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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8:44
作者: 陳慶軍
老柄「船泥」打得好,荷葉地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了他。他打的「船泥」,既柔軟、又耐用。用他做的「船泥」黏接船縫,既平整又牢固,而且還長時間不會開裂。
他山歌唱得也好。隊上有幾條船,每年都要上岸檢修,板爛了地方,要換上新板,裂開的地方,就要用「船泥」,將那裡封住。
「船泥」的作用,有點類似於現代的膠水,但比膠水要好得多,用的時間長不說,而且還不怕水浸。
打「船泥」這種活,隊長就安排老柄來做。
老柄平時不唱山歌,只在打「船泥」時他才會唱,而且唱的永遠是同一首山歌。其實,要說他在唱,也實在不準確,他幾乎不唱,只是嘴裡在哼哼,自娛自樂的那種。但要是高興了,也會真真切切唱上那麼幾句。
打「船泥」的時候,他不可能唱,這是個力氣活。他要哼,也只能在配料時哼,或是起「船泥」的時候哼。
有人說,荷葉地就他算是個情種。
因為他仿佛哼的這首山歌,還是他年輕時在宣傳隊跟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學的。可能是郎有情,女有意,但不知什麼原因,兩人卻沒有走到一起。
他老婆剛嫁過來那陣,最喜歡聽他唱山歌。
為了討得老婆「歡心」,他就翻來覆去地唱,唱得忘情,唱得動聽,唱得他老婆心裡就像喝了蜜——甜透了。
這個阿柄,怎就這樣多情!心中就越發愛他了。
可是不久,她就不許老柄再唱了。
原因很簡單,他老婆無意中聽到了這山歌背後的故事。她吃醋了,而且醋味很濃。這個鬼柄,怪不得唱得那麼深沉,那麼忘情,原來他心中是為另一個人在唱。這個鬼東西,居然還騙我!為此,兩人吵過嘴,打過架。再後來,老柄就不敢明唱了,但只要他獨自一人,還是會偷偷哼上一哼。
老柄反覆唱的那首山歌,也是一首情歌,歌名叫《哪個要你寶和珍》。
歌詞大意是:一對心心相印的青年男女,唱起了山歌,男的要送女的寶和珍。
男子:一把小傘亮錚錚,上遮日頭下遮蔭,歐哎嗨,歐哎嗨……上遮(得)日頭真好看,蘇哎嗨,蘇哎嗨,我送你(得)四樣寶和珍。
女子:哪個要你的寶和珍,蘇哎嗨,蘇哎嗨……
男子:那個(得)妹子,同我好,咳歐嗨,你來咳……
歌詞很簡單,就是那麼幾句,但可以反覆地唱,也可以即興加上幾句自己的臨時創作。
程心明可能記得不准,更有可能張冠李戴。不過,他感興趣的不是那幾句歌詞,而是那幫腔和虛襯,那旋律他就是無緣無故地喜歡,沒有為什麼。
做「船泥」的材料有麻、熟石灰,再就是桐油。
先將麻搗碎,再加入熟石灰,摻入桐油後,在石臼里不停地用榔頭捶打,直到這三樣材料充分融合。
這是一個慢活,來不得急躁,也來不得半點虛假。
「船泥」在老柄的千錘萬錘下,變得柔軟光滑,從臼中拿出來時,就像一團發酵了麵團。
村子上有各式各樣的臼,有大有小,用途不一。
大青石做的臼,早年間用來脫穀物殼。
這是一個相當累人的活,一次舂下來,大汗淋漓。即使是嚴寒的冬天,幾榔頭下去,就得脫衣服,最後只能穿貼身小褂,仍會汗流不止。
用麻石做的小一點,略深一點的臼,用來粉碎穀物,或用來打船泥。
再小些,淺一點的臼,就用來粉碎熟食。
這些大小不一的石臼,各有分工,基本上也不互用。
老林頭也喜歡唱山歌,但他那時嘴裡已沒有了牙,聲音既小又含糊不清,不要說程心明聽不清他唱的什麼,就連會唱山歌的人,也不知他唱什麼了。荷葉地和他歲數相差不多的人,都已不在了人世,只他一個碩果僅存。
他喜歡熱鬧,每次唱時,都是村子上結繩子的那當兒。
繩子要結實,要粗,要光滑,手工肯定不行,必須要藉助特殊工具。
結繩的那天,會選擇一塊相對空曠一點的地方。
這時,會聚集來很多人,特別是老人和小孩,都跑過來看熱鬧。
在結繩之前,已經有人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割麻、剝麻、涼干,這是頭幾道工序,然後再用麻絲搓成均勻的細繩,放在一邊待用。結繩時,一人橫坐在凳子上,凳頭上固定一個到現在程心明也不知叫什麼的工具,將三股或四股繩子固定在上面,遠遠的另一端,一個圓圈似的東西套在人的腰部。圓圈上有個活動機關,雙手不停地搖動,給幾股繩子同時擰上勁。
繩上的勁道夠了,另有一人會拿出一個烏黑髮亮似錐體的東西,上面對稱的有幾條凹槽,坐在凳上的人將幾股繩子嵌入凹槽中,然後將幾股繩子又緊緊固定在一起。這時,拿著錐體的那人就開始向另一端慢慢移動。幾股繩子在錐體的頂部聚攏,在繩子原有勁道的作用下,均勻纏繞在一起。
這樣,一根結實耐用的麻繩就做好了。
它就是農村俗稱的挑繩——挑東西的繩子。許多地方都要用到這種繩子,稻籮上要用,筐子上要用,挑柴草時也要用。
程心明很小的時候,橫在凳頭的那個人常是老林頭。他一邊做活,一邊唱個不停。那時他對老林頭唱歌一點都不感興趣,他的興趣在那個烏黑髮亮的錐體上,常趁人不注意時,偷偷摸上一把。
錐體通體潤涼,摸上去感覺就像是小孩嬌嫩的肌膚。
見他喜歡,也有人搞惡作劇,故意拿在手中不讓他摸。
程心明知道這鬼把戲,就假裝用心聽老林頭唱歌。
這一招很奇效,那人見逗不了他,掃興地將錐體又放回到原來的位置。
程心明就趁這當兒,跑上去又摸上幾把。再往後,老林頭年歲大了,不再坐在凳頭,而是坐在了旁邊,但他還是哼哼地唱。
老林頭年歲大,但他的輩分卻不高,和程心明是同一個輩。
聽他兒子說,老林頭唱的是《龍船調》。
老林頭年輕時是一個划龍船高手,特別是他鼓擊得好,鼓點把握得非常精準。快一點,有的選手跟不上趟,划槳的動作就做不到整齊劃一。慢一點,選手的潛力就不能深挖出來。他能根據場上比賽的情況,及時調整鼓聲的快慢。更讓人稱道的是,他的那些肢體語言,能把岸邊觀看的人引得捧腹大笑。要是哪次划龍船,沒他在場的話,觀眾的興致就會減掉一半。他的老婆,可以這樣說,就是他划龍船劃來的,按現在的話說,他老婆做姑娘時,是他的女鐵桿粉絲。
孩提時代的一個畫面,一直縈繞在程心明的心頭。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仍是記憶猶新。
那是一個深夜,銀盆似的月亮高懸在天空,白色的月光如霧一般傾瀉在大地。那時他還小,在荒草溝堤壩的涼床上已經睡著了。睡夢中,一陣婉轉、悠長、動聽的歌聲驚醒了他。
這歌聲從水面傳來,程心明揉揉惺忪的眼睛,努力睜大眼睛,朝遠處的水面看去。隱隱約約中,他看到有兩隻船,正朝荒草溝壩駛來。
兩隻船一大一小,歌聲正是從這兩條船上傳來的。
這是隊上的兩條運糧船,從清漪湖運糧回來。
大多數社員甩腿往家跑,現在正陸續從荒草溝壩經過,一片踏踏聲。留在船上的人,划船的划船、搖櫓的搖櫓,水淺處撐船的撐船,過橋時還要特別注意船頭的方向,防止撞上了橋墩。
微微的東南風,掠過水麵,灌進嘴裡,潛入鼻孔,鑽進衣服,濕潤、甘甜、涼爽。行進中的船,壓著水面,發出有節奏的哐嗒哐嗒之聲。
這明亮的月亮,這濕潤的輕風,這哐嗒的撞擊聲,可能觸發了唱歌的欲望,也有可能是豐收後的喜悅,他們要一唱為快。
有人哼了一句,眾人的熱情立即高漲起來。剛開始還是各唱各的,不會唱的,就小聲跟著哼。可到了後來,大、小船上開始了對唱,你唱一句,他和一句,此起彼伏。直到船靠了岸,仍還有人餘興很濃,嘴裡哼哼不斷。
白天的疲勞,早就隨著這歌聲,這輕風,飛走了。
這帶頭哼的,非荒英子莫屬,她在大船上划槳,老柄則在小船上搖櫓。兩船上對唱的,就是荒英子和老柄。可老柄哪是她的對手,沒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
荒英子不但在荷葉地唱得最好,就是在大隊也是唱得最好。她曾代表大隊去鎮上唱過,也代表公社到縣上唱過,在縣裡還得過獎。
據說,早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就有人對本地的山歌進行過整理、改編、充實。改編後的各種山歌,統稱為民歌。曲調是原來的,歌詞則進行了大量修改,變得好記,易於傳唱。
這些改編過的民歌,一度風靡了全國。
不久,這裡就被稱為了民歌之海,後來還成了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可這些整理過的民歌,離原生態的山歌,已有了些距離,這不知是福還是禍。
山歌在荷葉地已經絕跡了多年,荒英子早已不唱了,老柄也離世了多年。即使現在要她唱,可能她連歌詞都不記得了,畢竟年頭太多了。青年人喜歡流行歌曲,對這些咿咿呀呀老掉牙的山歌,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更不要說傳承了。
迴蕩在荷葉地上空數百年的山歌聲,永遠消失了。這就像許多精緻的農具,傳統的技藝一樣,失去了作用,消失得也就無影無蹤。
畢竟一家一戶的,已沒有了唱山歌的氛圍。
荒英子是不是高人?要是機緣巧合,從縣上唱到了省里,會不會成為民歌歌后?現在,不是有人一唱成名,也有一夜爆紅的嗎!水生伯是不是高人?只是他機遇不佳,過早湮沒在了茫茫人海中。
人出名,靠自身的努力還不夠,他仍需要那一點點可遇不可求的機遇,但大湖圩所處的地理環境,決定了這裡的人不可能有這樣的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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