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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8:11 作者: 陳慶軍
  「立秋」過後不久,程心明收到了一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通知,他被一所師範大學錄取了。這事,當年在荷葉地上引起了很大的轟動。解放以後,荷葉地還沒人走出過這個村子,通俗的說就是村上還沒有一個人吃過「皇糧」,他幸運的成了村中第一人。

  村中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用一種艷羨的目光看著他,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荷葉地讀書孩子們的榜樣。

  這是剛剛恢復高考的頭幾年,程心明對此一點信心都沒有。考試結束後,他就沒想過自己能考上的事。但在「雙搶」期間,他還是被老師叫去,到縣城參加了體檢,然後就胡亂填了個志願。荷葉地還沒出過大學生,他內心也確實沒這個奢望。不要說荷葉地了,就是整個大隊,也沒有一個大學生。他認為這事到此就結束了,以後就是一個掙工分吃飯的農民。可事情偏偏不是他所想的,他不但考上了,而且還是那時名頭不小的師範大學。

  老祖墳冒青煙了,還是這根「龍脊」挺了他一下,他不敢亂猜。

  接到錄取通知後,程心明內心自是心花怒放,很是受用了幾天。應該說他很幸運,剛恢復高考,就讓他逮了個機會,要是他早兩年高中畢業,就碰不上這樣的機會,那他就只能在荷葉地老老實實地修地球了。

  經過了「雙搶」的磨練,程心明骨瘦如柴,臉如黑炭,這哪裡像個讀書人。不認識他的人,怎麼也不會把眼前這個人和考上了大學的程心明聯繫起來。

  農村戶口要轉換居民戶口,還有些事他必須去做。首先,他要把隊上分給他的口糧賣給糧站,然後去大隊辦理戶口遷移,然後就是準備上學的一些生活用品。一些至親和本家,會請他吃飯,美其名為恭賀高升。

  由於是「立秋」期間,家家本也要準備一點菜,請他,也只是做個順水人情。雖然是順水人情,但卻是誠心的,為將來聯絡感情,說不定,程心明將來會做了什麼官之類的,到時可能幫上一點忙。可若干年後,這些至親和本家都非常失望,程心明混得極其黯淡無光。

  一番應酬過後,就離上學報到的時間不遠了。

  程心明在上學之前,去了一趟水生伯那裡,荷葉地另一個人物的故事,他還沒聽呢。

  那晚,水生伯很客氣,沒再賣關子,兩人一落座,他就講了起來。這可能是他上次承諾了,覺得沒有什麼關子可賣了。但這次,他的聲音有些小,講話也是慢吞吞的。

  可能是這個故事本身有些凝重,或是這個人物純粹就是個悲劇人物。

  開頭仍是老一套,不知在哪個年代,荷葉地出了名「狠人」,具體叫什麼名,現在無人知曉,可這個人確實存在。

  不知道他的名,是因為他被割了宗,宗譜上也就查不到他的名字了。

  割「宗」在過去,是家族中非常嚴重的處罰了,僅次於被直接打死。可這個「狠人」,不但被割了宗,而且還差點被殘忍地打死了。

  「狠人」到底犯了什麼族規,竟要將他割了「宗」,還要將他打死?

  程心明心中十分不解,越是不解,就越迫切想知道其中的緣由。

  這個故事在荷葉地已傳了很久,只是程心明不知道。傳說中這個「狠人」,長得虎背熊腰,身高八尺,喜刀槍棍棒,好結交江湖朋友。這對在土裡刨食,生活閉塞、崇尚節儉的荷時地來說,他就是不務正業,就是逆子,就是異類。很多人都對他側目,但又無可奈何,幾個青壯年合起來都打不過他。

  家中就他這根獨苗,又有些家產,當時還屬於殷實人家。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對他呵護有加,百依百順。這樣的溺愛,不但害了「狠人」,而且也害了自己。

  「狠人」稍大了一點,父母的話就聽不進了,常為一點點小事就對他父母大喊大叫,這實際上就是忤逆,父母本該嚴加管教。但遺憾的是,他的父母並沒有這樣做,而是每次都讓了步。這樣一來,「狠人」的膽子越來越大,整天就想結交江湖好漢。

  這是什麼江湖好漢,說白了就是一班狐朋狗友,整日打打殺殺,吃吃喝喝,遊手好閒。只要那些狐朋狗友一來,荷葉地立馬烏煙瘴氣,雞飛狗跳。族中的老者多次警告其父母,要他們好生管教兒子,不要壞了門風,更不能壞了族規。

  父母都是本分人,哪裡不想管,只是力不從心。管急了,「狠人」就大吵大鬧,甚至還離家出走,並且多日不回。

  這多日不回,就急壞了他的父母,就到處去尋找。好不容易找到了,還得求他回來。再大了些,「狠人」就開始惹是生非了,有人礙了他的事,立馬怒眼圓睜,要是不服,或是逃得慢了,就會被他弄傷。說實話,他還真不是有意要將別人弄傷,只是他力氣太大了,只要使出兩分力氣,別人就受不了。要是遇上個犟的,搞得不好,那人真的可能受傷不輕。

  這情況一出現,「狠人」知道理虧,就躲了出去,剩下的爛攤子就交給他的父母,為他擦屁股。為此,父母為他賠了很多不是,也賠了不少錢財,次數一多,就只能靠賣土地來解決。最後的結局,父母整天唉聲嘆氣,族中的老者也是又氣又惱,荷葉地怎麼就出了個這麼個不爭氣的東西!但他不干傷風敗俗的事,宗族裡也奈何不了。

  族中老者只得將氣撒在「狠人」父母的身上,常將他的父母喊去,好一頓訓斥。這樣,他的父母連氣帶恨,早早地相繼離去。

  沒有了父母管教的「狠人」,就更加的肆無忌憚,幾年折騰下來,就將屬於他的那些土地賣了個盡光。沒了土地的「狠人」,失去了生活來源,只得靠偷、靠搶來維持生活。這確實有些傷風敗俗了,也有些丟荷葉地的臉面了。

  只要「狠人」不到外面去偷、去搶,在村上弄點吃吃,族中的長老還是能夠承受,畢竟他是荷葉地程姓的後代。一些年歲大的,看到他飢一餐飽一頓,還主動送些吃的給他。

  「狠人」可不是浪得虛名,他能一手抱住一個石磙,輕輕鬆鬆從船上搬到岸上,而且臉不紅氣不喘。要知道,一個石磙有二百多斤。這麼大的力氣,又能舞槍弄棒,誰敢和他斗。

  整日遊手好閒的「狠人」,不知何時愛上了酒,而且還嗜酒如命,常常喝得爛醉如泥。有了這愛好,他在荷葉地自是待不下去了,必須要有鈔票,才能滿足他的這種愛好。於是,就和原來的一班狐朋狗友,魚肉起鄉鄰來。但他也有底線,輕易不在村子上生事,不調戲婦女,不毆打老人。可在外面惹是生非多了,鄰村人受不了。他們不敢和「狠人」當面衝突,但可以到程姓祠堂去告。

  告到了祠堂,總不能不管吧。程姓在當地也是大姓,有頭有臉,子孫都管不好,哪還有什麼臉面立於此!又怎麼和別的宗祠交往!

  那時,人十分看重面子,面子上要是過不去,就覺得生不如死,恨不得頭伸進褲襠中。外村人告到了祠堂,說的儘是些偷竊扒拿,打架鬥毆之事。族中的老者,臉面無光,恨不得當著來人,找個地窟窿鑽進去。

  對好吃懶做、偷竊扒拿,村民們都不能容忍。族中老者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當著外姓人的面,立即吩咐族人將「狠人」找來,要狠狠地教訓一頓。可是找遍了全村,也尋不到他的影兒。

  「狠人」此時可能和他的一班狐朋狗友在別處舞槍使棒,也有可能喝得爛醉如泥躺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誰動了老者的面子,誰就會不好過。中國幾千年來,一直到民國政府,政權的觸角幾乎都沒伸進到農村。農村的事務,實際上由村民的自治組織——宗族在管理。每家的宗族祠堂中,都有很多族規。這些族規,相當於現在的鄉規民約。但那時的族規是剛性的,每個族民都必須遵守,一些底線神聖不可侵犯。族中的老者對本族村民有著生死予奪之大權,犯了錯的村民,輕則被教訓幾句,重則被拖到祠堂打板子,再則割了你的宗,甚至要了你的命。

  割了宗的男子,就失去了保護衣,以後就很難在此立足。婦女要是不守規矩,就可能被強行賣掉或是沉塘斃命。一些流落到此地的外地人,俗稱小門小姓,為了不受人欺負,常低三下四,甚至改名換姓,入大姓的宗,就是為了尋求大姓宗族的保護。

  外姓人告過了狀,趕緊溜走了。他不敢當面看老者教訓「狠人」,怕「狠人」知道了是他告的狀,以後會遭到報復。真要是出現了這種情況,這個人很有可能不久後就會缺了胳膊少了腿。

  「狠人」這次躲過了一劫,也有外姓人來告狀時,他恰好喝醉了酒,正晃晃悠悠往村上跑,族人見了,就來報告老者。這時,老者就有些為難,總不能將一個酒鬼,而且還在爛醉如泥的狀態拖來打一頓吧。這時,老者的內心當中就有些怪這報信的人,嫌他多事,沒眼力見,不該當著外人的面說這事。

  族中的老者,特別是主事的那幾位,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人。他們處理族中事務來,特別是棘手的事,都非常的慎重和冷靜。現在的情況,也只能裝腔作勢一番,然後裝著非常誠懇和無奈地對外人說,只能等這狗日的醒了再收拾他了。

  來告狀的人想想也是,一個酒鬼,喝醉了,能和他說得清嘛。只好退而求其次,請求老者一定要教訓教訓他,但內心當中卻極其怨恨,這不是護短,是什麼!

  老者當然會言之鑿鑿,等他酒醒了,一定……一定懲戒他。可事後,誰也沒懲戒他,就像這事從沒發生過一樣。

  護短是人的本性,況且祠堂的大門,不是輕易能打開的,除非出現了特別重大的事情。如村上在外面做了大官的人回來省親,遇到這樣重大的事情,才能打開祠堂門。教訓一個酒鬼,能這樣嗎?

  有好心人,等「狠人」酒醒後,就去規勸他,再不學好,老者們真要發怒了,搞得不好,拖進祠堂毒打一頓,有你好受!

  以後的數天,「狠人」很安分,只在村中討要些吃的,餘下的時間,不是睡覺,就是舞槍弄棒。可幾日不喝酒,嘴裡就淡出鳥來,晚上偷偷跑了出去,找那班狐朋狗友弄酒去了。

  時間長了,大家習以為常,知道告了狀,也沒有用。這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除非將他打死。可後來還是有一個外姓人在老者面前告了他的惡狀。就是這無中生有的惡狀,差一點要了「狠人」的命。之所以說差一點,就是說「狠人」是生是死,居然沒人能說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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