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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7:52 作者: 陳慶軍
  程心明由於自認為考察出村名荷葉地的由來,沾沾自喜了好長一段時間,可又由於了解到村子的那段苦難歷史,又傷感得一塌糊塗。

  就這個性格,他不會有多大的出息。既沒有鋒芒,也沒有多少野心。屬於那種一有點小小成就,就高興得大笑。而一有了一點障礙,就像只昆蟲,東撞一下,西撞一下,頭疼了,或是為難了,就會自行避開,或者乾脆退回到原地。

  荷葉地很早就分成了兩個生產小隊,家住村東頭的,都在程東小隊,住在村西頭的,就在程西小隊。而夾在村中間的人家,就沒那麼嚴格了,呈一種犬牙交錯之狀,甚至還有兩戶人家被包了起來,就像人們常說的飛地。

  看來那時村子上分生產隊時,不是強行的,而是實實在在地尊重了本人意願。

  程心明家略靠近村子的東邊,但絕對在村子的中間。他家就屬於程東小隊,但他所有的本家至親卻都在程西小隊。也不知父母當時是怎麼考慮的,就選了程東小隊。

  他小時候一直有些傻,也可能不是傻,而是膽子小。在十二歲以前,他的世界其實就是個封閉的環。在這個環內,他的世界可觸可感,是個方圓不足千餘平方米的空間——如果說具體一點的話,那就是坐落在家附近小巷中的幾棟草房,鄰居叔叔家一棟舊式的瓦房。每天睜開眼看到的,也都是熟悉的東西,家中的幾隻雞,還有每天自己要照看的那幾隻鴨,再有就是晨曦、鳥鳴、夥伴和各種場景。那時,他的心目中只有程東小隊,就連在程西小隊的本家至親,他都感到非常陌生。即便是玩耍,他也只和程東小隊年齡相仿的小孩在一起,和本家至親家的小孩,鮮有來往。受那時戰爭影片的影響,村上的小孩,自然就分成了兩派。程心明就夥同程東小隊的小孩,毆打過程西小隊的小孩,其中就包括本家至親家的小孩。為此,本家至親找上門來,他還受了點皮肉之苦。

  十二歲以後,他去讀初中,但初中學校離村子有些遠,要步行頭十里路。一同到那裡上學的,村子中還有幾個。由於都沒單獨出過稍遠的地方,幾個人心裡都有些害怕,因而就結伴去。人多嘛,膽氣自然就大一些。這幾個人中,有程東小隊的,也有程西小隊的。到了這時,程心明才對全村有了些模糊的概念。知道程西小隊的,也姓程,和自己一個祖宗。當然,一個大隊中,還有別的村子中也有小孩到那裡念書。於是,他漸漸就有了大隊的概念,後來還有了公社的概念。

  現在,程心明高中畢業了,在家務農,耳濡目染中,他居然對這塊習以為常的地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村子這麼古老了,那過去有沒有出現過轟轟烈烈的大事呢?或者說有沒有出過什麼響噹噹的大人物……狀元,將軍,或是著書立傳的大儒。

  這一切,對於剛務農的程心明來說,顯得尤其急切,就想立即能搞清楚。

  老輩人說,荷葉地位於一條龍脊上。這條龍脊為南北走向,迤邐有二十多里,很多大村落都串在這條所謂的龍脊上。程心明當時能夠知道的,就有戎村、唐村、徐垛、任家、李村、周家等數十村。當然,在他那時的閱歷當中,還有很多他不知道的村落。

  這些村落,基本上都是以姓氏來命名的,如唐村、李村、徐垛。毫無疑問,這些姓氏,都是這些大村落中的大姓,可偏偏唯獨他所在的村子,不叫程村,或是程家,而是叫了荷葉地,也有人叫荷葉村。這是為什麼呢?雖然程心明考察出這個名字由地形而來,但為什麼老人們為什麼要嗤之以鼻?難道這裡面還有別的什麼原因?村子的形狀,確實就像一張平鋪的碩大荷葉嘛。

  程心明剛參加隊上的勞動那會,水稻正在灌漿,棉花結的桃還小,農活並不多,也不繁重,無非就是給棉花噴噴藥,打打枝,稻田中除除草,是一年中農村中少有的農閒時光。

  活兒不重,也不多,空閒的時間就多了。於是,男人們常坐下來擺擺龍門陣,說說《山海經》。女人們則是嘻嘻哈哈,大聲地開著各種玩笑。

  碧綠的田野,湛藍的天空,涼爽的微風,翻滾的稻浪,飛出的笑聲,偶爾地竊竊私語。這一切,看起來充滿詩情畫意,可能還會令某些城裡人嚮往,但真的置身其中,成為其中的一員,可能就不是這樣的感受了。程心明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提不起來精神。在他的潛意識中,今後自己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樣,成為一名徹頭徹尾的農民,在這裡勞動和生活,直到老去……

  想到這些,程心明心裡就有了些悲觀,也有了些淡淡的哀愁。

  《山海經》是一部古老的神話傳說奇書,內容主要是民間傳說中的地理知識,包括山川、道里、民族、物產、藥物、祭祀、巫醫等等。保存了包括夸父逐日、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大禹治水等相關內容在內的不少膾炙人口的遠古神話傳說和寓言故事。那些誇張的說法,就是今天看來也有些荒誕不經。可就是這些荒誕不經的故事,現在有的卻神奇實現了。如人類的飛天夢,不是已經實現了嗎!

  但村子中說的《山海經》,卻不是什麼真的《山海經》,而是借喻《山海經》中的玄幻、怪誕這一形式。說出來的東西,你要信就信,不信就拉倒。它就是村民們聚在一起的一種休閒方式,或者是彼此聯絡感情的一種形式,沒有人會對此場合說出的話負責。當然,抬槓肯定也是有的,甚至還相當激烈。

  程心明就是在最初的集體勞動中,聽著村民講的「山海經」,才漸漸對村子的歷史產生了濃厚興趣。後來他知道了,這個村子歷史上竟沒有任何一點能讓後人值得炫耀的地方。可是,這個興趣他卻一直保持著,就是現在,他離開村子已三十多年了,他還是會豎起耳朵十分關注荷葉地。

  盛夏時節,總有些酷暑難當。那個年代,電是通了,但家家都只有一隻15瓦的燈泡用來照明。昏暗不說,有的人家還捨不得用,哪裡還有什麼電風扇!低矮的草房,狹小的窗戶,熱氣熏天。在這個時間點上,在家中睡覺,肯定會熱得睡不著。為了避暑,村民們大都選在野外納涼,待身子涼透了,才會回家睡覺。有的人,整夜都會睡在野外。也正是這樣,才有了說「山海經」的絕好機會。

  傍晚時分,程東小隊家家戶戶,幾乎都將涼床擺在荒草溝的堤壩上,幾十張涼床,一字兒排開,很是壯觀。風從荒草溝吹來,夾帶著水汽,吹在身上,感到舒適,涼爽。有的人家,為了占到有利的納涼位置,下午三四點鐘,就會將涼床搬去。

  可以說,這是一年當中,荷葉地最愜意、最熱鬧、最溫情的時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聚在這裡。這裡就成了道聽途說的發布會,當然,這裡也是流言蜚語的集散地。

  老人們很知趣,不敢和兒孫們爭涼床,自個兒帶個小凳,圍坐在一起。老男人們聚在一起說古論今,講各自的「山海經」。老女人們又聚在另一個地方,講一些家長里短。有時幾個文靜的孩子,會纏著她們講一些鬼怪的故事。頑皮一點的孩子,就在附近打打鬧鬧,或是跟著螢火蟲後面攆來攆去。

  這些鬼怪故事,當然非常刺激和駭人,那幾個小孩,聽了怕,後悔,不聽,也後悔。這些老女人,有時也講一些類似猜謎的故事,謎底通常就是常見的自然現象和身邊的事物。如「白的、黑的,滿滿一盒子」,小孩們一猜,知道這個謎底就是自己的眼睛。再比如「麻屋子,紅帳子,裡面住個白胖子」,很快就有小孩猜出這謎底是花生。

  程心明雖不說是個大齡青年,但起碼也算是一個青年人了,他應該和他年齡相差無幾的人在一起玩。可是,他沒有去他該去的地方,而是和老男人們一樣,也搬個小凳,坐在他們的身旁,靜靜的聽他們講「山海經」(中途由於心中不快,有好幾天沒來)。「長毛」血洗荷葉地的故事,他就是在這裡聽說的。當然,他在這裡還聽到了不少其他的故事,有的故事簡直匪夷所思,也有的故事讓他捧腹大笑。涉及到荷葉地的很多故事,他會在後面一一交待。

  見程心明和別的年輕人不一樣,喜歡聽「山海經」,有的老人就建議他去找水生老麻子,說他肚子裡的「山海經」多。

  他肚子裡的「山海經」多?程心明當然有些存疑,腦子中立即就起了個大大的問號。這個人,平時言語並不多,看上去很木訥,怎麼會有許多「山海經」呢?是不是老人們在騙他,或是想支走他?不對……沒有理由啊!他們既然這樣說,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們怎麼就不說別人呢?或許水生老麻子年輕時,也是個活潑的人物,只是現在人老了,藏了原來的面目,讓後來的年輕人,錯認他是個極平常普通的老頭,給人一種假象。

  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程心明就開始「關注」水生老麻子,向別的老人們打聽他過去的事情。遺憾的是,村上很多老人對他知之甚少,大都只知道他年輕時,在南京做過一些小生意,後來當過兵,再後就在荷葉地種田。至於,他在外面闖蕩的那些年,幹了些什麼,就不清楚了。

  昌林伯倒是和他脾氣相投,一定知道他的底細,可他就是輕易不說。

  一圈下來後,幾乎什麼都沒打聽到,這個平時在程心明心中極其平常的水生老麻子,突然變得神秘起來,他居然還當過兵?在苦苦相求中,也只從昌林伯那裡,粗粗了解到水生老麻子年輕時的一些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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