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菩薩怕政府
2024-09-13 00:49:19
作者: 德安
在我們家,只有我母親是最相信有神有鬼有菩薩的。母親說起,她很小的時候,幾個小姐妹一道在一個算命先生那裡抽過一次「彩片」:從一把摺紙中隨手抽出一張,展開一看,畫面是一個女子,身邊有五個兒童,或背或抱,或坐或立。小姐妹都說她將來會有「五子登科」。後來她果然生了五胎並全部養大成人。所以母親常和我們說:「崽女前世修,種子隔年留」, 「一生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母親並不似有些迷信者那般成天燒香拜佛,也不吃齋。她認為佛在心中,而且「舉頭三尺有神明」。在她給我的描述中,神界如同人間社會的管理者。如天庭有玉帝,天庭外有觀音菩薩,管地界有閻王爺,管地方有土地爺。甚至家裡有門神和灶王爺等。她一生信奉神鬼,禁忌很多。如早飯前不可以講「鬼」字,也不可以講昨晚夢見什麼。這些只能在早飯之後才能講的。晚上不可以掃地;任何時候不可以罵菩薩,也不能用寫了字的紙當手紙,等等。
我的小學課本上有一篇名為《太陽山》的課文。故事說弟弟到了太陽山只撿了一小塊金子回來,而貪心的哥哥上了太陽山,則裝滿一大口袋金子背不動了。結果太陽公公回來了,貪心的人被燒死了。母親會每隔幾天叫我把課文讀一遍給她聽,還得意地說:「你看你看,你們老師都說有神仙吧!」她還把這個故事講給周圍的大娘們聽。
從小耳濡目染,我們幼小的心中難免印象深刻。有一天我和二哥在田野玩,發現天上烏雲翻滾,看樣子要下雨,就趕緊往家趕。路上二哥指著天邊的雲層說:「弟弟你看,那像不像一條龍?」我抬頭一看,龍頭龍尾龍爪都有,確實像條龍。回到家後,我告訴母親說看見龍了。母親欣喜不已,說看見龍了,會有好運氣。二十幾年後,我考上大學,二哥考上了研究生。母親說,我就知道你們遲早會有出息,因為你們小時候見過龍。
有年夏天,我大哥去較遠的魚塘挑水,年幼的二哥跟著去玩。突然,他們發現有一條大鯉魚肚皮朝上,在水塘邊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大哥一見大喜,放下扁擔,捲起褲腿就準備去撈魚。二哥卻死死拉住他,邊哭邊說:「哥啊,不能去呀,那不是鯉魚,是落水鬼呀!」大哥沒法,只好作罷。回到家,他們說起這事,母親表揚我二哥做得對。她說,無緣無故,這麼大的魚怎麼會翻白?肯定是落水鬼!父親卻認為,天氣熱燥,魚翻白也正常。可是魚塘邊上陡滑,又沒有大人在,還是莫要冒失為好。
不過在我們兄弟長大以後,便不大相信鬼神了,而且常常取笑母親的迷信。母親說蚊子的來歷是:以前人們是不穿衣服的。觀音見了說:這男女長幼赤身裸體太不好。就將乾枯的荷葉在手心搓碎撒向人間,化作成千上萬的蚊子叮人,於是人們就做衣服穿了。我們兄弟每被蚊子叮咬,就故意埋怨觀音菩薩。母親哭笑不得。我二哥曾問她:「媽,你夢見過閻王爺,那閻王爺是講什麼地方口音呢?」母親說是講南縣話。二哥便笑她說:「你的閻王爺講南縣話,全世界的人有幾個聽得懂南縣話喲。告訴你吧,閻王爺是包公變的,包公是河南開封人」。又如,母親不准我們坐在灶前吃飯,說灶王爺只見你嘴巴在動,以為你是在罵他。我們便說:菩薩怎麼會這麼糊塗!
母親的生活中,是有許多禁忌的。比如不能用有字的紙當手紙(文字是聖人創造的),洗碗水不能倒廁所(如果有飯粒,是遭雷打的)。她曾經兩次來廣州,每次住10個月。最令她糾結的,便是家裡沒潲水缸,每天的洗鍋水無法處理。叫她倒廁所或下水道,她說有飯粒,實在下不了手。
與母親相比,我父親似乎不大相信這些。他說自己年輕時走南闖北,甚至夜宿墳地,並不曾見過什麼非人間的東西。他認為「信則有,不信則無」, 「行時不用靈神保,菩薩不保背時人」,基本上否定了神和鬼的存在。他甚至笑我母親說:如果打一個灶就多一個灶王爺,那軍隊每開到一地就打灶做飯。一下子哪來得及生幾千個灶王爺呢?
我們家鄉過春節時,一般有兩天要放鞭炮的:大年初一辭舊迎新,大年初五迎財神。而我家只在初一放鞭炮,初五則省了。周圍鄰居家鞭炮響起時,父親就吩咐我兩個哥哥把門打開。他說:別人家放鞭炮,把財神爺嚇跑了。一看這家的大門開著呢,財神爺就都跑到我們家來啦!
有一次冬夜,大雪紛飛,北風呼嘯。深更半夜,我家房子後面突然傳來嗚嗚的泣號聲,時長時短,時有時無。母親說:「你們聽,鬼在叫呢!」我們嚇得緊裹被子,大氣都不敢出。只有父親在笑,說:「等天亮了,我帶你們去看看這個會哭的鬼吧。」第二天,他真把我們叫到屋後去看。原來是野蜂夏天在屋檐下的竹竿上咬出了很多小洞。到了冬天,當北風從某個角度掠過時,就會像吹笛子一樣,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來。
父親對母親的迷信,只是有時當笑話而已,卻並不真反對的。記得有年冬天,我大約是六七歲吧,不知為什麼連續幾天發高燒,神志不清。有人告訴我母親說這是在外面受了驚嚇,丟了魂魄,需要「喊魂」。半夜我被驚醒,聽到母親從很遠的地方在呼喊:「德安呢,快回家睡覺啊——」,姐姐哥哥們則在家裡回應:「已經回來啦!」母親在外面喊一聲,家裡人就回應一句。父親對這樣的活動是從不反對的。
「崽啊,快回家呀!」「已經回來啦!」這一呼一應的聲音,在寂靜的冬夜,響徹夜空。當時,發著高燒的我真像一個因貪玩迷路而找不到家的孩子,突然間聽到了母親的聲聲呼喚。許多年後回憶起那個冬夜的情景,想起母親冒著寒風在村口的呼喚,體會到父母恩深,總是忍不住流淚。
父親常說:菩薩其實是怕政府的。你看黨和政府一說要破除迷信,把廟都拆了,菩薩全部砸掉,並沒有見哪裡鬧什麼神鬼嘛。以前在廟門口撒泡尿都是要死人呀。像如今這樣把菩薩都砸爛,那還了得!如果不是政府號召,哪個敢動菩薩?
他的「菩薩怕政府」的理論,起源於一株老樟樹的故事。父親過去放竹排、賣竹器,常常出入洞庭湖一帶水鄉。他說在沅江邊的纖路上,以前長著一棵千百年的老樟樹。此樹不但枝繁葉茂,而且靈氣異常。誰要是摘了它一片樹葉或撞破一塊樹皮,當晚必高燒胡語,不治而死。當地百姓無不敬畏,每天都有人成群結隊而來,遠遠燒香跪拜,以求去病消災。唯有縴夫的縴繩在樟樹身上磨出一道又一道傷痕,它卻從來不曾找過縴夫的麻煩。
這一日,國軍軍隊的軍火船隊逆流而來經過此地,粗大的縴繩無法繞過老樟樹。於是當官的下令砍樹。可是,不僅縴夫們不敢從命,出重金給當地老百姓也沒有一個敢上前,就是士兵也都不肯動手。無奈,只好從當地縣衙請來一紙告示,歷數老樟樹阻擋纖道,於民不利的罪行。結論是:「此樹當伐」。告示還明令次日正午開刀問斬。告示下面,赫然蓋著縣府的大印,就這樣往樟樹身上一貼。次日正午,保長帶著一夥子人過來,真的把古樹鋸倒了。眾人竟都平安無事,不見神仙動怒。大家都說:政府蓋了官印的就是不一樣。
不過父親也拜神的,那是在每次賣豬之後。家鄉農民為了充分利用淘米的潲水和菜葉,家家每年都會餵養一頭豬。我家也一樣。年底賣豬(或殺豬)是家中的一件大事。父親每次都是凌晨就把豬趕到集市上賣了,回頭買一塊2—3斤重的豬肉回來,整塊煮熟。他把桌子放在大門口,將煮熟的豬肉擺在桌子上,插進一根筷子,供上兩杯酒,然後恭恭敬敬地拜上三拜。拜的是哪位神仙,他自己也不清楚。我有次問父親:「你不是說不敬神的嗎?」他回答說:「只要菩薩保佑我來年養的豬不得病,敬一敬也好哇。反正敬過菩薩肉還在,菩薩吃過我們吃呀。」我再問一句:「為什麼只插一支筷子?菩薩是用一根筷子吃飯的嗎?」他便不耐煩了:「去問你媽去!」其實母親更講不清楚敬神為什麼插一根筷子。我那時想:也許是敬神的人怕菩薩真的把肉夾去吃了,才不肯多插一根筷子的吧。可是又納悶:菩薩怎麼會這麼容易上當呢?後來發現周圍人家拜祖先,也都是插一根筷子,才知道這是普遍的做法。為什麼有這種風俗,誰也講不清楚。
不過,在家鄉當時經常流傳豬瘟病的情況下,我家的豬從來都是順利出欄。只是長得比較慢,開春買一隻二三十斤重的架子豬回來,要圈養十個月到一二百斤才能出欄。我上小學時,每天都有一個任務:放學要撿一大籃子豬菜。有時母親甚至說:要是平時能從豬身上割塊肉下來吃多好啊!那時吃餐肉是好不容易的。
總之父親的迷信是實用主義的。從下面這個例子也可以看出來。
父親雖然常打罵我們三兄弟,但對孫子和外孫十分疼愛。不僅捨不得打罵,簡直是有求必應。家裡人見他打孫子,只有一次。是打二哥的長子陳浩。
我大哥的二小子陳軍,因患小兒麻痹後遺症,癱瘓了一條腿,只靠拐杖走路。有次二哥的長子浩子覺得拄拐杖很好玩吧,拿過來學著一拐一拐地走路。被老人看見,勃然大怒,一把奪過拐杖來,扇了浩子一巴掌:「我們陳家有一個癱子還不夠嗎!」原來是認為兆頭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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