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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8:06 作者: 陳慶軍
  程心明本想第二天晚上再繼續去那裡,求水生伯把故事講完。可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雙搶」就開始了,他不得不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雙搶」就是在烈日下搶收搶種,要經歷二十天左右,在「立秋」前後結束。這是一年之中,農民最辛苦的日子。這期間,農民要頂著酷暑,將田裡成熟的稻子搶收上來,接著搶種下第二季的秧苗。這期間,農民必須披星戴月,沒日沒夜地干,否則就要誤了農時。

  熬過了「雙搶」這關,可以這麼說,已熬過了今年最重要、最累的農活。

  沒經歷過農村「雙搶」,就不可能知道農活有多苦。但要是經歷過了,可能在干其他活時,就不會再喊苦喊累了,因為他早有了這方面的心理承受能力。

  第一代農民工,剛到城裡去打工時,普遍都膽小,任勞任怨,乾的都是城裡人不願乾的最苦最累最髒的活。可有些城裡人還冷酷地鄙視他們,嫌他們髒,甚至還有人罵他們是豬。可就是這些農村人,在建國後,卻是撐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脊樑。所有的苦難,都加到了他們身上。城裡人的所謂幸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壓迫他們的結果。

  城裡人理應要尊重他們。可現實是,很多城裡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不但不報恩,反而變本加厲要壓榨他們。

  第二代農民工,已吃不了他們前輩的那種苦和累了。就是性格上,他們也不再逆來順受,老闆不炒他,他也要炒老闆了。

  天麻絲亮,隊長的哨音響了。很快,村子中就傳出了一陣窸窸窣窣之聲,接著就傳出一片很響的哈欠之聲。幾分鐘過後,隊長的第二遍哨音響了。這次的哨聲和第一次哨聲相比,要急促,要高亢。這時,已有人摸黑上了水跳,一片嘩嘩的攪水聲。這是家中沒老人幫助的,在搶時間淘米洗菜,以便出早工回家後,好抓緊生火做飯。不然的話,就肯定趕不上早飯後的出工,餓著肚子總是不行的。

  村子中喧鬧起來,喊人的,找東西的,叮囑小孩的……不甘寂寞的狗,這時,也會蹲在地上狂吠幾聲。

  這一陣喧嘯過後,隊長的第三遍哨音響了。

  哨聲急促而短暫,這是明確的出工信號了。

  村民們陸續從家中走了出來,腳步匆匆……黑暗的田頭,一條長長的黑影隊伍,拖拖拉拉,迤邐很長。

  「雙搶」第一天,割稻。

  這時,天色仍較暗,田野里一片朦朧。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情況下進行,走路、下田以及稍後割稻,靠得全憑直覺。

  先到的村民,二話不說就跳進田裡,揮刀就割。後到的村民,依次跟上。朦朧的田野當中,不久就出現了一支移動的梯隊,遠一點看,極像八字那一撇。稻稈在鋒利的鋸刀切割之下,發出像風掠過草地時出現的「呼呼」之聲。隨著這「呼呼」之聲,成片的稻子倒伏在田中,一排排,整齊劃一,跟訓練場上排起的隊伍差不多。

  八點左右,太陽升到了半空。這個時候,就到了收早工的點了,飢腸轆轆的人們,陸續從田間返回家中,路上的腳步仍是匆匆,一路小跑的也有,他們要趕著回家做飯。

  吃早飯的時間並不長,家務、個人衛生、吃飯等一系列事情,都要風風火火抓緊解決。這一切,都是在田間高強度幹了幾個小時後,還要馬不停蹄必須解決的問題。

  半個小時後,隊長的哨音又響了,上午該出工了。村民們再次腳步匆匆趕往田頭,整個上午仍然是割稻。這個時候,就能明顯看出哪些人家有老人,哪些人家沒有老人。有老人的人家,由於有人做飯,出來時不慌不忙,而沒有老人的人家,連吃飯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只好端個飯碗,邊走邊往嘴裡劃拉。

  村民們再次下了田。第一個下田割稻的,通常是公認割得最快的。這叫開趟。開始還好,撇字型梯隊一直保持快速推進,十點過後,平滑的撇字型梯隊開始變得七零八落。這時,有些村民割稻的姿勢也發生了變化,原來清一色彎腰撅臀,最利索的割稻姿勢,現在不同了,變得五花八門。仍有彎腰撅臀的,保持這姿勢的大都是青年人,也是割得最快的。蹲在田裡割的,這種割稻姿勢不影響手上的動作,但影響移動的速度,割得就慢了些。取這種姿勢的大都是中年人,腿腳都很好,只是腰不能長久受力。跪在田裡割的,採用這種割稻姿勢的大都是上了年紀,或是體弱有病的人。不但影響手上的動作,也影響移動速度,是最累的一種姿勢。要不了幾天,用這種姿勢割稻的,雙膝被磨得血肉模糊。要是田中有薄水,那就更慘了,身上濺滿了泥漿,看上去就像個泥人。

  程心明是青年人,採用的當然是彎腰撅臀的姿勢,但他長時間沒幹過農活,幾個小時下來,手臂發麻,速度就慢了下來——跟不上趟。

  可隊上割稻,對每個成年人來說,定量都是一樣的。割得快,就可以提前休息,割得慢,就只能用時間來彌補速度上的不足,好在中午休息的時間有點長,一般有一個半小時,要是溫度高的話,還可以達到兩個小時。割得慢的人,大都利用這段時間來補齊工作量,只是這些人比別人又多了份辛苦。

  也有不小心割破了手的,但這點小傷,絲毫不能影響干農活,簡單包紮一下後,又立即匯入到忙碌的人群之中。可這隻割破了手,在這二十幾天的水田勞作中,有可能發炎,化膿,甚至還有可能引起輕微發熱。即使這樣,那也不能休息,仍要咬著牙幹下去。即使沒割破手,在二十幾天水田浸泡中,很多人的手丫、腳丫會紅腫、潰爛,鑽心的疼癢。早晚那無處不在的蚊蟲、螞蟥,叮咬得渾身起包,裸露在外的地方,被手撓得血跡斑斑。

  「雙搶」期間,中午的飯由生產隊提供,菜則由各家各戶自帶。由於勞動強度大,又沒有多少空閒時間去做菜,即使有空閒時間,也沒有那個條件。村民自帶的菜,都是「雙搶」以前早就準備好的鹹菜,無非是豆醬、爛鹹菜、臭豆腐、鹹菜瓜一類,家境好一點的人家,偶爾會帶上一個鹹鴨蛋。只有家中有老人的,才能吃上一點新鮮的蔬菜,葷菜是不可能的事。

  就是平時,農戶家一年也吃不上幾次葷菜。

  這樣的勞動強度,這麼長的勞動時間,又是極差的伙食,農民幾乎個個都是面黃肌瘦。很多男子,常赤裸了上身,根根肋骨清晰可見。當然,這也不全是壞事,高血壓、高血脂,這一類富貴病,根本就沾不上身。

  那時,審美標準似乎和現在不同,略顯富態的人,不管男女,都是別人羨慕的對象。不過,那時略顯富態的人,不是公社的幹部,就是供銷系統的營業員,或是糧站的職工,說他們身體好,有福。

  農村小伙找對象,首選粗壯敦實的女子。苗條的女子,再好看,也是中看不中用,生不來孩子,也干不來重活。

  兩天下來,程心明大腿部位的肌肉嚴重拉傷,而且還十分僵硬,蹲、坐都成了問題。要蹲下來,只能咬咬牙,順著勢,就像沒了膝蓋一樣。過度的勞累,有的人,不論在什麼環境下,只要有靠的地方,或是坐下了,立馬就鼾聲四起,喊都不容易喊醒。

  早上和上午割倒的稻子,經太陽暴曬後,變得皮軟,下午的農活就是脫粒。

  脫粒的工具仍是最原始的工具。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木桶,四角有耳,底部有兩根結實上翹的長圓木。當地人稱這種工具叫「摜桶」,已經延續了數百年。

  這有些笨拙的工具,有很多地方運用了物理原理。底部的長圓木,增加了接觸面積,使「摜桶」不至於深陷爛泥。而「摜稻」則是利用了慣性。用草繩束上一小捆稻子,雙手緊緊捏住中間部位,再高高舉起,將有稻穗的一端,在木桶的邊沿反覆擊打,直到穀物和稻草完全分離。

  「摜桶」中的稻子,積存到一定量後,就有年輕力壯的男青年,用稻籮裝運後,再挑到曬場。

  用稻籮運稻子也有些講究,要裝得滿,「尖」還要起得高,人走得快。這樣,那根用桑樹做成的扁擔,在肩頭就會優雅地上下擺動。

  誰裝得多,幹得利索,誰就會得到人們的尊重。當然,他掙的工分也會比別人高。

  這種榮譽,隊上的每個男青年幾乎都想擁有。

  但想擁有,並不一定就能擁有,這要有強健的體魄。

  程心明那瘦弱的小身板,想都不用想,他只能做一個隊上的二等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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