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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30:27
作者: 陳慶軍
經過了四年的學習,程心明大學畢業了。他念的是師範,按理說畢業後要去當教師,可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被分配到了縣文化館。
原因並不複雜,就是荷葉地偏僻,郵遞員好多日才送一次郵遞,中途又忘了一次,報到通知書到達他手裡時,已是九月一日以後的事了。好在那時的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不存在分配問題,即使再遲些時日,也會給你安排工作。但前提是安排到哪,就得到哪,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除非家裡有當權的。要是農家之弟,提出了不同的想法,管分配的立馬就沉下臉來,說上一通冠冕堂皇的官話。按現在的說法,就是用道德首先綁架你。
那些官話簡直無懈可擊,仿佛你就不該提什麼要求,提了,就是境界不高。要是膽敢再回上一句,管分配的官員,臉上的表情就更加豐富了,就像一幅幅漫畫似的,嚴肅、慍怒、痛心……不斷地在變化。
這情形,哪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哪有你說話的份。
接到報到通知後,程心明就匆匆趕到了文教局。又火急急一腳踏進管人事的辦公室,等待他的不是什麼分配工作,而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你這個小伙子,皮皮塌塌,吊兒郎當,連分配這樣的大事,都不能及時來報到。」
程心明沒敢吱聲,那官員就更來勁了。
「你這種工作態度,以後……以後,工作上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這話就有點主觀臆斷了,沒及時報到和今後的工作怎麼就扯上了關係。不過,這話還真讓他言中了。程心明窮其一生,也沒混到過一份榮譽,更談不上當什麼官了,即使組長這一類的稱呼,也沒有落到過他身上。
他倒是在工作中寫過幾篇論文,在單位曾引起過一點漣漪,但很快就平靜了,就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程心明遭到一頓臭罵後,有點兒懵,他還真沒見過這陣勢,就唯唯諾諾地說:「不是不及時來報到,而是地方偏,昨天接到了報到通知書,今天就趕了過來。」
管分配的聽他這樣一解釋,覺得不像有假,臉色緩和了一點,但還是有些僵硬。
「怎麼辦呢?分配都結束了,將你分到哪所學校呢?」
他一邊敲著辦公桌,一邊自言自語……那神情,像是十分為難似的。接著,他停止了敲擊,又用手摸了摸頂上那稀疏的頭髮,沉思了一會兒。
突然,他猛地又拍起了下桌子,並站了起來。
這樣的一驚一乍,程心明感到有些無措,以為又要挨罵了……
可他並沒有挨罵。管分配的那人,踱到他身邊,對他說:「昨天,縣文化館來人了,要我們給他們一名大學生。現在人都分配完了,到哪兒去弄人,正愁著呢,這下好了,你就去那裡報到。」
容不得程心明多思,管分配的又退回到辦公桌旁,立馬在紙上刷刷寫了起來。
寫完後,他往紙上吹了口氣,又在那張紙上蓋了一個章,再後就是往椅背上一靠,仰著頭,居高臨下地說:「拿著,立即到縣文化館報到。」
文化館這個單位,是個冷清的單位,沒有多少人願去,整天和為數不多的書籍打交道,人漸漸就會變得迂腐起來。
程心明倒是覺得這裡很好,自己是學歷史的,也可以說專業對口。這還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這裡非常適合他的性格。說他純樸也好,說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也罷,就是說他迂腐,他也無所謂。沒有野心的人,不喜歡和複雜的人事打交道。
就在程心明焦急在家等待報到通知書的當中,水生伯卻病倒了。
這幾年,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人很瘦,但還能走動走動。這次不一樣了,爬起和坐下都有了些困難。程心明沒什麼事,就天天去看望他,幫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方說倒點水,攙扶他去茅廁。昌林伯也常來,村上的好些老人也常來看望他,陪他說說話。
尤其是昌林伯,來的次數最多,幫做的事也最多。他常從家裡帶點兒鹹菜,幫水生伯熬上一小鍋稠稠的稀粥,讓他就著鹹菜,將稀粥喝下去。後來,水生伯稀粥也喝不下去了,只能喝很少的一點米湯。
背著水生伯,昌林伯對程心明說:「看來這次水生熬不過去了。」
水生伯都這樣了,那就該送到醫院去。可那時的境況,不要說像他這樣無兒無女的老人,就是有兒有女,家境在荷葉地不錯的人家,也捨不得將老人送往醫院。誰捨得拿出幾百元錢來給老人看病,有一千元錢就能造三間瓦房了。腰裡能揣上幾百元的人家,實在不多。
就是這幾百元錢,那也是苦苦攢了好幾年才有的。
早幾年,大隊還有個衛生站,裡面有二名赤腳醫生,幫村民看看小病,現在都單幹了,哪裡還有什麼衛生站!要是生了病,先是扛著,再不擠,就私下找過去的兩名赤腳醫生來打幾針,吊點水,再不行,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命大的,熬了過來,命小的,就去見了閻王。小孩們生了病會重視得多,要是生了大病,家長們也要想方設法,將小孩帶到鎮上的醫院,甚至縣上的醫院去看看,真要是看不好,也只能唉聲嘆氣轉回家中。
死了,哭上幾回,再罵上幾句「討債鬼」,就了事了。
赤腳醫生也來給水後伯看過,吊過幾回水,但不見好轉,而且還日沉一日,看來這次,他確實凶多吉少了。
有一天,程心明又去了水生伯那裡,他昏睡在床上,身上大汗淋漓。程心明就去找了把芭蕉扇,輕輕幫他搧了會風。
……搧著搧著,他就醒了。
醒來後的水生伯,渾身無力,在程心明的幫扶下才坐了起來。
他實際上已經坐不住了,只能靠著坐。喘了幾口氣後,他才緩過了一點勁:「幾時來的,你這個後生有些善良。」還沒等程心明說話,他又說了起來:「看來我不行了,剛才做了夢,竟夢到了當兵時的情況。人一旦夢中懷舊了,離死期就真不遠了。」
程心明趕緊安慰起水生伯:「不要緊的,哪個人不生病,熬熬就好了。」
水生伯卻說:「我不要安慰,也活了這一把歲數,死就死了,沒什麼可怕的。哪個人不死,況且我孤寡一人,死了也沒有牽掛。」
聽水生伯說死了後沒有牽掛,程心明就突然想到了那個促使他復員並已懷了孕的女軍人,或許她肚子中的孩子就是他的呢?
這話,程心明早就想問了,可每次話到了嘴邊,又都咽了回去。這次不同了,他必須壯著膽子問了,要是不問,這個謎就要被他帶進棺材了。
「水生伯,你不是有個女軍人相好嗎?不是說她和你相好期間,她懷孕了嗎?哪個小孩是不是你的?要是你的,你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我幫你找去。」
「這話你聽誰說的?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你也信?」
「我信!」
「傻孩子,她有丈夫,誰知道那個小孩是誰的。」
這話等於水生伯承認了這個事實,他的退伍還真是犯了「錯誤」。
「要真是你的孩子呢?」
「即使是我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也無法相認了。」
「找到那女軍人,問問不就行了。」
「人海茫茫,又到哪裡去找尋?」
說這話時,水生伯顯得似乎很無奈。這事確實有些遺憾,但他說得沒錯,過去這麼多年了,音信全無,到哪裡去尋找。要是那個小孩是他的,冥冥之中,上蒼可憐見的,讓他有了後,留在了人間,不也是一件幸事嗎?
沉默了一會兒後,程心明又問起了另一個疑惑的問題。
「您回來時,正值壯年,有人幫您張羅了好幾位女子,而且還聽說有的女子主動找上門來,您都一一拒絕了。要是您不拒絕,生個一男半女的,現在生病了,也有個端茶倒水的,總比這樣好些吧。」
「過去了,還說他幹什麼!你小孩子不知道我的過去,要是知道了我的過去,也不會說這樣的話。」
對水生伯的過去,程心明已有所耳聞,只是不太具體罷了。
現在水生伯這樣說,正中了他的下懷。
水生伯又喘了幾口氣,然後才接著說。「我是個命苦的人,頭十歲父母就雙亡了,吃的是百家飯,穿的是百家衣,好不容易長大了些,就跟著別人到南京做些小生意,指望掙到錢後,娶妻生子,誰知半路上被抓了壯丁。我還算命大,稍後的一個人,被抓時想撒腿溜走,當場就被打死了。剛進入國民黨部隊那陣,受了不少的欺負,好在後來,連長對我很好,讓我做了他的勤務兵,這才過了近二年的安生日子。可是,在一次戰鬥中,連長被打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子彈從左邊的太陽穴進,從右邊的太陽穴穿出,腦漿灑了一地。這激起了我的仇恨,端起槍就去拼命,可晚了,解放軍沖了上來,一腳就把我踹翻了,做了俘虜。開始我並不配合,但時間一長,腦子就轉了過來,參加了解放軍,後來還去了朝鮮戰場。那真是場慘烈的戰爭,冰天雪地,穿得又單薄,吃得又差,還要堅守在陣地,槍管都打紅了。一個班十個人,死了九個,剩下我一個,還是躲在了屍體下面,才僥倖活了下來。你想想看,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死去了。我這人有些迷信,懷疑身上是不是有晦氣,只要沾上了我,就沒有什麼好運,這還能結婚嗎?不要害了別人,晦氣讓我一人承受就是了,我死了,晦氣也跟著走了。」
話說得有些長,也有些激動,水生伯中途喘了好幾次,但他最終還是隱去了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
程心明不由得再次向他望去。晦暗的臉色,蓬鬆的頭髮,瘦得已不成人形,即使這樣,也絲毫不會影響程心明對他的崇敬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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