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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28:46 作者: 陳慶軍
  過了幾天,程心明再次去看望水生伯。這次,他不是想聽水生伯說什麼故事,而是去看看他情緒是不是好了些。要是他情緒再不好,這老頭就可能撐不下去了。

  那天,天氣有點冷,可是陽光卻很好。遠遠地就看到水生伯仍在那牆根處曬太陽,昌林伯也在那裡。和兩位老人打過招呼後,程心明就自己找了個小凳,坐在了兩人的身邊。

  開始,兩位老人直誇他懂事,又有文化。

  這一番誇獎,讓程心明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咧著嘴尷尬地笑。

  水生伯的氣色比上次好多了,剛理的發,鬍子被颳得一根不剩,很有精神。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說的都是往事。這不奇怪,人老了就喜歡懷舊。

  程心明一句話都插不上嘴,只能是默默地聽。不知怎麼搞的,兩人說來說去,最後又扯到了那頭老牛身上。

  剛一說到老牛,昌林伯的脖子立即粗了起來,青筋暴起,血脈僨張,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起他兒子來。

  見此情形,程心明就趕緊勸他消消氣:「老牛已經死了,罵也罵不回來了。村上人幾乎都吃了牛肉,又不是你一家吃的。你家兒子還算孝順,不是聽你話沒吃嘛。小孩子吵著要吃,他也沒有辦法啊!」

  見程心明說得有理,昌林伯氣消了一點,但仍是氣鼓鼓的怒氣未消。水生伯倒是沒激動,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又輕聲地說了句:「這老牛原來還是你家的。」

  「這牛怎麼是我家的,不是生產隊的嗎?」

  「這牛原來真是你家的,不但這老牛是你家的,連那個大牛水車也是你家的。」昌林伯就著水生伯的話,接上了這麼一句。

  「是我家的,那怎麼就到了生產隊,是我家賣給生產隊的嗎?」

  「不是你家賣給生產隊的,而是你家入社時,主動交到生產隊上的。」水生伯說。

  「為什麼要主動交到生產隊呢?」

  「這是當時的政策。」

  「還有這樣的政策,人們的覺悟高得要主動交?」

  「……」

  原來,一家一戶的農具和田地,在加入合作社時,都必須要上交。願意不願意,都得必須交。

  「那為什麼,我只看到過一部牛車,人家的牛車就不要入社嗎?」

  「牛車可不是一般人家能製得起……」水生伯看了一眼程心明,然後又說,「能製得起牛車的人家,家裡都是富裕的。」

  這一說,程心明似乎有些明白了,那個原來讓他休息過的大牛水車圓盤,二十多年前,還是他家的。

  「能製得起牛車的人家,家裡都是富裕的。」這話暗指程心明的祖上,原來還富裕過。按水生伯的說法,他家過去在荷葉地也算是個大戶人家了。

  不對!絕對不對!要是這樣,那他家的成分應該是地主無疑,至少也是個富農,可是……可是……,他家的成分卻是中農。

  「不對吧,我家可是中農,按你倆說的說法,我家至少也是個富農。」

  這裡是背風處,陽光又好,照在身上,渾身上下都感到暖融融的,兩位老人也是。昌林伯熱得頭上冒著縷縷蒸汽,他不得不解開了上衣扣子。

  既然已說出了口,程心明又纏住不放,兩位老人索性就無所顧忌放開講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但還是昌林伯說得要多一些。

  「長毛」在村上洗劫後,你家祖上就剩下了三個老男人。

  本來是弟兄四個,但老四早就被老大失手打死了。

  三個老男人,最緊迫的事,就是想續香火,但年齡都大了,不可能再娶妻生子。即使身體沒問題,但家裡也沒這個條件。三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花錢買一個兒子來。


  這買來的兒子,由三人共同撫養,承接三人的香火。

  但要買一個男丁,何其困難,這兵荒馬亂的,很多人家都斷了香火。

  三個老男人原先想得挺簡單,多出些錢,買一個半大的孩子。

  半大的孩子好啊,一買來了,就是個勞力,緩一緩,就可以娶妻生子。這樣一來,在他們有生之年,還可以讓三個人抱上孫子。

  這確實有些一廂情願,三個老男人,托張三、找李四,不停地跑來跑去,結果仍是一場空。不要說半大的孩子,就是健康的小孩,也沒有這種可能。這事,讓三位老男人感到泄氣,感到沮喪,也感到絕望。

  三人再一次商量,決定退而求其次,到外地買一個小孩來。

  這情況,窮得幾乎揭不開鍋的人家可能還願意,給孩子找一條生路嘛。但這樣的人家,也是不好找。即使找到了這樣的人家,談好了條件,可臨到付錢時,突然就變卦了。原因很簡單,不是實在沒有生路了,誰家的親骨肉願意賣!

  這三個老男人,在外奔波了數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花掉了不少錢財,終於在百里之外,買來了一個小孩。

  前面已經說了,這個小孩後來就成了程心明的太公。

  太公被三個老男人買來時,黃皮剮瘦,一副病歪歪的樣子。

  村上有人見到剛抱來的太公後,在背後就直搖頭,說這三個人瞎搞。

  這孩子瘦得像病貓的一樣,能養得活嗎?

  三個老男人可能是續香火心切吧,就精心照顧起太公來。每天是桂圓、大棗和著白米,熬製成黏稠的粥,餵給太公吃,自己三人就馬馬虎虎應付得了。

  太公的身體,在桂圓、大棗和大米熬製出的米湯滋潤下,身體一天天好轉起來,臉色逐漸變得紅潤。三個老男人看在眼裡,常喜極而泣。

  怪不得程心明在荷葉地輩分高,居然和那個老林頭一個輩分。原來這中間,他的祖上被抽空了一代。太公的年齡,實實在在的應是三個老男人的孫子輩。


  之所以程心明稱祖上的三位老輩為三個老男人,不是由於沒有血緣關係,也不是不尊重,實在是太公以上,就不知如何稱呼了。

  由於年代久遠,他更不知這三人的名諱是什麼了。

  太公都認了,他焉有不認之理!這三個老男人,就是他的祖宗!

  太公一天天長大,身體被桂圓大棗滋潤得十分強壯,一生都精力充沛,直到去世前,都沒聽說過他生過什麼大病,八十三歲那年,無疾而終。

  八十三歲,在那個時代,就相當高壽了。之所以說太公無疾而終,是由於太公還真不是病死的,而是在食物匱乏的那個特定年代餓死的。

  在荷葉地,太公有許多讓人說道的地方。比方說,他常年穿一件蓑衣,不論冬夏,也不論白天和夜晚,更不管颳風下雨,還是晴天,他都要穿上那件蓑衣才會到田間去幹活。蓑衣似乎成了他生活中須臾不能離開的東西。

  夏天,他的做法,就更讓人笑話了,他總是躺在屋檐下睡覺。

  屋檐下的蚊子多,這連小孩都知道的事,他難道會不知道?家人都勸他不要睡在那裡,他可說得好,蚊子也要活,讓它喝點血,我也不會死。

  不論蚊子多少,也不論溫度高低,但只要他一躺下,很快就會鼾聲大作。

  這是由於太公沒日沒夜的在田間勞作,太累太乏的緣故。可是,剛剛還有人聽到他的鼾聲,可剛一轉身,突然就聽不到了,前去一看,人也不在了。

  他去哪兒了?或許他正穿著他的那件百寶蓑衣,到田頭幹活去了。

  太公睡覺睡得沉,但只要一醒來,不管是幾點,也不管睡了多久,即使只是打了個盹,他都會立即爬起來,到田頭去看看。也許他去了,天太黑,可能什麼都幹不了。

  荷葉地都說太公是鐵打的,而太公卻說是三位老人的桂圓大棗滋養的。這樣的辛勤勞作,太公的收穫確實不小,一分一分地攢錢,攢足了就買田,漸漸太公就有了六七十畝上等好田。

  當然那時候所說的畝,比現在說的畝,面積要小得多。

  荷葉地也有人說,這買田的錢,有一些是程心明太太的嫁妝,不全是太公掙來的。可不管是哪一種說法,太公的勤勞是沒有人敢否定的。他的財富應當屬於勤勞和節儉。

  田多了,家庭收入就增加了。太公置辦了很多大型農具,犁、耙、耖、風車、牛水車、石臼一應俱全,光耕牛就有好幾條。家裡雇了夥計。這情形,就有點財主的樣子了。

  按理說,家道殷實了,太公就該輕鬆一點了。可太公不,他還是和當初沒多少財產時一樣,日夜在田間勞作,用荷葉地的話說,他恨不得連頭都拱在田裡。可是,田到了六七十畝後,就沒有再增加。不是太公不勤勞了,也不是太公不節儉了,更不是太公不想買田了,他做夢都想著置田!

  太公用血汗掙的這份土地,一下子被程心明的大爺爺,賣掉了二十畝。

  受到這樣的打擊之後,太公從此就有些消極,沒有再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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