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悲歡離合都是歌——周革健
2024-09-13 00:50:46
作者: 德安
2010年4月25日,是學友周革健59歲生日。按照家鄉的習俗,家裡人給他慶賀60大壽。他寫了《回眸六十年》的組詩,回顧自己從醫從政直到退休的生活體驗。詩中說:
回眸六十年,學醫得夢圓。
頭扎書堆里,博採各家言。
中醫方與藥,勤學苦鑽研。
回眸六十年,杏林醫話傳。
三指行仁術,文章著百篇。
卵巢囊腫方,造福半邊天。
回眸六十年,潑墨寫尊嚴。
握筆身心爽,揮毫氣宇軒。
書法天天練,韻味時時鮮。
回眸六十年,得失在瞬間。
往事千回夢,一溜雲和煙。
山青人未老,白髮喚童顏。
我後來反覆讀了他的詩,很有感觸。於是寫了以下幾行回給他:
昨夜讀一遍,今早又開卷。
薄薄幾頁紙,為何看不厭?
詩中覓革健:
字里,行間,樁樁,件件,
都是我輩坎坷曾體驗。
君不見,往事時時現,
種瓜種豆史為鑑。
悲歡離合,高低貴賤,
得意休狂,逆境無怨。
轉眼間,才知光陰真似箭。
平安健康終是好,
造福社會心未變,
人生在奉獻!
革健與夫人彭菊仙
革健出身於書香門第,一表人才。因家庭是地主成分,他在特殊時期後期曾歷盡坎坷。但在特殊時期前的南縣一中57班,老師同學都從沒有因家庭成分而歧視過誰。革健與我幾十年的友情,就是那時候開始的。他的一手字寫得漂亮。當時在我們同學中,無人可比。這仿佛就註定他成為我在紅衛兵運動中親密合作夥伴。許多大字報和辯論文章的文稿由我起草之後,都是由革健抄寫或刻印。最後由彭重陽和鍾海民組織同學出去張貼或散發。1967年底至1968年初,我和革健甚至有過兩個人編輯出版一份報紙的特殊經歷。
現在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很難理解我們當時的那種工作熱情從何而來。不過,正是這樣的經歷,鍛鍊了我們的才幹,也凝結了我們的友誼。
2014年5月3日,周革健發簡訊給我說,他從南縣駕車返回長沙途中,順道去看望馬積華老師。他的仁義令我感動。我在回信中,開玩笑祝他青年節快樂。他給我回了一首詩:
老年人過青年節,
往事如煙怎了得。
蓉國不及羊城美,
常念爾兄心頭熱。
「往事如煙」這四個字,勾起我的許多回憶。其實,往事並不會如煙飄散的。於是,我也寫了一首小詩回贈給他:
幫了志強幫志榮,
助我一躍出農門。
宦海沉浮真情在,
一生到老感念君!
詩的前二句,講的就是革健當年幫助三個同學上大學的往事。
1973年夏天,我被華閣公社貧下中農推薦,作為「表現優秀的工農兵」參加當年高考。政審順利,考試成績也相當理想。周革健的叔叔周奇文老師參加益陽地區閱卷,他托人告訴我哥春安說,陳德安語文成績全地區第一名。我心裡清楚,數理化成績也不會差。因為畢竟是政策變化後的首次高考,題目難度不大,我考前準備工作也做得比較充分。我最擔心的是高考之後的體檢。因為雖然我的左眼視力很好,但右眼從小嚴重近視。這種視力,許多專業都讀不了的。
體檢安排在南縣縣委招待所。正當我焦急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叫我。我一看,是周革健。由於政審的原因,他這次參加高考落選,但他時刻關注著招生的進展情況。我著急地對他說,右眼視力不行,可能過不了關。他說,莫急莫急,「講點技術」就行了。他建議我先測左眼,讓醫生對你不存疑慮,然後再測右眼,醫生就沒那麼認真了。「我再適當幫你一點點」,他說。果然,當輪到我測試視力時,左眼1.5,很順暢。測右眼時,革健站在我身後輕聲提示:「下、左,右、上、上」,也很快以1.5的結果順利通過。我當年被大連海運學院錄取到船電專業學習。當時,這個專業被稱為「秘密專業」和「出國專業」,全湖南省一共才招收10個學員。一定要通過嚴格政審和體檢合格才能入讀的。如果不是周革健幫助,我就只能在省內上學,自己的人生道路就會完全不同了。因為上這個專業,以後我又經歷過許多次體檢和視力測試。由於按周革健當初教我的「技術」應對,竟然每次成功。直到畢業分配,校方從來不知道有一個學員的右眼視力差。當我隨祖國的遠洋巨輪到國外許多港口城市遊歷時,常常會想起,自己能走到今天,曾得到過別人的多少關愛。其中,就有周革健關鍵時刻的幫助。
後來我才知道,就是在1973年夏天的那次體檢中,周革健還幫助另一個名叫胡志強的同學視力過關。胡志強來自中魚口公社,他輾轉被錄到湖南師範學院學英語,畢業後在南縣一中當外語老師,直到退休。
也許現在有的人對這種體檢作弊的做法不以為然。但是,在當時那樣的政治環境中,對於許多受到不公正待遇、在鄉下度日如年的城市知識青年,如何能夠改變環境,改變命運,確實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對於在這個關鍵時刻伸手幫你一把的人,你只能心存感激了。而且當年周革健自己參加高考落選,他這樣做,完全是為同學排憂解難。若不是心地好的人,是做不到的。
第二年,1974年,南縣的「運動」形勢有一個短暫的轉變,我們的戰友謝廷光和王伯魁同學負責領導全縣的招生工作。周革健在王伯魁等同學的幫助下,也成功躍出農門,到長沙上了湖南中醫學院。我們的許多同學,都是在那一年衝破阻力上了大學。否則,這一大批同學的命運就很可能不樂觀了。
李志榮自己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在南縣所有同學中,志榮的水平數一數二。雖然有的人不贊同這一點,那其實是因為他們並沒有看過志榮的文章。連後來調任益陽專署專員的南縣原縣委宣傳部長熊躍才都曾對我說:在認識的年輕人中,李志榮的文筆最好。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小年輕,因為後期的「派性」作怪,不斷有麻煩纏身,而且總也跳不出南縣。儘管他承認自己因「年幼無知」參加了運動,說過錯話,做過錯事,但執政的人們總也不肯放過他。
1976年,特殊時期結束了。1977年,鄧小平出任國家副總理,分管文教,主持恢復高考。當年10月21日,中國各大媒體公布本年度的高考將於一個月後在全國範圍內進行。與以往不同,1977年的高考不是在夏天,而是在冬季舉行。志榮以為改變命運的時候到了。他抓緊複習,與全國570多萬人一起參加了考試。
可是由於在他的檔案中,政治評語太差,沒有學校敢錄取。
志榮自己是極想上大學的。有次他去早集買菜,回家後發現鋼筆丟了。這是一支蠻好的鋼筆。他對自己說:如果鋼筆找不回了,就預示今年能被錄取。早飯之後,他沿著幾個小時前曾經走過的路線磨磨蹭蹭地往菜場走。心想,這人來人往的地方,只要是路上有鋼筆,應該早被人撿走了。可是,天不長眼,那鋼筆,竟然好好地躺在路邊,等著它的主人回來拾取!成百上千的人路過,為什麼偏就對它視而不見呢?
有時預言真的就如此靈驗。這一年,志榮果然高考錄取落選。
憑心而論,在特殊時期,小小年紀的他只是由於文筆好,寫過一些大字報而已(其中最有名的,大約就是那篇《南縣向何處去》)。他並沒有過任何過激的行為。
志榮上大學,成為同學們的共同心愿。
緊接著,1978年,高考和高校招生工作按正常程序進行:夏天高考,秋季入學。與1977年的那場高考相距只有半年時間。志榮再次參考。並在填寫志願時填上北京大學。以他的高考成績,上北大應沒問題。可是,攔路虎仍在。
那年夏天,我從廣州回湖南探親。在長沙五一廣場,突然碰見了周革健。人海茫茫,竟然能碰見老朋友,不能不說是緣分。他從湖南中醫學院畢業後,回到南縣中醫院當醫生。他說,醫院裡的一台韶峰牌電視機壞了,領導叫他拿到湘潭的廠家去修。現在廠家答應給換一台新機,過兩天就會直接發貨到南縣去。他在長沙稍作停留就回去交差了。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我。
革健特別興奮地告訴我說,前天在韶山意外遇到了一個大學同學,名叫范國才,是益陽衛校副校長,在韶山參加湖南省的招生工作。他問周革健有沒有什麼需要關照的親戚。革健說:「有,李志榮!」由於急需志榮的考生號,可一時聯繫不上,於是趕緊給益陽氣象站志榮他妹妹打電話,叫趕緊把志榮的准考證號報過來。拿到准考證號碼後,范國才一查,說,李志榮的高考成績拔尖,但檔案的政治評語不好,而且也延誤了最佳錄取時間,只能補錄到益陽師專了。周革健說:能錄到益陽師專也行,只要能跳出南縣,錄到哪裡都可以,請一定盡力幫忙。
周革健見到我的時候,高興得比他自己當年上大學還要興奮。他告訴我說,范國才剛才答覆說,李志榮已經錄到益陽師專,錄取通知書就在這幾天會發往南縣!
看革健冒著長沙的高溫酷暑為同學奔忙而滿身大汗的樣子,我很感動,也由衷地為他們的成功而高興。
他也說起我的父母親身體還行,他會常去看看,叫我放心。的確,對於常年在外工作而照顧不了父母親的同學,革健都掛在心上。只要聽說同學的父母有病,總會第一時間趕到,盡心盡力安排治療。即使後來他當中醫院院長、當人民醫院院長,當衛生局長,都會把同學和朋友家的老人當自己的父母一樣對待。我父母在世時,曾多次對我說,周革健「好仁義」。
周革健的仁義,是有許多故事的。
他上大學時,有個男生暗戀一個條件不錯的女同學。他不敢親自表白,就托周革健去撮合。誰知過了兩天,那個女孩回覆說:我不喜歡他,我喜歡你周革健!請你接受我吧!革健說:咯號事做不得。朋友託付給我是好大的信任。如果我反客為主,那還叫什麼朋友!
周革健畢業後分配到南縣中醫院。不到三年,升為中醫院院長。後來,他先後擔任過衛校校長、人民醫院院長、衛生局局長。那些年,一路順風,官越做越大。別人說他有點飄飄然。南縣說三道四的人也不少,甚至有人給他起了外號「周百萬」。不過在我每年回家鄉見到他時,總感到他在我們同學面前,還是那個風度翩翩又樸實健談的周革健。我覺得他不是那種見利忘義、得意忘形的人。他自己也對我說過:永遠都會記得在華閣、在小北洲做知青的苦日子。
我當然也記得。
1968年知青插隊時,革健和我一同下放到華閣。不久,因為父母下放到中魚口公社的小北洲大隊,他就遷往小北洲,與地主成分的父母共度時艱了。
他曾寫信到華閣,說春荒難渡,希望我支持一下。我挑100斤稻穀到公社糧管站,換了65斤糧食轉帳指標寄給他。我知道,如果不到山窮水盡的境地,革健決不至寫信向同學求援的。
1973年寒假,我從大連海運學院回南縣時,曾冒著大雪專程去小北洲看望他。可惜不湊巧,那天他不在家。他家裡人熱情地接待了我。正是在那間自建的茅草房裡,我了解到很多關於他在小北洲的情況。可以用「極端困苦」這個詞來描述。比方,生產隊的社員們出早工回家吃早飯,吃完早飯再下地。他家沒糧,出早工回家沒東西吃,喝兩碗水又下地,餓著肚子干一上午農活。為了生活,他自己學打灶,上茅屋蓋房頂,到泥塘挖野藕。反正社員能幹的活,他都自己學著做。很多時候,一天只吃一餐乾飯喝一頓稀粥!有時抓到一點小魚,還醃製起來,留著想招待同學(曾培德常路過他家)。
我那天所聽到的,見到的,無不令我萬分震撼。返回縣城時,我留下十幾塊錢,他家裡人推讓多次才肯收下。
年輕時代經歷過如此苦難的人,絕大多數本質上是正直誠實的。在革健後來遭遇人生挫折時,就更體現出這種品質。
1999年,革健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挫折。但他只把它看成是一種新的人生體驗。恢復自由之後,他身體康復很快(用南縣的話講是「紅頭花色」),心理也調整得很好。本來我給他聯繫了5萬年薪來廣州當校長的工作,他謝絕了。他認為在哪裡跌倒,就要在哪裡爬起來。他在原單位編黨史、擔任辦公室主任,仍然兢兢業業地干工作。衛生局領導的確也依舊看重他的人品和才幹。他年滿60歲也不肯批准他退休,非要等他把接班人培養出來,才給辦理正式退休手續。公道自在人心。期間,他在報刊陸續發表了不少醫學方面的科普文章,也悉心鑽研和總結自己用中醫治療婦女卵巢囊腫方面的獨特經驗,竟然大有收穫。
退休後,長沙、郴州和岳陽的民營醫院爭相聘請他出任院長。直到今天,革健還在以他的醫學學識和管理經驗為人民服務。當然,也為人民幣服務。
2016年10月,為紀念中學畢業50周年,57班同學齊聚長沙。為了這次難得的聚會,我和周革健再次攜手,創作了一首歌曲:《風雨兼程五十年》。由革健作詞,我作曲。同學聚會時,黃伯菊和我演唱了這支歌,李新民笛子伴奏,大家都拍手叫好,認為唱出了同學的心聲。
革健的歌詞寫道:
往事依稀在眼前,
風雨兼程五十年。
悲歡離合都是歌,
聚首長沙大團圓。
夢裡青春今何在,
夕陽紅里話變遷。
十年之後再相聚,
帥哥靚妹更開顏!
相聚長沙:李志榮、陳德安、周革健、湯國安、李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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