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汀頭電排站風波

  有次，我和公社水利部的兩個負責人（主任夏健松、工程股長陳孝溪）陪湘保佬倌查看防護林。四部單車從復興港出發，邊走邊看，走到了汀頭電排站。

  汀頭電排站是比較大型的電力排灌站，負責向洞庭湖排澇。它的建設規模和裝機容量，當時不僅在華閣公社，就是在南縣，也是排名靠前的。

  那天在電排站值班的，是一個叫做陳長庚的電工師傅。我們走進去的時候，他正同幾個年輕社員一起說笑。見我們進來，其中一個小姑娘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陳孝溪對湘保佬倌說：剛才走出去的那個小姑娘，就是劉二娭的孫女兒。湘保佬倌聞聽此言，竟然緊張起來。他說：「那我們快點走吧。這個姑娘可能是報信去了。如果劉二娭的媳婦曉得我們來了，又會要殺雞打酒，拖住我們脫不得身囉。」於是和陳長庚師傅簡單說了幾句，我們就騎車上路了。我有些疑惑，為什麼一提起那個劉二娭，就匆匆要走呢？對我的問題，夏健松和陳孝溪二位前輩都只望著湘保佬倌笑笑。見湘保佬倌笑而不語，他們倆也不肯說明原因了。直到晚上，回到水利部，我去陳孝溪房間專門打聽，他才給我講起1964年發生在汀頭電排站建設工地發生的故事。

  汀頭電力排灌站，是華閣公社當年重要的水利建設項目。公社組織了上百個基幹民兵和二十幾個石匠，由夏健松主任帶隊，幹得熱火朝天。工程指揮所就設在工地不遠的劉二娭家裡。劉二娭非常熱情。不僅騰出了最好的房子，而且每天還為工程人員端茶倒水，親如一家。老大娘三歲的小孫女聰明伶俐，特別逗人喜歡。石匠們每天逗她玩，有時還會帶她去工地玩玩。

  誰知事情就出在這個小姑娘身上。就在工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劉二娭的這個小孫女突然夜間發高燒，不斷講胡話，甚至發生間歇性抽筋。大娘認定是哪個石匠做了手腳，畫了小人像並寫上她孫女兒的名字，壓在工地的石頭縫裡了。她跪在指揮長夏健松面前，泣不成聲地說：「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們的事啊，你們不能這樣害我的小孫女兒呀！你們要壓，就壓我這個老太婆呀！」任何解釋老人都不聽，就是一個要求：把石料撬開，把那張寫有她小孫女的紙條取出來。全家人也出動了，一個一個地哀求石匠，哭喊著要刀下留人。工程被迫停工了。

  湘保佬倌第一時間趕到了工地。他聽了劉二娭的哭訴，二話不說馬上決定：拆！一塊一塊條石地拆，直到大娘認可為止。但也有一個條件，要大娘同意他派大型拖拉機，把大娘的孫女兒送公社醫院搶救。如果公社醫院不行，就由公社醫生陪同，直接送縣人民醫院。

  這個決定，驚呆了所有的人。電排站的基礎都是用水泥沙漿把麻石一塊一塊交錯壘起來的，嚴絲合縫，水泥一干，很難撬開。一個「拆」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啦。再說，建設工期這麼緊，為了一個根本不成立的封建迷信的理由，就返工拆條石，這個政治風險誰都難以承擔。當時縣裡的四清工作隊就駐在華閣，而且每個大隊都有四清工作隊的駐社隊員。這形勢，作為公社的副書記，會不清楚嗎？

  湘保佬倌當然清楚。可是，如果不拆，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他問夏健松，他問陳孝溪，他問汀頭大隊的支書，可誰都提不出更好的辦法。

  於是，就按他湘保佬倌的命令，馬上開始在劉二娭的監督下撬條石。同時，小女孩也在醫生和家人的陪同下，由公社的拖拉機送南縣人民醫院去了。

  結果可想而知。條石一塊塊撬開抬上地面，根本沒有老大娘所說的什麼紙條。一連五天五夜，直到小孫女出院，活蹦亂跳地回到汀頭。劉二娭自己找夏健松說：夏爹，快莫拆啦，是我耽誤了工程，我知錯了！於是，石匠們又日夜趕工幹了起來，使汀頭電排站保質保量如期完工。這事，當時在當地家喻戶曉。可是駐隊的四清工作隊員竟一無所知。社員們都生怕連累了湘保佬倌，死守秘密。可見他的人緣如何了。

  後來只要聽說湘保佬倌到了汀頭，劉二娭一定要拖他去吃飯。所以他常需保密。

  湘保佬倌的人緣好，是處處可見的。我當時很驚奇，他是公社的副書記，可是無論田間地頭，他對在路上遇到的每個社員都熟悉。聊他們今年苧麻收成如何，聊他們豬婆下了多少個豬仔，有時也會開開玩笑。總之是親如一家。

  但是，也有發威的時候。我就見過一回。

  那次是陪他檢查防洪大堤護坡工作，路過子午港大隊。幾個人本來有說有笑的，一走上子堤，湘保佬倌臉色不對了。子午港的子堤一段段被籬笆隔成了菜園，社員們種的各種蔬菜，辣椒茄子豆角，長勢正好。這顯然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局面。雖然鄧湘保多次強調，子堤也是防汛堤，是第二道防線，一定要落實「三不准」（不准種作物、不准蓋房子、不准取土）。但是下面的幹部社員總覺得外河的防洪大堤堅不可摧，而且還年年加固，幾十年沒發生過決口潰垸的事，哪裡會用得著子堤來防洪呢？再說如果30多米高的外河大堤都擋不住洪水的話，這十來米高的子堤能靠得住嗎？所以不以為然。湘保佬倌一見子堤上的菜園，臉色鐵青，沒說一句話，大步走過去，開始拔籬笆，越拔越生氣，拔了一排又一排。我們幾個水利幹部一見，也一起動手。過了一會，大隊幹部們聞訊趕來了，連忙拉住他說：「鄧書記，不要你老人家動手，我們馬上下通知，一天之內把菜土全部鋤平！」湘保佬倌說：「我曉得你們盡怕得罪人，可是這個事做不得好人啦。這關係到多少人的生命安全！大堤保大垸，子堤保小垸，難道硬要到倒垸子的那一天，房屋倒了，人淹死了，你們才曉得這個道理嗎？」

  可惜當時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太少。1996年7月24日，華閣下游的華容縣幸福垸潰決，洪水越過子堤倒灌同興垸，一夜之間，華閣公社全境水深超過4米半，7萬多人無家可歸。當我在廣州得知這條消息的時候，不禁扼腕嘆息。深感湘保佬倌確有先見之明，要是上上下下都能按他的意見行事，何至遭受如此大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