的。

  他總結了一下他的規劃:第一找單位;第二結婚;第三處理好工廠領導關係。就這三件事,人生前進中的三部曲。規劃一定,勇往直前!

  想了整整一夜,規劃好了人生轉折的步驟。第二天清晨,雖沒有睡好,但是精神還是挺好的,人生有了奮鬥目標,就此興奮不已。

  吃完早餐,哼著小調,晃晃悠悠來到了科里上班了。自從完成了那個「內燃機綜合合測試儀」的課題後,廠里也沒安排新的大課題,主要任務就是對廠里的自動化程度較高的設備維護做些技術支持的活兒,另外還有職工教育培訓上上課等。工作和生活都很輕鬆。

  他坐在辦公室的日子也太無聊,巴不得車間有什麼設備有故障,電工修不好來叫他,這樣也有理由出去逛逛散散心。這天,熱處理車間滲碳爐的溫控儀表壞了,電工修了半天不知故障在哪,就來叫他了,熱處理主要是對溫度的控制,溫控系統相對較為複雜,一般電工處理不了也情有可原。

  他和電工一起去了熱處理車間,溫控壞了,機器停了,操作工們無事就坐在那吹牛。一位工人剛新婚,放完婚假後第一天來上班,幾個小年輕圍著他問東問西。問他辦了幾桌酒啊,問他上哪去旅行了。其中一位小年輕問他:「師傅啊!結婚是什麼味道?」

  師傅刁了他一眼說:「你吃過雞嗎?」

  「吃過啊!」

  「吃過肉嗎?」

  「吃過啊!」

  「雞和肉的味道怎樣?」

  「味道很好啊。」

  「告訴你,吃雞也不是這個味道,吃肉也不是這個味道。」

  小徒弟一臉茫然,好像還在想,這究竟是什麼味道啊!旁人哈哈大笑。

  笑話聽完了,他檢查了下滲碳爐的溫控,發現是溫控模塊壞了,這模塊沒法修,倉庫也沒配件,只能讓供應科去廠家購買了。這樣,設備就要停兩天了。這時,幾個操作工一陣歡喜,以為這兩天不用幹活了。這時車間主任過來了,說鹽浴爐那邊的活很多,到那幫忙去吧。幾個操作工鼓鼓囊囊地滿臉不高興地走了。

  出了熱處理車間,他就順便到倉庫去轉轉,一方面去填下買模塊的採購單,另一方面也和那位基督教徒去聊聊天,沒事聽他講講故事也是件蠻有趣的事。

  進倉庫後,那位基督教徒正在教導一位小伙子,也不知小伙子和他說了些什麼事,他說道:「年輕人,我給你講個故事。有天,一位老者在路邊看見一個小孩在哭,老者問小孩為啥哭?小孩哭著說:我剛才把一塊錢掉進了陰井裡了,老者說:你別哭了,我再給你一塊錢吧!小孩接過錢說道謝謝,接著又大聲哭了起來。老者問:給了你錢為什麼還哭啊!小孩說:我那錢不掉進去,不就是兩塊了嗎?老者說:你不丟了那一塊錢,我就不會給你這一塊錢。神只允許你有一塊錢,如果你拿了兩塊錢,另一塊錢就是神的錢。如果你沒有為神效力,你就不能拿神的錢,這就叫作『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就是國王也只能拿自己的錢,不能拿神的錢。」

  基督教徒最後對年輕人說:「你是有損失了人家才來幫你的,你懂了嗎?」年輕人忙點頭一臉虔誠地說道:「懂了,懂了。」邊說邊出了大門。

  見劉函進來後基督教徒對他說:「年輕人沒有信仰,沒有品格。那個年輕人前天把半個月的飯菜票全丟失了,急得哭了。後來小組裡的同事看他可憐,大家就湊了些飯菜票給他。他拿了別人給他的飯菜票,還想急於找回丟失的飯菜票,這也是正常的事情。但是,他問基督教徒,如果他找到了他丟失的飯菜票,那些別人給他的飯菜票還要還人家嗎?可不可以不還了?所以說,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信仰,對上帝沒有敬畏,什麼錢都敢拿。」

  這個年輕人好像是來向基督教徒懺悔似的,聽說縣裡成立了基督教會,要建教堂,讓他去做牧師,所以,他現在說話的膽子也大點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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