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針灸

2024-09-13 00:49:57 作者: 德安
  雖然我們一再宣稱是來插隊落戶的,在農村長期紮根不走了,但社員們並不相信我們的話。他們說「你們遲早會要走的,哪能跟我們一樣作田作一世。」實踐證明他們的預感是正確的。我們在一起的熱鬧和開心只維持了大約一年時間,到次年就有些人心浮動了。外地和本地的一些廠礦開始招工,確實誘惑。知識青年紛紛開始找關係找理由,爭取調回城鎮。即使到一個街道小廠子上班,也不肯待在鄉村了。同學們都在為自己的前途,不顧勞累地一次次往縣城跑。

  我與他們不一樣,面對一切誘惑都不為所動。甚至過春節都不回縣城,堅守在東堤生產隊的知青大屋。一是知道自己回城無望,二是安於現狀。

  首先,自己在華閣公社工作和生活都比較舒心。領導們都以為我的文筆不錯,所以每年有大部分時間被抽調到公社做文秘或搞宣傳工作,較少在生產隊下地幹活,為生產隊賺回了不少水利工。而且我無論颳風下雨都有出勤,掙的工分在全隊是最高的。假如要我天天冒寒風頂烈日下地干農活,也許想法會不一樣。

  其次,鄉親們待我確實好,盡他們的能力幫助我。也許他們的心底就認定我是他們中的一員,不能讓我覺得孤單。誰家辦滿月酒或是老人做壽,總是要請我去吃飯。甚至誰家醃製了一罈子好鹹菜都會給我送一碗嘗嘗。只要我在東堤隊過春節,社員們會輪流請我去他們家,不讓我自己生火做飯。有次大年初一下大雪,我早晨起床晚了一點,幾個社員竟然在門外雪地里等候著,爭著要約我去他們家吃年飯,令人感動不已。我參加三線建設到鐵路工地去了一年,黎治濱、黎登高、文德輝、孔金海和劉紹安兄弟等夥伴輪流住在知青大屋幫我們看家。等我第二年回來的時候,他們端出一臉盆雞蛋,說這是你家雞生的蛋。

  我不願回縣城,有一個更重要原因,是縣城的政治氣候不好。軍人掌管著地方政權。而我作為學生組織的頭目,曾與他們有過過節。現在我遠在鄉下,他們無暇顧及我。但如果我回到縣城,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估計不會有快樂的日子過。我們留在縣城的同學的遭遇,就驗證著這一點。比起我在華閣鄉下自由自在的生活,縣城同學的處境差多了。也曾有縣裡來人帶著檢舉材料到華閣來調查我,說我在鄉下講反動話看黃色小說等等。貧下中農都說哪有這樣的事,陳德安他從來不看「黃顏色的書」。

  我和社員們有一種天然的親近。下鄉之前我曾經在南縣人民醫院學習化驗半年時間,醫院所有的醫生我都認識。有一次,小夥伴陳元新(牛伢)告訴我說,她妹妹耳朵聾了半年了。我動員他母親帶女兒到人民醫院去治治,我領她們去找劉禮傑醫生。劉醫生是南縣有名的五官科權威,與我關係又特別好。他仔細檢查後認為,只需要經過四五天治療,聽力是可以恢復的。於是母女二人就吃住在我家,每天去找劉醫生治療。果然,不到一星期,小姑娘恢復了聽力。全家人高興得不得了。我還通過「走後門」,給她們免費做了X光胸部檢查。

  開了這個頭,常有社員來求我帶他們去縣人民醫院做X光檢查和治病。那時的醫生並不像現在這麼勢利。他們對我帶來的鄉親都無須掛號且很認真細緻。特別是X光室的曾健蘭,每次都免費為鄉親做胸透。我父母兄嫂也體貼鄉親們的困難,總是熱情地接待在家吃住,從不讓他們花錢住旅店。

  不過,有的小病,不用去縣城醫院,我可以幫他們針灸。

  有次,我聽說胡宗保的父親不慎扭了腳脖子,不能幹活了,就主動上門給他針灸。他是東堤隊的貧下中農代表,人稱「胡代表」。開始他不相信針灸可以治病的。可是經過我的針灸和熱敷治療之後,當晚就能下地行走,第二天就下地趕牛耘田了。他很奇怪我怎麼會這一手。其實,我懂一點針灸,得益於南縣人民醫院李長明醫生的傳授。

  我下鄉之前,李醫生對我說,針灸可以治病,在鄉下最能用得著。他送給我一本針灸穴位書,還手把手地教了我兩天,如何找穴位,如何扎針,並在我身上做實驗讓我體會酸麻感覺。臨走,又送給我一包銀針和一大瓶酒精,囑咐我下鄉之後「好好為貧下中農服務」。

  有一首歌:「一根銀針治百病,一顆紅心暖千家」,實在是誇大其詞了。針灸功能很有限。有次黎治濱的母親火牙發作,痛得睡不了覺,要我幫她治治。我用5分毫針給她在合谷、下關和頰車穴位捻針止痛,並告訴她要用夏枯草或者車前草煎水降火。可她覺得牙齒不痛了,以為牙病好了,於是去刷牙。誰知啊的一聲,劇痛鑽心,連牙刷和杯子都扔到老遠去,她說:「我還以為咯針灸能夠斷根呢。」

  我從小跟父親種蔬菜,所以會弄菜園。社員們種的菜有時沒有我的長得好。因為他們的菜種往往是退化了的種子,而我每年都是從我父親那裡得到的優良品種。另外,社員的自留地沒有我那麼精耕細作。我在公社做文秘,有較多的時間回來除草鬆土施肥。比方一篇材料要求三天交稿,我領到任務就回知青大屋,往往一天寫完,還有兩天時間種菜。從春夏到秋冬,黃瓜、豆角、辣椒、茄子、韭菜、蒜苗、蘿蔔、白菜,四季不斷。自己吃不完,就送給鄰居,或者招呼社員們來摘。堂客們也不客氣。有個貪心一點的婦女,扯白菜秧苗就扯了一籃子。

  只有一次,我有點意見了。公社幹部到山西大寨參觀學習,帶回來一些玉米良種,我有幸得到了一把,沿著菜園的籬笆點種了一圈。心想哪怕不能結玉米,將來這玉米稈做籬笆樁也不錯。雖然出苗率和成活率都不高,只有五六棵長成了,不過那真的是良種。幾棵玉米長勢極好,每棵結果1~2個,玉米棒子又粗又長,當地很少見。眼看紅穗暗淡,快要成熟,我就在計劃哪一個留種,剩下的一鍋煮熟與夥伴們分享。不曾想到,那天婦女們到附近的棉花地里幹活,一見那玉米,激發出她們的貪婪之心。收工的時候,一人帶頭,人人動手,爭先恐後,倒不把自己當外人,竟然一個不留,全部摘走了。等我從公社回來,一路上碰到的幾個小孩子都說我種的玉米好吃。我回家一看,只剩下幾根玉米稈子挺立著,真是欲哭無淚。怎麼會如此「親如一家」,比摘自己家的玉米還徹底,哪怕是給我留一個嘗嘗味也好啊!

  男社員們知道這事後,免不了要罵自己的堂客幾句。有的婦女就過來向我賠不是。我說沒事。反正是已經全摘走了,吃都已經吃掉了,我再埋怨也沒什麼用了。何況自己吃社員家的飯菜還少嗎?而且當地的風俗如此。比如誰家的桃又紅又大,小孩大人去偷摘兩個嘗嘗是不算偷的。理由就是:「本來就是吃的東西嘛,能值幾個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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