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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8:40 作者: 陳慶軍
  不只是車水時有人唱山歌,打麥、摜稻,打夯都會有人唱山歌。

  這裡的山歌是個統稱,要是細分的話,就有號子、牛歌、舞調、船歌、漁歌、燈歌、秧歌等等。唱歌一般要有個氛圍,唱山歌也是如此。一般唱山歌時,都是在干輕鬆一點的農活。但僅憑這一點還不夠,還必須有其他條件,如天氣晴朗,微風拂面,感覺涼爽,這個氛圍感到喉中痒痒了,人氣一足,山歌就唱了出來。一旦唱了起來,那場面就熱鬧了,參與的人越唱越起勁,越唱越歡快。

  他們唱得眉飛色舞,唱得忘了神。不會唱的,也會沉浸在這歡快的氣氛中,濫竽充數夾在其中哼哼一氣。

  打夯自始至終都是要唱的,但準確地說,那不是山歌,而是一種勞動號子。

  一人起頭,其餘人則在起頭的那個人唱過後,跟在後面和起來。

  一陣「呼呀嗨」後,幾個人同時彎下腰去,抬起石夯,往地下連墩兩下。接著起頭那個人又開始起唱,眾人又和,再墩兩下……

  這活不累,但時間長了,就有些枯燥,這可能是唱山歌的原因。

  這悠長歡快的調子,在空曠的田野中,就像風一樣,能傳出去很遠。

  幾個男女,圍著石夯,唱著山歌,嘻嘻哈哈……這畫面,長時間定格在程心明的腦海中,直到現在還非常清晰。

  荒英子是個唱山歌的好手。山歌、牛歌、燈歌、門歌、號子、秧歌、龍船調,她都會唱,而且還唱得非常動聽。

  每次帶頭唱山歌的也是她,不知道她肚子裡,怎麼就有那麼多山歌!

  這是個本村姑娘,中等身材,圓圓的臉,笑起來時,臉上會出現兩個淺淺的酒窩。說起話來快人快語,做起事來,有一股潑辣勁。

  那時,她是隊上的婦女隊長。

  她出生那年,是一個荒年,父母就給她起了這個有紀念意義的名。

  在當地,很多名詞後面都會綴個「子」,就像北京話中的兒化音一樣。如雞下的蛋叫雞子,用的臉盆叫臉盆子,戴的耳環叫耳環子,刷鞋的刷子叫鞋刷子,還有狗子、貓子、馬桶子等,也有男人的名字後面也會綴個「子」,如東林子、老八子、和根子等等。

  荒英子命苦,父親死得早,母親腿腳又不便,唯一的一個弟弟,也是個殘疾,不得已,她才嫁給了討飯在此落腳的汪家。

  丈夫是個外姓人,姓汪,解放前夕,剛好流落到此。

  她這樣嫁,就是靠娘家近,好方便照顧母親和弟弟。

  汪家也是母子兩人,討飯來到此地。要不是解放,荷葉地不可能有他母子的容身之地,更不可能讓他在此娶妻生子了。

  時也,命也……

  夫家既是外地人,又是討飯來的,她家住的那地方,環境就差了許多。

  那地方在村子的邊緣,靠近村前的祖墳地,原是村子堆草灰的地方。也有人說,那裡原是湯家的祖墳地,解放後,湯家沒人來打理,荒蕪了。

  這地基有些特別,和村子中其他的地方就是不一樣,泥土中有許多白色的螺螄殼。就是泥土的成分也不完全相同,別的地方都是粘土,而這裡卻是沙土,像是從水中撈上來後曬乾的一樣。下雨天,別的地方泥濘一片,而這裡卻是雨過地干,水平如鏡。

  湯家的祖墳,怎麼能葬在荷葉地,而且還緊抵村子,這湯家又是什麼來頭?荒英子大字不識一個,又是怎麼學會了唱山歌,她跟何人所學?

  真是按下葫蘆又浮起瓢,怎麼就有這麼多問題?

  第一次近距離聽荒英子唱山歌,那還是程心明念初三那年。

  那是一個星期天,隊上的男男女女都在稻田裡薅草。

  程心明那是第一次參與到大田中和成年人一起勞動。在這之前,他都是和小夥伴們在一起,干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薅草的工具,村民叫「烏頭」。它的形狀就像一隻癩蛤蟆,尖尖的頭部,看上去又有些像烏龜。這可能就是這工具叫「烏頭」的原因。

  「烏頭」的下方,裝有幾排整齊的鐵釘,與一根足有五六尺長的竹竿相連。操作時,雙手抓住竹竿的一頭,讓「烏頭」不停地在稻子的空隙處拉來推去。

  多次推拉的結果,稻子旁的雜草根,要麼被拉了出來,要麼被扯斷了。這樣的除草方法,能達到斬草除根的作用。


  這活很輕鬆。「烏頭」在推拉過程中,水花四濺,水聲嘩嘩。

  程心明當時就覺得這活很有趣,也很輕鬆,因而幹得挺歡,也挺快樂。

  那天,天空湛藍湛藍,沒有一絲兒雲彩,微風吹拂,稻禾翻浪,氣候十分宜人。不遠處的荒灘上,鳥兒在空中上下翻飛,追逐歡唱。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環境,荒英子喉嚨痒痒起來,她按捺不住了。只見她頭微微一仰,隨口就唱出了一句山歌。她這一唱,田地里頓時熱鬧起來。

  這是程心明第一次這麼近距離這麼真切聽唱山歌,但他聽不懂歌詞,只是覺得好聽,但眾人幫腔的那幾句調子,他倒是能聽得真真切切,就是那麼幾個字——蘇哎咳,歐晐,哎歐咳,歐咳歐咳。

  不同之處是,荒英子每次唱過後,幫腔的調子,有時高亢一點,有時委婉一點,就是那幾個字,有時重複多一點,有時又重複少一點,節奏上也有一些小小的變化。

  那歌聲,那調子,優美、圓潤、悠長……

  能感覺到這是一首情歌,連情竇初開的程心明都能感受到。

  男子的憨厚,女子的愉快,淋漓盡致被表達了出來。

  程心明聽得如醉如痴,他站在田頭,早忘了薅草的工作,一副痴痴呆呆享受的樣子。別人薅出去老遠了,他還側著耳朵站在那裡聽。

  小五子及時地喊醒了他,要不然,他還不知要落下多遠。

  換了一塊田,眾人不再唱了,可那優美的調子仍在程心明的耳邊久久迴蕩。就是晚上睡在了床上,他仍然沉浸在那優美的意境中……

  在那圩田平疇,阡陌如繡,水光泛波,鳥啼蟲鳴的美妙水鄉。

  一個壯實的青年男子,手拿著「烏頭」,一邊在田間薅草,一邊哼著小調,那份怡然自樂似神仙的樣子,真讓人有些驚羨。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了他熟悉的歌聲。


  男子放下手中的活,將「烏頭」靠在肩上,手搭涼棚,循聲望去,遠遠地看見一女子,一身青花藍布,連頭帕也是。左手挎著個飯籃,右手拎著個茶壺,嘴裡哼著小調,正從滿眼翠綠的路上,柔美輕盈地走來……

  這個女子,正是他年輕的媳婦,給他送午飯來了。

  這個時候,男子是一種什麼心情?一上午的勞作,此時可能全化為了憐愛和柔情。女子又是一種什麼心情?疼愛、體恤……男子在蹲著吃飯時,這女子的疼愛、體恤,就物化成幫男人擦汗。

  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在古代很令人企羨。這就是他們的快樂源泉!

  程心明後來還是知道了那山歌的名字——《薅稻歌》。

  當然,程心明那時聽到的《薅稻歌》和現在流行的《薅稻歌》,有很多不一樣了。這是因為,現在的《薅稻歌》,是在原來《薅稻歌》的基礎上,經過多人的整理和多次的改編。歌詞更易朗朗上口,也增加了長度。

  原生態的《薅稻歌》,歌詞並不多,也不長,只是仿佛在詠唱。但原生態的山歌,幫腔卻很多,也就是眾人和的那部分很多。

  這樣的形式,參與的人就多,就是不會唱,也能加入進來,哼上一哼,圖個熱鬧,圖個歡快,圖個心情。

  多年以後,程心明又找到荒英子,請她又唱了《薅稻歌》。雖然程心明仍沒有完全聽懂,但也大概知道了幾句,在這裡不煩呈現出來。雖然不全,但也能知道個端倪。

  一位年輕的女子,撐著一把綠茵茵的小傘,獨自一人行走在陽光下。正在田中薅稻的青年男子看見了,這是他心中早就中意的女子……

  於是,男子站在稻田裡對著女子唱了起來。

  男子:那個(得)小妹子,同我好哎。

  女子:你來咳。

  男子:我送你(得)四樣寶和珍。

  女子:哎歐咳,你來咳。

  …………

  一個在田頭,另一個在田埂,兩人反覆詠唱……直到一個唱出了情,另一個唱出了意。兩人才默默地對視,然後那女子紅著臉羞澀離去。

  男子望著漸漸離去的女子,心中充滿了無限惆悵……

  看來,在對待愛情上,古人不一定就是那麼刻板,甚至比現代的人,還要開放,還要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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