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陳述陳年> 九 父親的「千年屋」

九 父親的「千年屋」

2024-09-13 00:49:32 作者: 德安
  我原計劃是每半年回鄉一次看望父母的。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1977年四月,我被調到廣州遠洋公司的「建華」輪負責電機員培訓班的教學工作。大哥來信說,父母親很支持我上船工作,不要惦記家裡。建華輪是一艘客貨船,當時主要用於海上培訓,邊航行邊教學。開始的幾個航次,都是去廣州周邊的一些港口,如香港、曼谷、磅遜和新加坡等。後來建華輪奉命駛往非洲坦尚尼亞和肯亞。時值深秋,印度洋海平如鏡,大家都很歡喜。誰知,船舶從肯亞的蒙巴薩港駛到葉門的亞丁港時,遇到了麻煩:亞丁碼頭工人罷工,我們被迫在錨地等了上百天,使這個原本一個多月的航次延長達4個月時間。當地很熱,船上連淡水都節制了。培訓班的教學計劃早已完成,學員們以釣魚打撲克度日。眼看年關逼近,學員們歸心似箭,坐立不安,甚至連釣魚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少。全船似乎只有我一直很愉快。因為女朋友同意一待我回國就結婚。在國外多待一天,外匯津貼就多一點,至少可以回程在新加坡多買一點結婚用品吧。

  我高興,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船長政委甚至電報員那段時間都對我關心備至。我根本沒有細想過他們為什麼待我格外熱情,只是一味地高興。除了給學員輔導專業課,還負責編寫板報,組織賽詩會等等。

  建華輪終於返航了。在新加坡,我用外匯津貼買了三塊手錶、兩床尼龍蚊帳和一些面料。也給父母新買了一些營養品。歡樂溢於言表,因為從新加坡返航,只需要五六天就可抵廣州。我將把新婚妻子帶回家鄉去,讓父親母親好生高興一番。

  這一天是1978年的元月30日。程政委和劉副政委走進了我的住艙。政委問:「陳老師,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啦?」我告訴他們有父母親和哥哥姐姐。「你出來的時候,父親身體好嗎?」我說,還可以吧。家裡人只說他咳嗽厲害,所以我上個航次從柬埔寨回國,就寄去了五斤冰糖……

  我突然一驚:為什麼突然問起我的父親?難道他……

  「是的」劉副政委說,「人有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我們要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希望你不要過於悲傷。你父親已經病故了……」

  政委把一封電報交給我。「接湖南南縣11月16日電,陳德安的父親已於13日21點逝世。請返航回到黃埔港之前告訴本人,並做好思想工作。廣州遠洋公司政工科」。

  事後想起來,在建華輪剛剛開始非洲航行時,船上就已收到這封電報。但為了不影響我的情緒和工作,領導沒有馬上通知我。連與我同住一室的電報員也嚴守秘密,只是悄悄地給予了我更多的關心。真是一番好意。但是我當時竟沒有想到要向他們表達謝意,因為腦子裡只是一個念頭:我已經沒有父親了!

  記得一年前,我從南縣赴廣州時,父親半夜起床為我煮了十多個雞蛋,一大早送我到縣的汽車站。車開了,我發現他站在公路邊老淚縱橫。我從來沒見過父親流淚。第一次看見父親淚流滿面的樣子,心裡一陣陣難過。誰知此次分手竟成永別!

  父親為什麼哭了?他是不是預感到我們父子再不可能相見了?我不由得想起他歷盡艱辛的一生。我後悔出國之前沒有將全部工資寄回去給他看病,也許能多活兩年。

  他曾希望我找一個「愛乾淨,脾氣小」的媳婦,給陳家生一個小孫女兒。他現在共有五個孫子,就是沒有一個孫女兒。但是,這些,他都見不到了。他走完了七十二年的人生旅程,把無盡的思念留給了後人。

  我父親60歲以後,對於死,不僅不懼,而且可以說是十分坦然。他認為「世人都有這麼一天。」他的一些多年好友紛紛先他而去,他對此也沒有表示出極大的悲傷,總是說某某又先走一步啦。

  接近七十古稀之年,父親突然很關心自己的「千年屋」——棺材。他一向反對喪事鋪張,但也認為自己為人一世,三個兒子人高馬大,死後總不能用草蓆一卷了事。他一再向我和兩個哥哥說:為什麼要口棺材?這其實是在為你們晚輩爭面子。

  在我的家鄉洞庭湖區,木材非常難得,有錢難買。在那個年代,沒有門路的人是無法弄到的。許許多多農民建房,都只能用竹子做房梁。而做棺材需要既粗又直的上等木料,對普通人家而言,談何容易!父親當然也知道這一點。當時市場上出售水泥棺材,他也去看過幾次,但不滿意,認為雖然價錢不算貴,但是質量太差,做工太毛糙。有時,他又提出要將家中的一個大衣櫃賣掉,換些木板回來做棺材。那個大衣櫃是半個世紀前做的,十分結實,四個人才能抬得動。我兩個哥哥都反對父親這種匆忙倉促的做法。大哥正安說:「您老一時半會還不會死吧,急么子!您放心,萬一真到了那一天,我就是拆屋把房梁抬下來做棺材,也不會隨便湊湊合合,讓別人看笑話!」

  1974年,竟然來了一次機會:二哥二嫂向學校申請要幾分木材做家具,被批准了。小兩口喜出望外,急忙把這喜訊報告家裡。大哥自告奮勇,帶著外甥熊建平,頂著風雪,拖著板車,從40公里之外的學校把木材拉回家來。開春以後,父親請來當地最好的木匠師傅,用幾天時間,做成了一具棺材。就材料和做工精細而言,當時在家鄉是最好的了。父親樂不可支,甚至還躺進去試了一試,說是「蠻合適」。他還笑著對我母親說:「婆婆子你要是有福氣比我先走,我就讓給你去睡。只怕你沒有這份福氣喲!」

  父親高興,而全家納悶。雖然他時有胃痛和咳嗽,但身體一向硬朗,從來沒有一天病倒臥床。甚至與我大哥分家十年,挑水買煤之類的事也主要是自己動手。儘管全家人都勸他退出生產隊的體力勞動,不要再去掙那份不值幾個錢的工分,可他執意不肯,堅持下地勞動。總之,我們覺得,父親沒有理由突然對自己的身後事如此關切。

  不過我後來想,一定是有某種直觀的徵兆在提醒老人,只是他不肯吐露出來而已。

  有一天夜裡,我母親在夢中罵人。父親趕忙把她推醒,並問她:「你怎麼做夢都在罵我呀?」母親說:「你如何曉得我是罵你呀?」他說:「你一世都從來不罵別人的呀。」

  他估計對了。母親夢見搬家,父親一定要把床鋪安在糞池上面。而她說這臭烘烘的,蒼蠅亂飛,如何睡覺!於是在夢中吵起來了。

  父親聽罷,說:「婆婆子,你的這個夢啊,做得真不錯哦。你想啊,茅坑上面開床鋪——離屎(死)不遠嘍。我怕是快到這一天了。但願斷氣要快,如果拖久了自己受磨,還連累後人。」

  1977年春天,我給他郵去一件國際海員穿的比較高檔的雨衣。他收到之後,卻拿去信託商店賣掉了。他對我母親說:我還能活幾天,還要這麼好的雨衣做么子!換幾斤肉幾兩酒實在一點。

  在最後的幾年,父親實在不能參加生產隊的體力勞動了。據醫生檢查,他患有高血壓和血管硬化等症。有時他也到湯醫生那裡開一點藥吃,但並不聽從醫生的勸告——到死也沒有停止勞動和飲酒。我大姐、二哥和表姐他們都邀他去住一段時間,享幾天清福。他都謝絕了。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他有時幫我大哥料理自留地,有時到街上去賣菜種子。賣菜種子生意很不錯,每天能收入好幾元。對於到老還能自食其力,他頗有幾分得意。賺了錢就炒上一兩個好菜,舒心地喝上一杯,還總給每個孫子夾些菜去。我大哥最小的孩子名叫三三,最得老人寵愛,每天耐心地給他餵飯。對於自己的老伴,他就更關心體貼了。只要我母親說想吃什麼菜,他就一定去買來,親手做好。

  然而畢竟年事已高,賣菜種這種事他也很快不能承擔了。對收錢這樣簡單的生意,他已常常算不過帳來,不免自嘆老不中用了。於是,越來越鮮于出門,開始再三向我母親交代後事:

  一是病倒之後不要送醫院。「藥能醫假病,酒不解真愁」,真正的病絕對不是打針吃藥所能治得好的,免得多花了冤枉錢。

  二是死後儘快埋掉,多停一天就多花費不少。「客走主人安」。喪事辦簡單一些,儘量節約。自己一生雖然沒有多為子孫造福,沒能夠給後代留下什麼遺產,但也絕不要給他們留下債務。

  三是老三德安已經出國遠洋,反正是趕不回來的。到時不必給他去電報,免得影響他的工作。

  1977年11月13日,是父親在世的最後一天。這天的情況,是我母親、哥嫂和二姐後來告訴我的。

  前一天,11月12日,家裡來了一位客人:陳康遠,是我下鄉當知青時在華閣公社結識的一位年輕朋友。因他十分樸實善良,很得我父母喜愛。他每次來縣城,總到我家幫助挑水買煤補牆壁等。臨走時,我父親也總要送些禮物給他。這一天,父母親照例留他吃晚飯,並在我家住宿。

  11月13日這天清晨,陳康遠告別他們動身回華閣。剛登上小火輪,突然發現我父親在岸上叫他。原來是老人提了一些禮物趕來送行。小陳接過禮物,十分感動。可惜,世事難料。他如果能預知我父親即將摔致命的一跤,一定會下船親自把老人送回家去。

  父親送罷小陳,轉身回家。誰知因昨晚下過小雨,堤坡有些濕滑,他跌了一跤,昏過去了。等到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地上,周圍站著許多人,才模糊想起是怎麼走到這河堤邊來的。他趕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看看自己似乎沒有傷著什麼地方,於是回家了。他對我母親說:「剛站起來的時候,真像做夢一樣,不記得是怎麼出門的」。他以為沒有摔傷就不要緊,家裡人也沒有當回事。然而正是跌此一跤,結束了他的生命。

  那一天,父親自覺食慾不好,整天沒吃什麼東西,破例地竟沒有飲酒。但還沒有停止勞動。

  當時家裡住的茅草房,每年秋天都要換部分新草。家鄉把這叫做「蓋草」。那天大哥請了一個師傅蓋屋。父親就幫助把散落在地上的亂草收攏來捆好,以備作柴燒。

  大約在下午5時時分,他又照例給小孫子三三餵飯。我母親聽見他一邊餵飯一邊說:「以前你一咳嗽,你爹就說是爺爺炒的菜太咸。我以後再也不餵你囉。你們即使想吃爺爺炒的菜也吃不到囉!」

  晚上7時許,父親一陣噁心,嘔吐起來。很快就說不出話來了。大哥大嫂趕緊用竹睡椅扎了一個臨時擔架,準備抬送縣城人民醫院。臨出門,父親用手死死抓住門框不放。母親在一旁解釋說:「他多次交代,病了不送醫院。」大哥急得哭了:「我不能眼看著您去死啊!將來弟弟回來我如何交代!周圍鄰舍也會罵我不孝。求求您放手啊!」父親這才鬆開手。抬到醫院時,醫生認為已經無法挽救了,只好又抬回家。到家不久,父親安祥地停止了呼吸。

  根據他生前的交代,喪事從簡,第二天就下葬了。前來送葬的人之多,出乎家裡的預料。人們由衷地讚揚我父親一生勤勞儉樸助人為樂的品德,嘆息當地失去了一位好老人。

  就這樣,1977年11月13日,父親走完了他72歲的人生歷程。當時我正在非洲航行,三個月之後回到國內才得知消息。我和愛人馬上決定回家結婚安慰母親。母親拿出我父親留下的錢,並把他的囑託說給我聽,令我和新婚妻子感慨萬千。我們把這筆錢留了給母親。母親對我說:這個新媳婦,樸素勤勞,高高大大又白白淨淨。要是你父親在世,該有多高興喲。

  父母親的陵墓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