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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30:01 作者: 陳慶軍
  人死為大,老憨的老娘過世了,不能立即餓老憨全家的飯,水生和程昌林確實被程狗子餓了一天。

  程狗子把持著隊上的食堂,炊事員都是他親自挑選的,有的還是他的露水情人,他說不給誰吃,誰就別想從食堂得到一粒米。他本想再餓水生和程昌林,但突然間他竟莫名其妙的失去了鬥志,怕兩人被他活活餓死了,不好向上面交差。只好又恢復了兩人的伙食,可心中的那個恨,始終都沒有離去。

  荷葉地出足了風頭,畝產都萬斤了,平調的糧食自然就增多了,那百姓口中的糧食,不用說,就要減少了,很多人餓得連路都走不動了。荷葉地本來田就多,這得益於祖上的節儉,購買了大量的土地。解放後,原村子上的土地仍由各自的村子耕種,除非離村子非常遙遠的,像鱤魚嘴那裡的土地,荷葉地就不再耕種了。但那時的情況,田多已不再是什麼好事了,而是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

  勞動力嚴重不足,很多青壯年被抽去大煉鋼鐵了,飢餓又使人極度的虛弱。荷葉地許多高一點的田地大都荒蕪了,甚至顆粒無收,但糧食是統購統銷,按田畝計算。這下,荷葉地的人慌了,沒收到糧食,拿什麼去統購統銷!

  這時,聯隊分成了生產小隊,荷葉地單獨成了一個生產小隊。

  村上人一合計,決定找大隊,將村子中的一些土地讓給鄰村來耕種。

  這是破天荒以來,恐怕沒有過的事情,從來沒聽說農民會嫌田多。

  鄰村的土地是少些,但他們的勞力也不富裕,不同意接收土地。因為田地越多,平調的糧食就越多,自己辛辛苦苦,出死了力,還得忍飢挨餓,還不如少種一點。荷葉地上的人也深知這一點,只好將兩個水口最好的,方便耕種的,又靠近村邊的兩個垾子,成片的讓給了前村和後村。

  這一次,程狗子倒是出奇的和村民們保持了一致。

  後來,分單幹時,荷葉地仍有老人在感嘆,要是那時候咬咬牙,挺過來了,這近百畝的上好土地,怎麼會落到別人之手。老人們為此深深惋惜,但也不願意回憶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偶爾會從有的老人嘴中,或因某事而引起的感嘆中能聽到一句:「這哪裡又是什麼風。」

  可見,那段生活已深深烙進了他們的心中,成了他們噩夢的一部分。

  飢餓像幽靈一樣在荷葉地上飄蕩……不只是荷葉地,全國各地都被飢餓籠罩著。再後來,很多人說是自然災害,然有理性的人卻說是人禍。不論是天災,還是人禍,那時全國恐怕絕大多數人,都得勒緊了褲腰帶,靠頑強的本能活了下來。

  荷葉地已有好幾年沒增加人口了,女人們都絕了經,男人們也沒了那精力。食堂中的那幾個人,雖然近水樓台先得月,能吃得干一點,多一點,但也是面黃肌瘦,不敢過多的多吃多占。就連程狗子,在這一點上也不敢過分,那個年代,人的膽子很小。

  大饑荒年代,程狗子除了受到水生和程昌林的惡氣外,也不是沒有收穫。他的收穫還挺大,交上了桃花運。

  外來的一女子,不知什麼原因逃荒到了荷葉地。

  奇怪的是,沒有人知道她是從哪條路上來到荷葉地的。

  發現這女子的,不是別人,而是老憨的老婆。

  她在幹活的時候,為了避開人,她去一土堆旁小解。快靠近時,聽到了一聲極微弱的聲音。這一驚嚇,尿意突然沒了,不過她膽大,循著這極微弱的聲音尋了過去。剛轉過土堆,又嚇了一跳,一個女子正蜷縮著倒在土堆旁。

  她以為是本村人,就奔了過去,近前一看,卻不是,而且這女子還面生得很,似乎從來沒見過,可能是外地人。

  這年頭,常聽說有飢餓的外地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荒野中尋找著食物,一個極小的田中缺口,甚至就成為了天塹,一步邁不過去,就可能倒在缺口處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事老憨的老婆只是聽說過,還從來沒見過,這次可能就讓她真的遇上了。也是她膽子有點大,敢俯下身子仔細看了看,見女子發如枯草,面色焦黃,腫脹得厲害,一看就是飢餓造成的。她又摸了摸女子的鼻息,還一息尚存,就去溝中,用手捧了點水,餵給了那女子。水不多,只有一小口,但老憨的老婆還是慢慢滴進她的嘴中。女子可能除了飢餓外,還可能焦渴得很,就本能地吸吮起來。現在老憨的老婆知道了,這女子沒有死,只是餓昏了。

  到了這個時候,老憨的老婆才開始尖叫起來。

  那聲音中透出一種悽厲,一種害怕。幾個婦女聞聲趕來,發現老憨老婆的腳邊躺著一女子,已經奄奄一息。幾個人七嘴八舌議論開來,這年景,人真是可憐,竟被活活餓死了。也有人說,現在要是有一碗米湯就好了,餵下去,保准這個女子就能活了過來。說者可能只是說說而已,並不想接下去做點什麼。但其中一個婦女,聽了這話後,二話沒說就風風火火躥了出去。她直奔了食堂,也不問食堂的炊事員,自己找了一個破碗,舀了幾勺米湯,又急急車轉了回來。她讓別人扶起那女子的頭,將這幾勺米湯餵進了那女子的嘴中。

  幾勺米湯餵下去不久,坐在那裡等候的幾個婦女就聽到了那女子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微弱的聲音,接著女子醒了過來。女子努力睜開眼,茫然地看了看周圍,眼睛再次閉上了。現場的人都知道,這女子還乏力,仍動盪不得,要是再給她一碗米湯的話,就應該沒事了。

  可哪兒能搞到這碗米湯呢?現在食堂是按人定量供應,給她吃了,自己就得挨餓,況且自己也是整天吃不飽。真要有人這樣做了,那得有多大的勇氣!可是,還真有人這樣做了,老憨的老婆就勇敢地站了出來,她直奔了食堂,要求炊事員先給她打一碗米湯。

  食堂管理員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剛才一個女的,風風火火用一個破碗舀了幾勺米湯,什麼話都沒說,就急急奔了出去。現在,老憨的老婆又要先打一碗米湯給她,這到底怎麼啦?管理員不明就裡,就對老憨的老婆說:「要打可以,但你晚上就不能再打了。」

  老憨的老婆遲疑了下,但還是下了決心,態度堅決地說:「我晚上不打了,餓一餐,救人要緊。」

  救人要緊,這是哪跟哪啊?管理員一頭霧水,沒聽說老憨家有人生了病,管理員要她說清楚,不然就不打給她。老憨的老婆實在沒有其他的辦法,就如實的向管理員說了那女子的情況。

  「你要是現在不打給我,那女子肯定就沒命了。」老憨的老婆說過後,就加重了語氣。

  管理員對老憨的老婆肅然起敬,這可是餓死人的年代,自己不吃,還省出來救別人。他又看了看老憨老婆那浮腫菜色的臉,實在不忍心讓她再挨餓一餐,就說:「晚上你還是來打吧,我省一半給你。」

  老憨老婆端著那碗救命米湯,小心地走到土堆旁,在其他人的幫助下,將一碗米湯全餵給了那女子。稍後,那女子的眼睛忽閃忽閃了幾下,但還是一副似醒未醒的狀態。在餵米湯的時候,那女子的嘴出奇的貪婪,米湯一到嘴中,就快速吞了下去……搞得老憨的老婆和那幾個女人手忙腳亂。


  米湯餵完了,那女子還不停砸嘴,用舌頭舔著嘴唇,這說明該女子本能中還想吃。可哪兒去弄呢?老憨的老婆只得把那空碗貼近了那女子的嘴。這時,那女子的舌頭就跟狗的舌頭差不多了,靈巧地舔了起來。

  不要說這餓昏了女子,就是在場的其他女子,五碗米湯喝下去,都不會費什麼事。那年頭,沒有一餐能夠吃得飽。

  「一粒米,渡三關」。這一碗米湯下去,女子的身體活泛起來,她自己先是坐了起來,然後俯下身子,向在場的每一個婦女都磕了三個響頭,感謝大家的救命之恩,婦女們攔都攔不住。

  大家的目光齊齊聚在那女子身上,充滿了深深的同情。

  有人小聲地問她,來自哪裡,家中還有些什麼人,又怎麼跑到了這裡?

  那女子一句話都不說,只是一個勁地哭。

  大家見問不出什麼,就紛紛散了。

  還是那位好心的女子,對大家說:「晚上我們幾個一道去打飯,每人均一點給老憨的老婆。」

  老憨的老婆不放心,走後又走了回來,並將那女子帶回了家中。老憨見老婆帶回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心中有些不快。後來聽說這女子餓昏在路旁,就不再說什麼了。

  老憨的老婆真是硬氣,晚上就沒再去食堂打飯。老憨就將自己的伙食分給了老婆一半。但老憨覺得有些不對勁,總覺得今天的飯打得有些多。確實,管理員做了點手腳,知道老憨的老婆硬氣,晚上不會來打飯,就在他的碗裡多打了一些。

  後來才知道,這女子是鄰縣的山裡人,到此地已有月余,她整天在荒地里轉悠,逮到什麼就吃什麼,水蛇、老鼠、青蛙,要是捉到了,就生吞了下去。至於那能吃的野菜,找到了,就整把往嘴裡塞。但這些,畢竟不能和糧食比,吃多了,渾身無力,身體水腫。晚上,則睡在偏僻的草垛里,餓得已沒了人形。

  不知怎麼搞的,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那天恰巧轉到了荷葉地。

  在那個小土堆旁,她先是看到了一隻小土蛙,就跟著攆,攆著攆著,眼一黑,就暈倒了在土堆旁,要不是老憨的老婆及時發現,命,那天肯定就沒了。再往後,人們還是知道了,她家中已沒有人了,丈夫去年就因生病外加飢餓死去了,唯一的一個孩子,得了急性腦膜炎,也死了。

  即使不是荒年,她在那裡也無法安身。於是,她心一橫,就出來逃荒。

  女子留了下來,說什麼也不肯離去。她每天和荷葉地社員一道出工,可在食堂打飯時,她就蜷縮在一邊,待所有人打完後,怯怯地拿個破碗,去刮食堂的鍋底。管理員很同情這女子,每次都會留下一點,讓她有鍋底可刮。

  吃飽是不可能的,也沒有人能吃飽,但有了這點鍋底,命就保住了。

  荷葉地很多人都覺得這女子不錯,就想撮合給程狗子。但當時沒有人知道那女子的來歷,也不知她有沒有夫家,更不知她家中還有何人。但總有性急、嘴快的人,就徑直問她,願不願意留下來,嫁給程隊長。

  女子不說話,但卻羞澀地點了點頭。

  很快就有人將這消息告訴了程狗子。

  程狗子想想也是,這麼大年紀了,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女子願意嫁給他,和他鬼混的女人倒是有,但年歲一大,他還不是光棍一人。

  也就是說程狗子也沒有意見,可以說雙方一拍即合。

  當晚,幾個婦女就將那女子從老憨家接了出來,送到了程狗子家裡。

  兩人合在一處,就算結了婚,省了許多雜七雜八的事,就連那法定的結婚證,都不需要領了。

  現在,程狗子和那個女人早已作了古。但荷葉地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年輕的時候,叫她「小山佬」,歲數大了,就叫「老山佬」。可能只有會計的記工簿上,寫過她的真實名字,也有可能記工簿上寫的就是「山佬」這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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