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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30:29 作者: 陳慶軍
  就在程心明懷著憐憫的心境在那裡暗中端詳水生伯時,水生伯卻努力地坐直了些,又用乾枯的手指著對面的一隻箱子,要程心明去打開它。程心明只得照辦,將箱子費力搬到了水生伯的跟前。打開一看,有一個包著緊實的包裹,水生伯要他拿出來。

  包裹被打開了,露出的是一摞線裝的書,紙張已經發黃,很陳舊了。

  翻開來看了看,是幾部古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封神榜》,還有一部《山海經》。

  字都是舊體字,程心明並不認得幾個,在書的下方,有一套泛黃的軍裝。

  見到《山海經》,程心明還是有些欣喜,不由得翻了翻,對荷葉地的興趣,不正是由「山海經」開始的嘛。可在翻的過程中,他無意中看到了一張女軍人的照片。

  照片已有些模糊,有的地方有黃色的污漬,也有的地方已經脫落……

  這肯定就是和水生伯相好的那個女軍人無疑了。

  水生伯一直珍藏著這張照片,說明那個女軍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很重。

  他的心裡已容不下別的女人了,哪裡還會和別的女人結婚!

  程心明摸了摸發黃的軍裝,發現衣服里還有個硬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個筆記本,也已陳舊不堪,封面都沒了。他不想打開來看看,這裡面應該有水生伯的許多秘密,沉甸甸的,就想重新放回原處。可他這樣做,卻被水生伯攔住了。他再次指著包裹說:「不要包了,這幾本書和這個筆記本都送給你,軍裝放在我的床腳頭。我死了後,讓人給穿上,隨我下葬。現在,你去把昌林找來,我有話要跟他說。」

  難道水生伯已預感到他不久於人世,要找昌林伯來交待後事。

  這也太殘酷了吧。書可以收下,但這個筆記本,似乎分量有些重,那是承載了一個人一生秘密的地方,怎麼可以收呢?

  想到這一層,程心明就站在那裡發愣,不知如何開口……怎麼才能拒絕接收這很小而又很重的筆記本呢?

  見程心明愣在那裡沒動,水生伯就催他:「快去找你昌林伯。」

  昌林伯不在家,去他家的承包地,也沒找到,問他的家人,都說這老頭清早就出去了,不知他去了哪裡。程心明急得一頭汗,這如何是好?水生伯那裡要人照顧,昌林伯又找不到,他只得挨個找荷葉地和他來往較多的那幾個老頭,不用說,還真問著了。

  有一老頭說:「昨晚我聽昌林說,他要去任村幫一戶人家去打船灰。但到底是哪一家,他沒說,我也沒問,你去那裡打聽打聽,總能找到的。水生那裡,我先去看看。」

  聽到昌林伯在任村,程心明撒腿就跑。

  到了任村,連問了幾人,都搖搖頭,說不知道哪家在修船。

  這不奇怪,任村是個大村,八百多號人,有大小兩個村。他在大村問的,大村的幾個人都搖頭,這說明他一定不在大村。程心明就轉到小村去找,沒費多大週摺,就找到了昌林伯。

  他正在那裡揮著榔頭,在石臼里砸著船灰,沒有注意到程心明來了。

  「昌林伯,你在這裡打船灰,讓我一頓好找。」

  昌林伯聽到有人喊他,榔頭就停在了空中,循著聲音的方向,他看了看,見是程心明,就放下了榔頭,連忙問程心明到這裡來找他,有什麼事。

  程心明就簡單地說了一句:「水生伯找你,說有話跟你說。」

  這話昌林伯是明白的,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又和主人家說了聲,就和程心明風風火火往回趕。

  那個說來看看水生伯的老頭來過後不久有事——又走了。

  程心明和昌林伯趕到的時候,水生伯已跌倒在床沿邊,褲子尿濕了一片。好在那時他的意識還算清醒,仍能說話,只是比原來含糊了些。

  兩人聯手,將他抬到了床上,昌林伯還燒了熱水,幫他擦了身子,換了衣服。

  昌林伯接下來要去洗衣服,可水生伯不讓,說:「昌林,不要洗了,我也不用換了,你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你說,說完了我再去洗,說這喪氣話幹嘛?」

  水生伯沒有再接茬,而是指了指另一隻大箱子,吃力地說:「昌林,你……你……將那個箱子打開……打開,這……這……裡面是部珍貴的宗譜,我……我……我現在交給你,待村上以後修宗譜時,你……你……你拿出來,不能斷了根。」

  水生伯說話已非常吃力了,但他仍斷斷續續努力把事情交待清楚。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昌林伯的臉就變了顏色:這個水生,這麼大的事情竟一直瞞著我!

  越是好朋友,越容易為一點小事置氣,尤其是感到不被對方信任!

  水生伯可能沒注意到昌林伯的情緒變化,也有可能他注意到了,但他深知昌林伯的脾性。他不放心,不得不又交待起來。

  「你到時一定要拿出來,不要為了賭氣,不拿出來。」

  昌林伯沒有說話,他仍在生悶氣。

  「今天,讓程心明在這裡,就是為了做個證。」水生伯看了看昌林伯,然後用十分感傷的口氣說,「昌林啊,我總算為荷葉地做了一件好事,也算報答了荷葉地對我的養育之恩。」

  箱子打開了,確是一部宗譜,昌林伯雖然不識字,但他認得出這是一部譜頭。

  這時,他的所有怨恨突然不見了,他兩眼發亮,一把將宗譜全抱了出來。

  小心地撫摸著宗譜,昌林伯老淚縱橫……

  「水生啊,真沒想到,我在死之前,還能見到宗譜。」

  「這不是見到了嗎?」

  這話讓昌林伯又傷感起來,鼻子擤了幾下後,用近似哭腔的語調說:「早以為宗譜全燒光了,心裡常覺得愧對祖宗。」昌林伯抹了抹淚眼,對著水生伯又說,「你放心,只要修譜,我一定拿出來。不要程心明作證,晚上我就把你藏譜的事傳了出去,就是想賴也賴不掉了。」

  這是程心明第一次見到宗譜。他心裡也很激動,就拿起一本看了看。

  字體很好看,都是石印的。不過,這種排版方式,他還是頭一回見。

  昌林伯死死抱住宗譜不放的那神情,程心明要不是親眼所見,怎麼也不會相信人能虔誠到這種程度……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怎麼對宗譜就有這麼深深的感情!


  突然,昌林伯又傷感起來,他說:「水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麼大的事,都不跟我說一聲……你心裡還是信不過我啊!」

  昌林伯神情有些黯淡,眼角處隱隱有老淚湧出。

  「昌林,這事……這事,你真不能怪我,這是多麼危險的事,少一個知道,就……就……少一分危險。不讓你知道,就是不讓你有危險,你一大家子人,我……我……光棍一個,不怕。」

  水生伯說話已很吃力了。他艱難斷續說出了這段話後,就咳嗽了起來,而且咳得還很厲害。

  程心明就過去幫他拍背,昌林伯就倒了杯熱水,要他喝下去,可水生伯緩緩地揮了揮手,小聲地說:「喝不下去了。」

  一陣劇烈咳嗽過後,水生伯才停止了咳嗽。由於身體極度虛弱,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但他還有話要交待,憋得非常難受,嘴張合了幾次,才終於說出了一句話:「能藏了這部譜,還多虧了……多虧了……多虧了程五子。」

  這句話似乎耗去了他過多的精氣,他閉上眼睛作了休息狀。但胸部還在起伏。

  看昌林伯那神情,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水生伯都這樣了,他只好作罷。

  過了一段時間,水生伯緩過了氣,精神也似乎好了些,他急著又交待後事。

  「昌林,我還要求你幫我一件事。」

  「不要說求不求的,有事,就儘管說。」

  「那好,我死後,你幫我穿上那套軍裝,讓這套軍裝隨我一同下葬。」說著,水生伯就指了指床腳頭的那套軍裝。

  「不要總說死不死的,你不是還沒死嘛。」昌林伯沒好氣地回敬了他一句。

  「……」

  天色暗了下來,水生伯就催他兩人回去,說要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沒辦法,程心明捧著書,昌林伯抱著宗譜,就各自回家了。但臨走前,還是和他說好了,晚上再過來陪他。

  等到兩人再次趕來時,水生伯已死在了床上。

  水生伯死得很安詳,臉上也出奇的安靜,就像睡著了似的一樣。

  昌林伯下了蚊帳,然後就翻箱倒櫃找衣服,又要程心明立即到村上喊人,幫水生伯穿壽衣。

  給死人穿壽衣,一個人完成不了,必須要有個幫手。

  程心明當時很年輕,不可能要他來做這件事。

  很快,村上就來了很多人,幾個人幫忙,給水生伯穿好了壽衣。

  遵照水生伯生前的要求,那套舊軍裝穿在了最外面。他沒有親人,喪事就得由荷葉地來辦,尤其由程東小隊來辦。

  水生伯冒死藏了宗譜,當天晚上就在荷葉地傳開了……

  不但程東小隊的,就是程西小隊的,能來的都來了,烏鴉鴉一大片。

  大家想到水生伯平時的為人,不少人哭了起來,尤其是老年婦女。

  他的喪事辦得很隆重,幾乎家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活,來給他守靈,送葬。

  這情景,一下子出現這麼多人,聚在一起,這在單幹以後,在荷葉地從沒見過了。

  「老學究」程瑞德親手寫了副輓聯,上聯是「二度當兵一身正氣」,下聯是「孤膽英雄護住祖脈」,橫批是「村人敬仰」。輓聯寫的很實在,短短的二十個字,就概括了水生伯的一生和現在荷葉地活著的人對他的感激之情。

  出殯那天,荷葉地幾乎家家都來了人,敲鑼的敲鑼,打鼓的打鼓,吹喇叭的吹喇叭,鞭炮齊鳴……八個彪形大漢,抬起載有水生伯遺體的棺材,向墓地進發,後面跟著長長的送葬隊伍。

  棺蓋上站著一隻紅紅的大公雞,威風凜凜,紅色的羽毛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炫目的色彩。這是獻牲的雞,按照習俗,一定要選大的紅公雞。

  這是荷葉地上最隆重的一樁喪事,以後的老人過世後,就顯得冷清多了,不要說敲鑼打鼓吹喇叭了,就是能找到八個象徵抬棺的人,也不容易了,甚至連親房本家,由於生活上的不易,或是內心的不敬,能不來就不來了,喪事中的很多事情就只能從簡了。

  水生伯死後,狗「來喜」就開始不吃不喝,整天伏在棺材的頭部,像是在為他守孝。出殯的那天,「來喜」就緊隨在棺材的後面,汪汪地叫著,聲音嗚咽,這在送葬的隊伍中平增了一份悲哀的氣氛。

  昌林伯是第一個去墓地的,也是最後一位從墓地回來的。是他發現「來喜」伏在了墓前,怎麼趕它,它伏在那裡都一動不動……明白了,這是條忠實的狗,要為水生殉葬。

  「來喜」伏在那裡,不吃不喝,也不叫,幾天後就死了。還是昌林伯,在墓頭部的邊緣挖了個小坑,將「來喜」的屍骸埋了進去。

  狗「來喜」總算遂了心愿,到陰間去陪伴水生伯了。

  狗是忠實的,但人在某種程度上,做的確實有些不如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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