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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苟司令的故事——三線建設紀事之三

2024-09-13 00:50:40 作者: 德安
  1971年6月,經熊耀才同志推薦,我被調到湖南省湘黔枝柳鐵路會戰指揮部的政治部工作,參加《鐵路會戰快報》的編輯。省指設在芷江縣城芷江師範。我們的報紙只是一張小報,每周才出一期,而編輯部有七位同志,所以工作量不大。編輯部的兩位負責人都是廣州軍區戰士報編輯部來的。一位姓丁,人稱老丁;另一位姓許,人稱許老。許老其實只有40來歲,應該叫「老許」,但我們湖南話中,老許與老鼠同音,所以大家都叫他許老。

  我們的小報在芷江編輯之後,送到長沙付印。第1版反映省直領導的動向,第2版轉載中央大報的文章,3、4兩版才反映工地的情況。上百萬民兵和數千名鐵路局的施工人員,幾百里長的戰線,每天從各地寄來的稿件就有一大包。而我們的報紙每周才能登幾篇!而且有些內容是領導交代必須上報紙的(如韶山女子民兵連的事跡)。所以絕大部分來稿看都沒人拆看過。可惜下面的寫稿人不知道這些情況,有的人還三番五次地來信,追問他的稿件為什麼一篇也沒登過。

  我負責第三版。其實只需要把下面的來稿選幾篇稍加整理加個標題就行,完成任務是很輕鬆的。我把每天收到的來稿都統統看一遍,把下面連隊較好的稿件抽出來儘可能發表。一般做完一個星期的版面,一天的工夫足矣。同事們還老是誇我「文筆好,來得快」。真不知道他們每天坐在那裡都怎麼混時間!反正我覺得太清閒,所以後來政治部要求從編輯部抽調一個人兼任「湘黔枝柳鐵路會戰成果展」的文字工作,我主動報名了。

  這個成果展,按上面的指示,不但要在省指揮部展出,而且將來要在鐵路全線(湘、鄂、黔、桂四省)巡展。內容上要突出毛主席對三線建設的關心和林副主席對民兵工作的重視,要表現人民戰爭的威力,要體現「四個第一」的精神(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

  不過,參與展覽會的布展策劃工作,使我有機會與省指機關其它部門的同志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聽到了他們的許多故事。

  其中,最令我感興趣的,是苟司令的故事。

  1970年6月,湖南省湘黔枝柳鐵路建設指揮部成立時,華國鋒任指揮長,苟先學、蘇傑任副指揮長。當時,華國鋒主要在省里任職,在我們省指只是掛名而已。而蘇傑屬於交通運輸部派來的專家,主要負責鐵路施工技術方面的工作。所以,苟先學是實際的指揮長。

  我對他感興趣,首先是他的名字:苟先學。他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姓苟的人。那時,上面提倡學習馬列主義理論,而且要求領導幹部要「先學一步,多學一點,學好一些。」每當讀文件的人讀到「領導幹部要先學一步」時,下面總有人偷笑,有點「狗先學」的意思吧。甚至有人開玩笑說,司令員家裡可以開動物園了。原來,司令員姓苟(狗),警衛員姓侯(猴),司機姓楊(羊),秘書姓馬。其實,民政部曾同意苟姓的人可以自己加一個「文」字旁,成為「敬」字。(後來中央電視台的播音員敬一丹,其實就姓苟)。但苟司令說男子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幾十歲了,改什麼鬼!

  苟先學,50歲出頭的樣子。在我們的會戰快報上稱他為指揮長,但底下所有的人都叫他司令。聽說他14歲參加紅軍,15歲參加長征。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身經百戰,新中國成立前就當團長了。這次上三線之前是湘西吉首軍分區司令員。編輯部的許老和我說,已經有內部消息,苟司令馬上就將被任命為湖南省軍區副司令員。

  「鐵路會戰成果展」的負責人老陳,是廣州軍區政治部派來的,參加過廣州軍區的戰史編輯工作。他是山東菏澤人,而苟先學抗日戰爭期間就曾在他的家鄉一帶戰鬥過,應該知道不少苟司令的故事。但不知什麼原因,他不大給我們講。(多年後我才明白,因為苟先學是紅四方面軍的人,而四方面軍的領導人是張國燾。)

  有一天,解放軍報報導山東成武縣青年民兵開展講傳統、學先烈的活動。老陳看見這篇報導,激動起來了,主動給我們講起了一個苟先學在成武指揮的一次著名的戰鬥:張橋伏擊戰。

  抗日戰爭期間,苟先學擔任冀魯豫軍區九團副團長。1944年初春,剛過完春節,八路軍得到情報,日偽軍要到白浮屠西北一帶搶糧。副團長苟先學帶領第2連,提前一晚在敵人必經的張橋村設下伏兵。那晚上下大雪,雖然把戰士們凍得夠嗆,但大雪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偽裝。敵人沒想到八路軍會藏在雪地里,一大早就出動了上百人,大部分人槍械都還背在肩上,走在最前面的三個騎著高頭大馬。等敵人全部進入我軍伏擊圈時,苟副團長瞄準第一個騎馬的軍官射出一顆子彈,敵人應聲落馬。苟先學的這一槍就是開火命令。緊接著2連的3挺機槍一齊向敵群掃射,戰士們一邊吶喊「繳槍不殺!」一邊向敵群衝鋒。敵人萬萬沒有想到,走出據點不過6里路,就遭到八路軍伏擊。不少人連槍還沒來得及摘下肩膀,就被撂倒了,活著的便拼命向東南日偽據點逃去。戰士們一邊追趕,一邊集中火力向逃敵猛烈射擊,敵人紛紛倒地,未被射中的敵人,也丟下槍枝,奪路而逃。張橋村殺聲震天。前後不到半個小時,戰鬥勝利結束了。斃傷敵40餘人,生俘2人,繳獲步槍幾十支,戰馬3匹,我軍無一人傷亡。

  老陳講這故事時有聲有色。他解釋說,是因為解放軍報的這篇報導中出現了張橋伏擊戰這個詞,勾起了他的回憶。他1964年參加編寫廣州軍區戰史時,查閱過《魯西北抗戰報》和《魯中日報》,他根據當時報紙上的文章,寫成了《張橋村伏擊戰》這篇戰史,登了軍報的。

  我問他:苟司令既然是野戰軍的團長,怎麼後來成了湘西的軍分區司令員,轉為地方部隊了呢?

  老陳說,1949年秋天,苟先學隨158師南下到湖南新邵地區時,正遇上湘西龍山土匪與國民黨殘軍融為一體,不斷騷擾我軍,殺害土改幹部,妄圖推翻紅色政權。上級決定苟先學的這個團改編為邵陽軍分區獨立第16團,留在湘西剿匪。經過8個多月的軍事進剿和群眾工作,共殲匪4000餘名,繳獲各種槍械2000餘支(挺),龍山匪患被徹底肅清,人民得以安居樂業。從那以後,苟先學就留在了湖南,先後擔任湖南省公安總隊參謀長、黔陽軍分區副司令員、吉首軍區司令員。這次任命華國鋒和苟先學擔任湘黔枝柳鐵路建設指揮部的正副指揮長,上級是有各方面充分考慮的。

  老陳見我記筆記,就笑著說,不用記,我下次回廣州給你帶本《紅旗飄飄》,那上面有這個故事的記載。我說,《紅旗飄飄》我看過一本,上面有一篇文章的題目是《從九都山到井岡山》,記述彭德懷從我家鄉南縣開拔平江舉行平江起義走上井岡山的歷史。

  苟先學被任命為湘黔枝柳鐵路會戰的指揮長,他是幸運的。他在省指機關的威望很高,至少我覺得他是個很關心部下的首長。

  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我去省指工作時,湘黔線有部分地段已經鋪軌,而且已經開始用火車運送物資了。部分返鄉的民兵提出,我們修好了路,能不能讓我們坐火車回家?問題反映到省指。當時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鐵路並未正式全線通車,安全性沒有得到確認,也沒有客車車廂運行。另一種意見是,民兵們很多從未見過火車。讓他們在自己修築的線路上嘗嘗乘坐火車的滋味,比什麼獎勵都好。苟司令支持了後一種意見。他還說:「沒客車,就坐悶罐車,通了哪一段就坐哪一段。開不了快車,就開慢點嘛。相信只要講清楚了,民兵能理解我們的。」實踐證明他說的沒錯。後來我在會戰快報上發了一組民兵們興高采烈乘坐火車返鄉的照片,湖南日報還在顯著位置轉載了。

  苟司令到展覽會的展廳來過兩次。每次都是我們政治部的劉主任向他報告籌備進展情況。他看看圖片,問幾個問題,講話不多。聽口音,是四川人。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挺和氣的老頭,沒有想像中的那種威嚴。和他一起來的,還有警衛員小侯,一個長得很帥氣的河南小伙子。苟司令員不外出時,小侯就與我們幹部戰士都在大飯堂打飯。他對誰都很有禮貌,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我對他印象特別好。

  可同志們和我說,以前小侯可不是這個樣子,成天盛氣凌人的。他是被苟司令員整怕了,才變得低調平和了。

  聽說苟司令對這個小警衛員本來是很不錯的。有次在廣東汕頭,小侯擦槍走火,打到了老鄉的一頭牛。苟司令並沒有責備他,反而自己掏錢賠給老鄉。當然這並不代表他放縱手下去為非作歹,可是小伙子卻誤會了首長的意思。

  到鐵路建設指揮部之初,小傢伙給人的印象就是趾高氣揚,得意忘形。有一次,地方上給機關送來一車上好的無核蜜橘。大家都到軍人服務社排隊去買。小侯聞訊趕來,卻不排隊,直接到櫃檯後面挑選了一紙箱,說是給司令挑的。益陽籍的售貨員小李笑著說:「你是給自己挑的吧,司令員家我們昨晚就已經送去了」。誰知這句玩笑話,惹惱了這位警衛員。他大發天威,把一箱箱橘子全部掀翻,撒了一地。還口口聲聲揚言「老子非要給你一點厲害看看」。售貨員委屈得直掉淚。在場排隊的官兵們可不幹了,這些人都是從廣州軍區大機關來的,什麼大首長沒見過!當時就揪著小侯要去找苟司令評理。服務社的領導趕緊出來解圍,好說歹說才把雙方勸開。此事傳到了司令員那裡,老頭子勃然大怒,命令開除小侯的軍籍,立即脫下軍裝,退伍回家。無論小侯如何苦苦哀求也不准。有人給小侯出主意說,快去求售貨員小李來講情才行。小侯找到小李認錯,眼淚嘩嘩流,一定要請她原諒。小李的愛人也在省指工作,他在一旁也幫著小侯講好話。小李終於答應去找司令員求情。最後,苟司令才鬆口,命小侯在全機關大會上作深刻檢查,留職察看半年,並給自己的司機秘書都約法三章,不准他們搞特殊。

  從這以後,這位小侯收斂了,再也不囂張跋扈了。

  在處理汽車司機罷工罷駛的事件中,苟司令更顯示出了他的威嚴。湘黔枝柳鐵路建設在湘西和貴州的大山中展開,所有的物質全靠汽車運輸。一色的解放牌重卡。汽車司機大多由原工程兵在湖北和江西的汽車團成建制轉業而來。在山區簡易公路上不分日夜的跑,除了上坡下坡就是拐彎盤山,確實夠辛苦。不過,與肩挑背扛揮汗如雨的百萬民工相比,他們又是幸運的。所以在三線工地,這些剛脫下軍裝不久的老兵們比較牛逼。苟司令有次在大會上說他們有的人是「橫行霸道」,見到軍區首長的車也不讓道,兩個前燈已經撞掉一個成了「獨眼龍」了還在瘋了似的猛開,毫無安全意識。

  嚴重的事件發生在冬天。不知道是誰散布了一則小道消息,說鐵路修成之後,將只有一小部分表現突出的司機留在鐵路工作,其餘的全部回老家農村去安置。這個消息在汽車司機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大家是成建制從部隊轉過來的,都盼望將來留在鐵路部門工作。在個別人的鼓動下,有部分司機以罷工罷駛相威脅,要求領導「給個說法」。

  苟司令果然「給說法」了。那天晚上,敘浦中學的禮堂「燈火通明」。確實是有燈有火。除了燈光,會場中間還生了一大盤炭火。沒有設主席台,苟司令就站在一張桌子上面講話。他先說建設工期很緊,不論個人有什麼原因,運輸不能停。你們有誰明天不願意出車的,現在就可以把行駛證交出來。當場還真有幾個湖北籍司機交了行駛證以示抗議。苟司令接過來,看都不看一眼,隨手就扔進了火盤。一邊扔,一邊很隨意地問:「還有嗎?」

  氣氛一下子緊張了。

  「糊塗!」苟司令突然提高聲調,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他接著說,這麼多年部隊是怎麼教育你們的,難道都忘記了嗎?!現在是什麼時候,這是在什麼地方,擔負的是什麼任務!在北邊,人家百萬大軍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打進來。三線建設不搞好,毛主席一天都睡不好覺。你們竟在搶修戰備鐵路的前方,鬧事要罷工,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你們想過嗎?你們有些人的行為,就是破壞戰備,破壞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這是要執行戰場紀律的!為了今天這個紅色政權的建立,我們死了多少人。這次修鐵路,光是一個隧道坍塌就犧牲了我們幾十個民兵。和他們相比,你們這些同志今天的所作所為不是太渺小嗎?你們有什麼資格和黨講價錢,有什麼理由與組織上談條件!

  他斬釘截鐵地說:個別人挑動你們以罷工罷駛來要挾我們,門都沒有!即使你們全部罷駛,我們明天就調廣州軍區汽車團過來。

  接著,苟司令話鋒一轉,說:當然,鐵路建成以後,是少不了要人管理的。鐵路肯定是要招人的。但是考慮這個問題還太早呀。你現在有考慮這些的時間,為什麼不多想想當下搶修三線鐵路的戰備工作呢?

  隨後,苟司令代表廣州軍區宣布三條:一、明天起全線恢復運輸,有膽敢破壞者,立即採取專政措施;二、明年鐵路建成之後,所有表現好的同志全部留下工作,一個不落,沒有指標限制;三、今天晚上被我燒了行駛證件的人,明天集中辦學習班,聽候處理。

  「散會!」他一聲令下,沒容別人講話,就在省指警衛排戰士們的護衛下大步走出會場。

  全線汽車運輸果然全部恢復正常。

  在我離開省指機關的前一兩個月,已經很少見得到苟司令。他的名字有時出現在湖南日報,是省軍區副司令員和省革委會辦事組(那時不叫辦公廳)組長了。不過湘黔枝柳鐵路建設指揮長的名義還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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