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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讀書是子女自己的事

2024-09-13 00:49:21 作者: 德安
  父親沒上過學,當然也就從來不曾動筆寫過字。所以他私章不離身——遇到需要簽名的時候,就掏出私章蓋上個印。那時領工分、領菜金、領掛號信,都需要蓋章的。

  有的人自己沒文化,會很重視子女讀書。我父親相反。他不僅從不過問我們兄弟讀書學習方面的事情,而且學費也不是輕易就給的。當然家境也確實不好。雖然那時學費不貴,小學3元,中學5元,但我和我二哥的學費經常是分幾次才交清。

  我大哥才念了小學三年級。對讀書厭煩了,不肯再上高小。父親淡淡地說:「不想讀書,早點出來做事也好。」他那時養家餬口的擔子的確也不輕。於是,剛十歲出頭的大哥就開始干農活,吃了好多苦。

  我二哥高中畢業後,考慮到家中經濟狀況,就放棄了報考大學的機會,直接參加工作。對此,父親很贊同。

  母親同我父親一樣,沒上過一天學。不過,母親經常會背誦出一兩句很有哲理的詩文。如「山中也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出門觀天色,入門看臉色。」「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無錢休入眾,遭難莫尋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我後來知道,母親背誦的是《增廣賢文》,覺得很好奇,問她從哪裡學來的。她告訴我,她的哥哥小時候曾經上過兩年私塾。她就是在我舅舅朗讀的時候,記在心裡的。我想,如果我母親上過學的話,說不定是個女才子。

  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那時沒有幼兒園,我在七周歲上小學之前,一直由母親帶著。父親為一家人生計忙碌,姐姐們出嫁了,哥哥們上學。家裡只剩母親和我,她只有我一個聽眾。她每天都會給我講花鼓戲中的故事,如平貴回窯、柳毅傳書等,也有孟忠哭竹冬生筍等等。我上學後語文成績較好,可能與母親那時經常口述故事有關。

  她念得最多的一句是:「養兒防老,積穀防饑。」她多次和我講同一個故事:一位大戶人家的新媳婦,每餐淘米做飯時,都偷偷抓出一把米藏起來。第二年是個荒年,眼看家家都要斷頓了。她把以前藏好的米拿出來,使一家人渡過了春荒。

  我母親經常嘆息沒文化不識字的苦楚。記得有次生產隊組織看電影《洪湖赤衛隊》。鄰居問她看得懂不,她說:「只懂了一句:沒有錢,淚汪汪。」她有時不免埋怨我父親對兒子上學讀書的事不聞不問。做父親的從沒有去學校參加過家長會,老師來家訪也從不出面接待。不僅三個兒子上小學都是她帶去報名的,而且作為父親連兒子上幾年級都不曉得。總之太缺少別人家裡那種望子成龍的企圖。

  對此,父親不以為然。他說:崽女讀書用不用功,能不能讀進肚,那是崽女自己的事。如果他不願意下苦功,你催他有什麼用?愛讀書的話,自然就會用心讀,大人操這份心幹什麼!不想讀書了,或者考不上了,就出來做事掙飯吃。只要手腳勤快,沒文化也不會餓死人。

  這一點,他說對了。愛讀書的不用催,無須他操心。我和我二哥都喜歡學習,渴望讀書。為了讀書,我們克服了許多困難。

  我二哥春安,五歲上學時,還需要老師給他擦屁股。有次春安要五分錢,說學校組織看電影,看完之後要寫文章交作業的。父親說,這電影才興幾年呀,難道以前幾百年都沒電影就不寫文章了?春安十一歲小學畢業,考入南縣三中念初中。學校位於離我家十多公里一個叫麻河口的鎮上。他那時個子瘦小,家裡人叫他「春矮子」。小小年紀,不僅要獨立生活,而且常常要來回奔走:每當沒有了錢吃飯,就不得不停課回家來討要。如果父親當時沒錢,就總是說:「先在家裡吃兩天吧。」想著同學們在學校上課、自習、玩耍,而自己只能在家等著,他度日如年的心情是不難想像的。幾天之後,或者是父親賣掉地里的菜了,或者是借到兩三元錢了,春安就拿著這兩三元錢當天動身趕路回學校去,風雨不顧,怕誤了更多的課程。可是過了個把月又回來討要。那時沒車坐(即使有車也沒錢坐),往返幾十公里全憑兩條腿。又是那么小小的年紀瘦小的身材,真是難為他了。但他的學習成績卻是不差的。初中畢業他考入南縣一中上高中。南縣一中是湖南洞庭湖區唯一的一所省重點中學,門檻高,如果成績一般的話,是休想進一中的。

  我雖然從小學到中學都在縣城上學,吃住在家,無需討要伙食費,但家境貧寒是一看便知的。衣服都是兩個哥哥穿過的,我母親補了又補再給我穿。從來沒有雨傘或膠鞋之類的雨具,下雨就頂一隻斗笠去上學,赤腳當水鞋。幸虧那時打赤腳上學的不少,學校也沒有光腳不准進課室的規定。那時學校包場看電影,只需要交幾分錢。但我不可能從家裡要錢去看電影,唯有以暗暗地學習來躲開大家。記得有次同學們看了一場名為《巴格達竊賊》的電影後很興奮,談論不休,都說好看。我心裡痛苦極了。

  我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被評選為「雷鋒式的好學生」。這在學校是極高的榮譽,因為全縣一共才評三個。老師親自把獎狀送到家裡來,母親很高興,認為好有面子。而父親卻說:「獎狀有么子用,一不能當飯吃,二不能當衣穿。」當時家裡甚至連貼獎狀的地方都沒有,茅草屋頂蘆葦牆,常年被煙燻得黑乎乎的,滿是煙塵。母親只能把漂亮的獎狀釘在大門後面。但白天門是開著的,門後面的獎狀沒人能看到。

  我的學習成績特別是語文成績極好。前年我去看望七十多歲的小學語文老師鍾子榮,他還保留著我當年的作文本,說這麼多年一直把我的作文當作他指導學生的範文。我翻看了一下,第一篇題目竟然就是《我的爸爸》。寫父親如何負責任地為生產隊育菜種的事。不過也只得了86分。

  父親認為能讀書謀出路當然好,但即使不讀書也並不是什麼問題。安身立命,只需要兩條:有體力或者有本事,總可以生存。如果沒體力又沒文化的話,就一定要學會一門手藝(如做木匠或者篾匠編斗笠或者剃頭匠等等)。他說:「養兒不學藝,挑斷竹箕系。」在他看來,學手藝比讀書有用得多。只要人勤快,總不至於餓死。

  當然他不是完全反對子女讀書,他只是不強迫讀書而已。他自己沒上過學,自然知道沒有文化的苦處。母親說他是「扁擔倒地也不知道是個一字」。在父親與人合夥開雜貨鋪時,因為看不懂帳目,曾被一個夥計騙過。他心裡明白吃了虧。可究竟人家是在哪個地方做了手腳,卻指不出來。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所以對我們願意讀書寫字他是不反對的。至少他和我母親都認為,識了字,春節能寫對聯、平時會記帳也不錯。星期天,父親一般會吩咐我和春安下地幹活。但經常會先問一句:「做完作業了沒有?」只要聽說還沒完成作業,他會說你先做作業吧,做完作業再去干。不過我們也知道家裡的困苦,總是儘可能地多幫父母做些事情。

  其實,家教也是教育。父母親通過言傳身教,在許多方面對我們的性格養成是有顯著影響的。如厲行節約,我們家吃飯不准掉飯粒。誰掉了誰拾起來吃掉,父親自己也是如此。即使是掉在地上,也拾起吃掉。做起來很自然,並不認為不衛生。如果不愛惜糧食,母親認為是「要遭雷打」的。

  又如誠實。父母親平時教導我們最多的,就是做人要誠實,不可說假話。他們自己就是這方面的典範。雖然母親有時會與人說點客氣話,如陪客人吃飯,母親有時會向客人敬菜。而父親則是連家鄉流行的一套客氣話也認為是「假場伙」,連敬煙敬酒這樣的事也從來不做的。有次我大嫂娘家的表哥來,正逢吃飯。我們邀他一起吃,他講客氣,說剛才在街上小飯店吃過了。我父親說:「那就算羅」。於是這位表哥餓了一餐。後來我大嫂聽說了這事,就笑著對娘家人說:「那是自找的呀。我家公公從來不會講客氣,你想叫他拖你上桌呀,那就只好餓肚皮」。

  記得有一年國慶,好像是十周年吧。在南縣的流行隊伍中,我們城關鎮東紅大隊的彩車上有一棵好大的白菜很醒目,而且牌子上說是陳冬生培育的。第二天大隊幹部帶兩個記者模樣的人來我家採訪。我父親說,你們看錯啦,那不是一棵菜而是三棵菜,是把根部扎到一起變成的。事後隊長埋怨他太實在。父親則對我們說:「我一世人冒講過假話,叫我如何講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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