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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7:54 作者: 陳慶軍
  水生老麻子年輕時確實在南京做過生意,但這個生意不是什麼體面輕鬆的生意,而是十分辛苦,是一份苦力生意。他幾乎在半夜時分就要起床,擔上一擔白天收來的雞、鵝、鴨去南京,或是自己賣,或是兌給別人賣,晚上則頂著星星往家趕。第二天休息後再去收購,第三天又是半夜時分挑著擔子上路。這可是百十來里路,這要是平常人,一天走個來回就不容易了,可他肩上還擔著百十斤重的擔子。他的肩上、手上、腳上都起了很厚的繭子,脖子後面那塊凸起的地方,被壓成了一個大大的肉瘤。

  那壓出的肉瘤,至今還泛著紅光,天氣一熱,那地方就汗涔涔、黏糊糊。

  突然間,荷葉地不見了水生的蹤影,稍後,就有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有的說他跟一個相好跑了,有的說他被抓了壯丁,也有的說他被土匪搶了,死在了荒郊野外……真是七個鑼鼓八樣腔調,說什麼的都有。

  時間一長,在荷葉地上生活的人,幾乎都將他忘到了腦後,仿佛這個人根本就沒在荷葉地上出現過一樣。

  畢竟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在外行走的人,突然沒了,那也是很常見的事。天下茫茫,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何況水生那時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角色,荷葉地哪個還會主動站出來,到南京找他嗎?即使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

  人死如燈滅,就是沒死,也當他死了。

  可是,解放後的某一天,水生回來了。原來他沒死,而是一直在外當兵。原來,他在販家禽回來的途中,被國民黨抓了壯丁,這樣,荷葉地上哪還能見到他。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挑著一副空籮筐,獨自一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可在路過那座他非常熟悉的小山崗時,竟莫名心慌起來,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為了壯膽,他輕輕地哼起了山歌,但還沒等他哼上幾句,一小隊國民黨兵,從山崗的另一邊走了過來,他避讓不及。

  兩個手持步槍的國民黨兵,立刻沖了過來並按住了他。

  這是一隊去執行任務的國民黨兵,正缺個苦力,見到了水生這樣強壯的後生,哪裡肯放過。就這樣,在無任何症兆的情況下,他稀里糊塗地就被抓了壯丁。那副一直不曾離身的空籮筐,被抓他的那兩個士兵無情地踢到了路旁。

  他在國民黨軍隊裡待了兩年,後在一次戰鬥中,被共產黨軍隊捉了去,做了俘虜,不久他又成了共產黨的兵。可能在國民黨軍隊中沾了一些壞習氣,極有可能是兩情相悅,他在駐地附近,將一個大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搞大了姑娘的肚子,這還了得,共產黨的軍隊紀律嚴明,他立馬就被開除出了軍隊,遣送回老家。不過,他還算幸運,沒讓他去坐牢,真要是這樣,他可能就再也不會回荷葉地了。

  這當然有一些猜測的成分,並沒有得到過水生老麻子的任何印證,大家姑妄就信了。由於對他在外面的事,大家知道得並不多,因而就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但對於這種男女之間的葷事,常會捕風捉影,添油加醋,憑空加進了一些自己想像的成分。這樣說來說去,水生就越發顯得神秘了。

  回到荷葉地的水生,對過去的事守口如瓶。就是平時話也極少,脾氣卻很怪,和別人很少來往。特別是那紅色的肉瘤,幾乎成了他壞脾氣的一個顯著標誌,只要那疙瘩鮮紅,上面黏糊糊的有汗,就知道他的犟脾氣上來了。這個時候,別人基本上都會避著他,或者是繞著他。

  現在,水生老麻子老了,但他後來沒再結婚,仍是孤家寡人一個,在程東小隊裡看公房。其實,他一直就沒結過婚,即使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把姑娘的肚子搞大了,那也不能算是結了婚,最多只能算是有過苟合。

  他身邊有兩隻狗,一條名叫「三佻子」,已是條老狗,幾乎聽不到它的叫聲,整天躺在他的腳旁。這條狗年輕時,可能風流成性,不然也不會給它起名「三佻子」。另一條年輕的狗叫「來喜」,有點年輕氣盛,見人就吠,小孩們常會被它嚇哭。

  要是不認識他,一聽到老麻子這個名字,會認為他臉上坑坑窪窪,十分的醜陋和難看。其實,他臉上的麻子並不多,只有淺淺的幾粒,而且還是均勻的灑在臉上,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他臉上有麻子。可在外浪跡了數年的他,卻識得不少字,可以說他已粗通文墨。

  程東小隊的公房,就在原來程姓的祠堂基上,和祠堂基相連的那一大片土地,就叫了祠堂垾。祠堂早已不在了,但祠堂基上還留下了一個碾盤。

  碾盤面積有近三十個平方,都是由青石鑿刻而成的,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現出藍幽幽的光,真可謂熠熠生輝。碾盤的中間立著一個四稜柱,上端還有一個凹槽,碾穀物用來拴牛的。這樣的長條青石,這樣的雕工,現在肯定不多見了。

  可就是這個碾盤,單幹後突然不見了,就連一塊長條青石,都難覓其蹤跡。

  按輩分,程心明該叫水生老麻子為伯。只是他是大房的,不如本房的昌林伯來得熟。小時候,程心明常坐在昌林伯大腿上玩耍。

  現在,昌林伯不願說,那就直接去問水生伯。但對於這樣一個脾氣怪怪的人,要想從他那裡聽到自己想要聽的「山海經」,他心中委實沒有多少底氣。

  沒有底氣,也要去,誰叫他好奇,叫他著迷呢!當務之急,就是和他套近乎,慢慢取得他的好感。要是做到了這一步,就不愁聽不到他的「山海經」了。

  無論如何,現在都不是聽他本人故事的時候,不然就會適得其反,以後什麼都甭想聽了,甚至還可能招他一頓臭罵。

  為了能聽到水生伯的「山海經」,程心明事先還是做了些功課,從外圍入手,先向他了解古老荷葉地的來歷,再到先輩們出過的傑出人物,或者幹過的轟轟烈烈大事。他不是肚子中的「山海經」多嗎,這樣的事,他肯定知道。

  這樣的安排,他一定不會反感,甚至還可能相當高興。誰不說家鄉好,說祖宗好,尤其是村上出彩的事,誰不願意說!水生伯又不是聖人,就能免俗!

  不要小看程心明身子骨小小弱弱的,可在他的內心當中,早就有了英雄情結。這就像中醫的養生之道一樣,缺什麼補什麼。他不是身子弱嘛,自己做不了英雄,自然內心就會崇拜起英雄來。

  這一段時間裡,他是聽了不少的「山海經」。可這些「山海經」,大都是道聽途說,或是從戲劇中演繹而來,都是外來的和尚居多,除了「長毛」殺戮與荷葉地有關外,竟沒有一個人物和故事,和荷葉地有任何的關聯。

  程心明就想弄個明白,荷葉地歷史上到底有沒有過出彩的人和事。有,為什麼人們不說,沒,他似乎有些不信,畢竟是龍脊上的古老村落,就是碰也會碰到一次。可他不能急,心急可是吃不了熱豆腐,水生伯不是脾氣怪嘛,不能惹毛了他,一定要穩紮穩打。

  只要有了空閒,他都會有事沒事地往水生伯那裡湊。

  水生伯可不歡迎他,嫌他咸吃蘿蔔淡操心,扯這些沒用的東西有什麼用。但次數去多了,不知是他煩了,還是心軟了,臉色漸漸緩和了許多,不再是那種一味的面無表情。

  鬆動了,就是好事,離目標就近了一步。果然,沒過多少天,水生伯就主動問起了程心明。看來很多事情要隨緣,緣分到了,事情就變得簡單。但那次的結局,卻是不盡如人意。


  那是一個夜晚,大概八九點鐘的樣子了。白天天氣很熱,可臨近了傍晚,卻下了場透雨,東北風颳起來後就一直沒停,天氣變得涼爽。

  雨過天晴,月亮早就升上了蒼穹,將「她」的清輝灑滿了荷葉地的每一個角落,一切都顯得既朦朧又清晰。這麼涼爽的天,大家就沒有必要出來納涼了,都早早上床睡覺了,荒草溝的堤壩上冷冷清清。

  程心明決定今晚去碰碰運氣,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月亮,人的心情必定愉快。人一旦心情愉快了,就容易溝通,也容易打開話匣子。即使他今天不說,程心明也想了個對付他的法子,他為此做足了功課。

  可能是年紀大了瞌睡少,遠遠地就聽到水生伯在哼小調,他還沒睡。

  程心明心中一陣竊喜,看來他今天心情很好,肯定會不虛之行。想到這點,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待快要走到他身旁時,就甜甜地高喊了聲:「伯,還在乘涼?」這肯定是廢話,但那時,程心明沒想好問候語,就隨口這一說。

  「乘什麼涼?這麼涼爽的天氣。」水生伯粗聲粗氣地說。

  「那您怎麼還不睡呢?」

  「人老了,瞌睡少。」

  「那我來陪陪你。」程心明有些虛情假意地說。

  「陪陪我……是有事求我吧?」水生伯倒是一語見的。

  讓水生伯說中了心事,程心明有些不好意思,就愣在了那裡。

  「是不是又想問荷葉地過去的事?」

  這可是水生伯第一次主動向他問起此事,看來今天有戲了。

  「伯,都說你肚子裡的『山海經』多,不瞞您說,我今天來就是想聽一段的。」機不可失,程心明趕緊奉承地說。

  「這孩子,念書念愚了,聽這東西有什麼用?」

  「不管有沒有用,我就是想知道,這村子中有沒有出過大人物,或是大事情。」

  「還出過人物?爬爬蟲還差不多。」水生伯一臉不屑地說。

  程心明原以為水生伯會順著這個話頭往下說,想不到,他竟然來了這一套。不說就不說是了,怎麼還辱沒起祖宗來。一股怒氣,從程心明的心頭升起,隨即說出的話,也少了些許的客氣。

  「怎麼可能!這麼古老的村子,又在龍脊之上,怎麼可能就沒出過人物!你這樣說誰信!」

  「你不信,跑來問我幹什麼?我說沒出過就是沒出過!」

  「你不知道就說不知道,還辱沒祖宗!」程心明被他的這口氣激怒了,竟當場指責起他來。

  這話讓水生伯有些暴跳如雷,說話的聲音也陡然提高了。

  「我不知道!村上還有誰比我知道?還辱沒祖宗!」那說話的神情和口氣,仿佛他就是荷葉地上第一人,別人都不如他。

  一陣短暫的沉默。

  這時,程心明的內心當中恨死了水生伯,隨即在心裡就罵開了:這個老麻子,怎麼會這樣不通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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