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愛好

  在新中國成立前，不少人嫖妓、賭博、吸鴉片。但我的父母也許因為太窮苦，沒有沾染那些壞習慣。而且，他們對行此道的人十分憤恨。

  對人們常說的「好吃懶做」問題，父親是有獨特見解的。他認為好吃也沒問題，只要勤快做事，總會有得吃；懶做也沒問題，少吃一點也就馬虎過了。就怕兩樣都齊，一個人如果既好吃又懶做，那就一生一世沒得救了。

  父親自己僅有的愛好，就是抽菸和喝酒。

  他抽菸，是用菸袋抽自切的菸絲，從不抽香菸（家鄉稱紙菸），家裡也不備香菸待客。常常是客人抽自帶的香菸，而我父親則是用菸袋吞雲吐霧。如果是父親的一班老朋友聚在一起，更是輪著用他的菸袋邊抽菸邊說笑。

  那菸袋，大約在他50歲以前是用盛水的銅菸袋，稱為「水菸袋」。後來改為用竹根做的旱菸袋：把竹節打通，在頭上安一個銅的菸嘴。抽旱菸比較方便：出門時，菸袋和煙盒吊在褲帶上。

  父親抽的菸葉，有部分自種，大部分是女婿們送的，有時見到街上質量很好的他也會買一些。他有一把專門用來切菸絲的刀，經常磨，十分鋒利。家裡其他人包括我母親都不能用的。他切的菸絲，格外均勻格外細，周圍鄰居也不時拿些菸葉來請他幫忙切。

  我有兩個姐姐和三個表姐，所以一共有五個姐夫。他們的自留地里每年都會有一小塊地方專門用來為我父親栽種菸葉。每到冬季我父親生日那天，女婿們每人背一捆菸葉來。這就是頂好的禮物了。當然，免不了相互比較一番，看誰曬好的菸葉質量最佳。據說有一位表姐夫因當年自種的菸葉成色不好，怕比不過，而專門買了一捆上好的背來。

  父親的菸癮很大。他不僅晚上抽一袋煙之後才上床睡覺，而且夜裡也要起來抽一兩次。冬天太冷時，就坐在被子裡抽。家裡的蚊帳全都熏黃了。

  他的菸癮之大，從我母親所講一件事可以看出。1944年，日本侵略軍打到洞庭湖區。我父親不幸被日軍抓去當苦力做挑夫，隨軍挑子彈箱，受盡折磨。在幾個月非人的歷程中，他只能將破棉襖里的棉絮扯出來當煙抽。後來他趁一個雨夜逃脫，終於在益陽的蘭溪陳家坪找到我母親。那時他一件棉襖里的棉絮幾乎扯光當煙抽了，只在左右肩頭各剩下一塊。那是挑擔時墊肩膀必需的。

  在家鄉，青年男子抽菸是成年的象徵。可是，父親反對我們兄弟抽菸。有一次，他發現我大哥正安學抽香菸，就拉下臉來，十分嚴肅地給我們談了一次話。我記得大意如下：難道我這個當爹的竟沒有任何一方面的優點值得你們繼承，只有吃煙這一個缺點你們就非學不可嗎！這吃煙又不是什麼好習慣，還怕失了傳不成！我是吃了幾十年，現在沒辦法戒了，你們年紀輕輕的，不能去學點別的麼！

  大哥只好把煙扔掉了。直到多年之後當了電工師傅，因為應酬，他才真正學會抽菸，一般也是背著父親才抽一支。直到父親去世以後，才上了菸癮。而我和二哥春安，至今也不抽菸。倒是提倡我們喝酒的。他說喝酒能活筋骨。只要不喝醉，醉酒傷身。

  大嫂、大哥與我

  他認為自己一生很少生病，就是酒養身子，所以常勸我們喝一二口。甚至小孫子還不會吃飯，他就用筷子頭沾一點酒送到小嘴裡去。小孩辣得哇哇哭，老人倒樂：「細時多嘗嘗，長大後肯定學得會！」我們三兄弟中，只有我不會喝酒。父親對此覺得頗為遺憾。他對我說：「等你長大以後，要是別人請你去吃喜酒，滿桌子客人都喝酒，只有你一個人埋頭吃飯，這多不合群呀。」成年之後，我發現自己在這方面的確不合群。

  父親自己開始學喝酒，倒不是為了酒席上合群。他少年學徒時，經常需要冬天在冰冷的水中把浸泡的竹子或子篾撈上來。在這種時候，老闆會提供幾瓶酒，夥計們你一口我一口，等身上發熱才下水。原本不會喝酒的他，久久也就學會了。

  不過我父親喝酒很有特點：午餐和晚餐，每餐一兩酒，五日一斤，從不多喝。從我記事起，不論在什麼場合，不論菜好不好，不論有沒有客人，他都是用一個盛一兩的酒杯，滿滿一杯，絕不再添。

  家裡有客人吃飯時，他先問客人吃酒不？客人若說不吃，他從不會勉強，倒上一小杯自己喝起來。如果客人說能喝一點，父親就會把酒瓶放到客人面前，叫他隨便自酌自飲。他是反對勸酒的。他認為吃酒這事不可勉強。

  那麼他自己是否有過「過量」的經歷呢？我問過。他承認年輕時醉過一回，但不肯談詳情。我想那次大約是醉得太厲害。否則如何會那般節制，永遠每餐只喝一兩酒，絕不超量，且能堅持幾十年！

  我小的時候，家裡貧困，難得有下酒的好菜。好在自家種菜，蔬菜總是有的。他的下酒菜，平常就只有炒花生米或者小火焙魚。有時沒錢買酒了，那頓飯就吃得不香了。但凡只要父親有了買酒的零錢，無論三毛兩毛，就會掏出來，打發我上街去給他買二三兩酒。那時南縣街頭賣的酒有兩種，一種每斤一元，一種八角五分。他總是要一元一斤的那種。而且經常是家裡菜已上桌，快要吃飯，父親一搖酒瓶見沒酒了，就吩咐我去打酒。我是極不樂意的，有時甚至是含著淚出門。

  父親接近七十歲的時候，身體日差。不僅咳嗽厲害，而且血管硬化，胃痛不止。村裡的醫生湯建生，為人好，醫術也好，社員們很喜歡他。湯醫生與我全家人都很熟。他多次告誡說：「陳爹，這酒你是一定不能喝了。」父親笑著說：「我要是不喝酒，也就不找你湯醫生囉——我就死啦。」果然，只是在臨終前的那一天，父親滴酒未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