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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00:31:07
作者: 陳慶軍
我們已經知道,蟹的一生要蛻好多次殼,每退完一次殼,蟹就會長大一圈。可小蟹在蛻殼的時候,都要靜靜地躲在水草下,人輕易不會看到。但這個時候,蟹也是最脆弱的,易受到各種魚類的攻擊,有的蟹殼還沒退完,就成了其他動物腹中的美餐了。也有一些蟹在脫殼的過程中,由於自身的原因,脫不出來,死了。
程六六除了每天給蟹餵食外,還在水中不停查看蟹的蹤跡。開始的時候,竟沒有見到過一隻小蟹,心中就暗暗吃驚,這小蟹到哪裡去了呢?夫妻兩人心裡都懷疑是不是死了,這個念頭一閃,心裡撲楞楞一陣緊張。但懷疑歸懷疑,誰都不會說出口,怕觸了霉頭。後來,夫妻兩人偶爾看到了一隻小蟹,驚喜得不得了。隨著蟹苗的成長,兩人看到的蟹數量越來越多。這時,心中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蟹長到有桌球大小的時候,天熱了起來,死亡的蟹開始增多。誰也搞不清這是正常,還是不正常,但出現大量的死亡,肯定就不正常了。
程六六家的蟹,出現了大量的死亡,夫妻倆每天去餵蟹,總能在水邊撿到很多死蟹。兩人糾結得要命,也不知所措,卻也不敢聲張。
不敢聲張的豈止程六六一家,大多數蟹農開始都不敢聲張,怕別人笑話。但總有沉不住氣的,悄悄向其他的蟹農打聽。打聽的結果,大部分蟹農家的蟹都在大量死亡,只有極少的幾家死亡率較低。
那極少的幾家,都是養過蟹的,進的蟹苗正宗。死亡多的都是今年的新蟹農,不了解蟹苗中的奧妙,進的都是些雜蟹苗。
蟹農們不只是初一、十五去燒香了,而是每天都去。有的蟹農為了表示心誠,不吃葷,只吃素,可就是這樣的舉動,也沒能阻止蟹的死亡速度。空氣中瀰漫著各種嘆息,各種壓抑後的悲哀。但壓抑久了,總會有撕人心肺的那一天。
村子裡失去了往日的生機,蟹農們有氣無力地走著,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沒有爭到標的,或無力爭標的,有的心中暗暗竊喜,但面子頭上還是一臉凝重。因為得意過了頭,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的,也許罵他的人,本身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傢伙。
秋天到了,菊花開了。蟹的收穫季節來臨了。
頭幾天,大多數蟹農們收穫得都不錯,數著整把的票子,喜悅也就寫在了臉上,多日的不快和焦慮,被一掃而光。骨頭輕一點的,喝的酒,抽的煙檔次立馬高了起來。可是好景不長,幾天一過,水中的蟹,突然少了,想盡了各種辦法,還是沒有多少蟹。先前幾日的歡樂,又被愁雲籠罩。想想去年的滿腔熱血,豪情萬丈,現在的愁腸百結,灰頭土臉,那真是天壤之別。
秋天,清晨的水面上常會籠罩一層霧氣,蟹農們的臉隱在霧氣中,晦暗、悲愁。好似一股死亡的氣息夾雜在霧氣中,讓人壓抑。風嗚嗚吹著,不時有落葉漂向水面,又將這種壓抑氣氛向前推了一步,苦瓜了臉的蟹農們,幾乎要窒息了。
蟹的捕撈期一過,荷葉地往日的寧靜被徹底打破了,幾乎天天有爭吵打架的。有夫妻之間焦慮爭吵的,有債主上門來逼債爭吵的……這種景況,就像電影中的鏡頭一樣了,為了錢,債主有威脅上吊的,欠債的為了躲避債主的苦苦相逼,有離家出走的,有裝病的,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各式各樣的門道,各式各樣的招數,五花八門,要不是經歷過,可能連想像也想像不出來。
「楊百萬」悄悄將承包的魚塘低價賣給了別人,腳底抹油走了。但他不是虧了「本」走的,而是被人訛詐到沒了辦法、憋著氣走的。
自從「楊百萬」發財以後,上門來借錢的人越來越多。最初的時候,他念著舊情,多多少少還借一點,可時間一長,就有點吃不消了,來借錢的人越來越多,數額也越來越大。他不得不將自己變成鐵公雞——一毛不拔。
這樣做,當然要得罪人,可有什麼辦法呢?要是不捂緊自己的口袋,錢就會像流水一樣被「借」了出去。這「借」出去的錢,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那些獅子大張口的人,動輒上千上萬的,明擺著就是來騙錢的。為此,楊百萬很是煩惱,經常躲在房裡,要老婆替他出來擋人。
不借錢給別人了,楊百萬家門前確實安靜了一段時間。但不久他的心情就越發不能平靜了。家裡莫名其妙的常會出一些狀況,不是家養的小雞被人打死了,就是被人藥死了。菜地里的蔬菜,常被人連根拔起。還有更離奇的,居然有人捉了幾個碩大的癩蛤蟆扔到他家裡,老婆和孩子,夜裡起來小解,被嚇得魂都丟了。
楊百萬知道這些事,是誰幹的,但他沒有證據。即使有證據,他也不能和人家去理論,只能把這種苦惱吞進肚裡。更讓楊百萬叫苦不堪的,是同村的小飛,他糾集了幾個人,專門做有錢人的生意,隔三差五,拿來幾袋劣質大片茶,強行要賣給他。不買還不行。
楊百萬一看小飛手中的茶葉,就知這幾個青皮後生,是來訛詐他的,氣得七頭冒火,八頭冒煙。可這幾個小青年,年齡不大,卻沉得住氣,臉上一直是冷冷的平靜。小飛說:「楊百萬啊,發了這麼大的財,連喝點好茶都捨不得,這人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呢?」「這是好茶嗎?這明明就是老乾片!」「楊百萬啊,你是富人,我們賣給你的茶,當然是上等的好茶,一般的茶葉,我們會拿到你門上來賣嗎!」「不買,不買,你們到別的人家看看,是不是有人買。」「不買!這茶葉可是專門為你訂的,你不買,別人能買得起嗎!」小飛說這話時,臉上就有了隱隱的不快,眼睛裡也露出了些許的凶光。
有一個小青年,將茶葉重重地放在楊百萬家的桌子上,然後嘻嘻哈哈地說:「楊百萬,還是識相點,將這袋茶葉買了,要不然,就不要怪我們不客氣!」
楊百萬到此全明白了,這幾個人是來敲詐他的,看來,今天不買,他是脫不了身。就從腰裡掏出五十元錢,遞給那剛才說話的小青年。
「茶葉算我買了,這五十元錢,你們拿去買點菸抽,茶葉你們還是帶走吧。」
小青年沒有直接接錢,而是用眼睛看看小飛,見小飛一臉怒色,就沒敢接。
「打發叫花子嗎!我們不是來向你討錢的,而是賣茶葉給你。」小飛冷冷地說。
楊百萬想早點打發走這幾個瘟神,又說:「那這包茶葉到底值多少錢?」「至少值一百元!」小飛說。聽小飛說要一百元,楊百萬心裡不能接受,就說:「這茶葉太貴了,我喝不起。」「你喝不起,誰能喝得起,不要裝窮了。快快拿錢!」聽小飛這麼一說,幾個小青年不耐煩起來,紛紛向楊百萬逼近。他只得向後退了幾步,可後面是牆,再往後退,已沒了可能。但在後退的過程中,楊百萬腦子中卻在高速運轉——打還是不打。要是打起來,幾個人打他一個,自己肯定要吃虧。不打,就得拿出一百元。一百元對他來說不算多,但這口惡氣實在難以下咽。最終,他表現出了軟弱,選擇了後者。又從腰中掏出了五十元。
兩張五十元的票子被楊百萬緊緊抓在手中。這抓的不是錢,而是屈辱,是憤怒、是眼淚。小飛快速走了過去,從楊百萬手裡幾乎是搶走了這一百元,然後,他揚了揚手,幾個人一溜煙走了出去。但出了門的小飛又回過頭來,說了句讓楊百萬多日睡不覺的話:「楊百萬,過些日子,我們還會送茶葉過來,下次可不能再這樣,磨磨嘰嘰的了。」
望著這幾人的背影,楊百萬心中充滿了憤怒,胸部劇烈起伏,一口濃痰被他狠狠地吐到了門上。濃痰很濃,沾在門上,就像一個膿包。楊百萬盯著膿包,握緊了拳頭,真想砸上去。可那不是小飛,而是濃痰,只得鬆開了手,而後就垂下頭來,喘著屈辱的粗氣。
楊百萬的這次軟弱,給他帶來了嚴重後遺症,也給他帶來了更多屈辱。不但是小飛半個月後送來的茶葉,還有的小青年跟著仿效,送雞的,送水果的,也有送人參的,五花八門,無一不是逼著楊百萬用高價買了下來。
這樣下去,哪天是個頭,楊百萬去過村上、鎮上,還到過派出所,都是一副大事化小的態度,而且還輕描淡寫、息事寧人地說:「這些小青年沒事可干,就掙不來錢,但又要錢花,他們不偷不搶,和你做點生意,也不算犯法。即使是犯了法,也夠不上抓起來。」
「楊百萬啊,不是我說你,還是看開點吧,又花不了你幾個小錢。」
這樣一來,好像是楊百萬錯了。是你楊百萬小氣,心胸不寬,花點錢消消災,也沒有什麼不對的,誰叫你是楊百萬呢!
思來想去,楊百萬覺得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含著淚將蟹塘轉賣了,帶著妻兒去了城裡當起了寓公。他內心真正的恐懼,是擔心妻兒受到這些小混混們的侵害。
「標」一定三年,大多數蟹農不可能像「楊百萬」那樣,腳底抹油一走了之,他們還要等著來年翻身呢。當務之急就是泡在水裡,摸魚捉蝦,將塘里能賣的都變成現錢,再想方設法,求親戚幫助拿一些高利貸,籌足資金,來年再戰。也有的蟹農,不再希求賺多少錢,只求能將「窟窿」補起來,就算謝天謝地了。實在無力再養殖的,只能像「楊百萬」一樣,也含淚將魚塘低價轉給了別人,家裡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打工。有的半大小孩放棄了學業,跟隨家長出去打工,只留下老人在家裡照應。
程六六沒有走,他還想通過養蟹來翻身,不是他時運不濟,而是他的本錢不夠,籌來的錢,總是有些慢,錯過了進蟹苗的最佳時間。這樣三年中,年年虧損,不得不在清完蟹塘後,隻身去外地做起了苦力。他的幾個姐姐家也跟著受到了拖累,姐姐和姐夫間產生了矛盾,甚至打起了暗戰,怪老婆一心只想著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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