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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8:37 作者: 陳慶軍
  單幹了的農戶,田地並不多,荷葉地沒有一家超過六畝地的,用不了也用不起大型農具。其實分田到戶後,荷葉地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刀耕火種的年代,甚至有些方面還不如解放以前。那個時候,畢竟還有些大戶,大型的農具還有一些,至少村上還有十幾頭耕牛,現在一條都沒了。

  耕田現在用的是拖拉機,但拖拉機已屬於了個人,需要排隊和付費。有些人家等不及,或者是怕付費,乾脆就用人工的方式,將泥土翻過來。這樣一來,這家的老人和小孩,全都在田裡忙活。

  隊上原來的那些大型農具,已延續了很多年。

  這些大型農具,並不是解放後由生產隊置辦的,就是連那些小型的農具,都是從農戶家沒收過來的。要說隊上置辦過的農具,那就是一台拖拉機和幾台水泵。

  這些農具,歷經了歲月的滄桑,被汗水、桐油多次的浸泡,黑色中泛出微微的暗紅,顯得古樸典雅,透露出古人的智慧。可單幹後,經過幾年的演變,不要說大型農具,即便是小型農具,也不見了蹤影。

  當然,這些農具,有一些肯定還在,但大都散落在廢棄的農家柴房中,早已破敗不堪,失去了原來的光澤,就是修修也不能用了。即使修了能用,也沒有這樣的專門人才來修了。

  程心明對這些農具快速消失,感到又無奈又難受。

  無奈是由於時代在發展,一些原來有用的東西,現在變得沒用了,當然要廢棄,農具也不可能是例外。難受的是這些農具的功能和樣式,已延續了上千年,說沒就沒了。

  他的這些悲天憫人的怪想法,荷葉地就有人對他嗤之以鼻,說他腦子有些不正常,小小的年紀,卻老氣橫秋。

  懷舊的人,常多愁善感,思想保守,常生活在現實和幻想之中,與時代若即若離。這種性格的人,不可能有多大作為。程心明大概率就是這樣一種人,常徘徊在現實和幻想之中,活得就比別人多了些累,多了些窩囊,多了些尷尬,多了些憂愁。

  他不管別人對他有什麼看法,就是心心念著那些舊農具……

  在沒電的時代,耕牛永遠是農村最重要的生產資料,也是農人的衣食父母。牛不但要犁地,還用來灌溉。有很多農具就需要牛來配合使用,如平整田地用的犁、耙、耖、刮,平整曬場用的石磙和石碾、灌溉用的牛水車,還有一些重活,也是要靠牛力。

  耕牛真是累,吃的是草,乾的卻是繁重的活,有時還會受到主人的鞭笞。牛在犁地時,頭總是歪向一邊,這是用牛眼在窺視手拿鞭子的農人。要是農人聲音平和,不舉手中的鞭子,牛就會放慢腳步,偷一會兒懶。要是農人,嘴裡總是吆喝聲不斷,手中的鞭子又不停地舉起和落下,牛就會嚇得閉上雙眼,加快步子,免得受到鞭打。也有生性暴戾的農人,總嫌耕牛跑得慢,不停地暴打耕牛。

  結果,耕牛身上鞭痕累累,負了痛的牛,加快了步子,但眼中卻滿是哀求的成分。耕牛的眼裡,晃動的永遠是農人手中的鞭子。

  耙的形狀呈長方形,上面栽滿了類似匕首樣的刀子。通過牛的拉動,耙上的刀子在土地上划過,將翻過來的大塊泥土切成小塊。按現在的說法,這叫作粗加工。耖就是用來細加工的,也是長方形,中間有一根能轉動的軸,上面布滿尖刺。牛拉動耖在水田裡行進時,帶尖刺的轉動軸在田間翻滾,將耙過的小塊泥土進一步攪碎。為了「耖」深,就得增加耖上的重量,最方便可行的方法,就是人站在耖上。這活有一定的風險,人雙腿跨在滾軸的兩邊,稍有不穩,很容易被尖刺劃傷,嚴重時,雙腿會被扎得血肉模糊。村上就有位老把式,在「耖」田時,一不小心腳滑了一下,被尖刺戳破了腿,後得了破傷風,很快就死了。刮地是插秧前的最後一道工序,水田通過耙和耖後,土塊細碎了,但不夠平整,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這時刮子就派上了用場。刮子乃是一塊長方形的厚木板,上面裝了個扶手。人雙手按在扶手上,刮子在牛的牽引下向前移動,將田中的土塊刮平。

  程心明始終覺得,在這些農具中,犁,最有技術含量。

  犁的前身有一段拱起的弧形,既美觀,又實用。要是直的過去,就不利於塊狀泥土的翻轉。據說這種犁在漢朝就有了,可單幹後不久,這些農具,仿佛一夜之間,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單就那水車,就值得大書特書一番。薄薄的板,厚度不會超過一公分,就是車筒的壁板也是極薄的,抽斗之間通過龍骨相連,不會有一根鐵釘。

  這極薄的板,風吹日曬,寒來暑往,高強度的使用,竟不會破裂,這本身就是一種奇蹟。那時的匠人,如何手工做到的?又是使用了什麼樣的工具?需要多少天才能做好一部水車?

  現在的匠人,恐怕永遠做不到這一點了。

  水車要是從長短、大小、腳力區分的話,又分為了三種。

  最小最短的,叫手搖水車,它是通過手搖的方式,將水車到田間。

  由於輕巧,一個男人就能扛著到處移動。

  中號的水車,要兩人抬著才能移到田頭。它是通過腳力,將水車到田間。

  最長最大的水車叫牛水車,要靠牛力才能將水車到田裡。

  一般這種水車固定在一個地方不動。

  水車在單幹後,也立即不見了蹤跡。分到水車的幾戶人家,有那麼一二家,一抬回家後,就將其打碎,做了燒鍋用的木柴。剩下的幾戶,捨不得打碎,就安置在自家的屋檐下。幾年後,由於派不上用場,漸漸也不見了去向。

  牛水車很複雜,有一個大大的轉盤,各連接處用木榫頭連接,該固定的地方用木釘固定。傳動的方式,通過木齒輪的嚙合,精巧,實用。

  程心明不記得是否見過牛車水,但牛水車他是見過的。不但見過,他還在那大轉盤上不止一次睡過覺。那是他參與隊上的勞動,給棉花打藥水,中途休息就睡在那大轉盤上。

  牛水車實際上分為兩個部分,水上和水下。

  水下的部分,就是一部長長的水車,水上的部分,主要是提供動力。


  這動力不是來源於人,而是來源於牛,所以合起來就稱為了牛水車。

  牛水車的複雜、精巧,就是岸上的這部分。

  一根粗實的立柱,通過輻條和大轉盤相連,大轉盤外沿有木齒,水車的轉軸上也有木齒。牛沿著這個大圓盤轉圈,帶動轉盤轉動,轉盤通過嚙合帶動水車的轉軸,水車的轉軸再帶動抽斗移動,將水提到田頭。

  為了防止腐爛,立柱的頂端用草搭了個圓圓的頂,遠遠望去,就像一座精緻的亭子,在曠野中特別醒目。這對於農人來說,這裡就是個納涼和避雨的好地方。

  牛水車的所有部位都用桐油油過,被桐油油過的牛水車通體發亮,黝黑中泛著淡淡的暗紅。但自從有了抽水機後,牛水車就廢棄不用了,開始是岸上和水中相連的部分不見了,再就是長長的水車不見了,其餘的部分一直到單幹以前,還完完整整保留在那裡。

  程心明還車過水,但使用的是腳踏水車。腳踏水車比牛水車要簡單多了,有兩座支架,將一根圓木做成的轉軸懸空架在支架上,轉軸上又安裝了四個十字交叉的短棒,棒頭上又裝了四個像圓麵包狀的粗粗短短和實木,通過榫眼套住,人的腳就是踩在這上面,不停地捯腳,使轉軸轉動起來。轉軸的正中間是一個木製的木齒輪,齒輪上套上龍骨,龍骨上布滿著水斗葉片。兩支架的上方,套著一根橫槓,四人雙手伏在橫槓上,保持身體的平衡。腳不停地用力蹬,轉軸轉動起來,帶動水斗葉片循環轉動,這樣,溝中的水就被水斗源源不斷舀了上來。

  但四人車水時,步調要高度一致。要是有一人動作慢了些,就會從踩腳處滑落下來,方言的說法叫孵了老母雞。這說法還真有些形象,人的雙臂伏在槓上,一定是張開狀,雙腳由於離開了腳踏處,只能是縮了雙腿,但也是展開狀。因為不這樣,他的腳踝,就會被旋轉的轉軸撞擊。這副懸吊在木桿上,四肢展開的樣子,就很像一隻老母雞張開翅膀在孵小雞。

  有趣的是車水時,常玩捉弄人的把戲,四人當中,明明知道有一人動作慢了點,其他三人常擠眉弄眼一番,待彼此心領神會後,就會在車水過程中,三人突然發力,轉軸突然加速。那個動作稍慢的人,事先不知道,又是突然加快,哪能趕得上節奏,腳捯不過來,孵了母雞。

  見到此景,三人哈哈大笑。那被作弄的人,就感到非常的惱火,恨死了這三人。但也發作不得,車水嘛,總得用力。

  程心明在車水時,就被人捉弄過,孵過母雞。

  在沒電的時代,又是黑咕隆咚的夜晚,時間長了,車水的人就會感到極度枯燥,又感到極易疲憊,有的人居然會在車水時打起瞌睡。

  為了趕跑瞌睡,車水的人中,常會有人領頭唱山歌。但只要這裡有人唱了,別的地方車水人,肯定會接上唱和。

  於是,歡快的山歌聲和低沉的抽水聲,糾纏、重疊後,在田野的上空飄蕩,就像寺廟中敲響的鐘聲,傳出去很遠,才會漸漸消失……

  荷葉地有人說過這樣一個笑話。

  他說,有一天,太白金星奉玉帝之命下界巡視天下,目的是為玉帝了解民情。他出了天門後,按下雲頭,第一個看到的是一男子,正在一塊大石旁獨自飲酒。只見他端起酒杯,呷上一口,然後就眉頭緊鎖,其痛苦之狀就寫在臉上。太白金星不明就裡,覺到飲酒這活又苦又累,不然那男子擰眉歪嘴幹什麼。


  他想都沒想,就覺得幹這活的人,要吃得好一點。

  就在這時,遠方突然傳來了一陣歡快喧鬧之聲,這是幹什麼?於是,他駕起雲頭,朝喧鬧的地方奔去……

  到了那地界,太白金星再次降落雲頭,發現這喧鬧來自四個車水的農人。他們唱著山歌,嘻嘻哈哈,一副快樂無比的樣子。

  這活又輕鬆,又愉快,為了公平,那就應該吃得差一點。

  太白金星在心中就這樣草率地作出了這個決定。

  發現了快樂,又發現了痛苦,太白金星覺得這樣夠了。這時,他想都沒想,立刻駕起雲頭,回天界向玉帝復命去了……

  結果,喝酒的都會想方設法搞一點下酒菜。而辛苦的農人,由於有了快樂,就只能就著鹹菜下飯。

  這當然是「山海經」。可能是哪個貧窮的農人,自我解嘲說出來的笑話。

  如果這不是笑話,而是真實情況,那這個大白金星也真是老糊塗了,怎麼就不能實實在在考察一番呢?走馬觀花,只看表面,武斷專橫,欺騙領導……那就和凡間一樣了,憑拍拍腦袋就能作出決定了。

  程心明車水的時候,已經不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了。只是犄角旮旯小塊的田地,抽水機抽水到達不了的地方,才用它來取水。因為需要的水量不大,車水的時間也就不長,但唱山歌的習俗卻保留了下來。

  喉嚨痒痒的人,在車水時,常會情不自禁唱上一段。

  這可不是為了驅趕瞌睡,而是一種心情,一種娛樂了。

  程心明五音不全,記性又差,他連一句歌詞都沒能記下來。

  他只知道唱的、和的,主動的、被動的,輕鬆熱鬧。

  要是他音樂天賦高,肯定就能記錄下來——這是非常遺憾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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