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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理想篇

2024-09-13 01:04:50 作者: 王愷
  第一章 學府新榮

  一、百年學府 新鮮血液

  狀元不能總是江南人得啊!

  當年的慈禧太后一句話就斷送了晚清最後一位狀元的江南籍。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江南人士在京畿重地的文壇勢力。中國歷史上總共599位狀元郎,百分之九十幾都是江南人士。因此明清以來,京師的文苑英華從來都是江南人士一手遮天的。

  每到朝廷開科考試,總有一隊隊讀聖賢書讀到別的省份舉子羨慕嫉妒恨的江南才子們來到京師,住進江南會館等待考試。一旦張榜公布,狀元、榜眼、探花以及眾進士十有八九都是江南才子囊括,其餘省份的舉子竟然少有染指。一次兩次還則罷了,次次如此、科科如此,乃至朝朝如此,全國上下就有點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意思了。也難怪出身白山黑水間的葉赫那拉氏親口要主考官欽點一名非江南人士為狀元。饒是如此,百年後的中國科學院、工程院、社科院的學部委員,依然八九成為江南人士。

  歷朝歷代尤其明清兩朝,京師離不開江南,江南也需要京師。京師缺了江南無以成為文化中樞,江南不藉助京師卻也無法獲得話語權力。「京師——江南」的空間組合已經成為文治天下的鐵門栓。如果積澱也可以算上是非恩怨的話,這「京師——江南」是非恩怨的積澱也堪堪拉扯得猶如長城牆般漫長又厚實,扯不破顛不松,拉不開撕不動了。以後的所謂南北之爭、京派海派論戰說到底都是「京師——江南」空間組合的反映與折射,只不過這些紛爭都是歷史的餘緒散屑而已。

  當1993年9月王悅剛到京華大學報到時,對這些歷史糾葛還一無所知,其實多年以後也沒有徹底搞清楚。和所有的大學新生一樣,此時的他還沉浸在功成名就的虛幻和對四年大學生活的無限嚮往中。進京讀大學當然不能與當年的舉子赴京科舉相提並論,但畢竟也是江南人士從未間斷的進京波浪之一浪。在他心中,進入京華大學文學院是無上的光榮,京華大學未必是全國頂尖,但其文學院絕對是數一數二的。沒有天賦文采和小試牛刀的作品堆積,進入京華文學院是匪夷所思的。

  大學!那時對他還是一個神聖而充滿誘惑的字眼。

  小學三年級,王悅跟著他落實政策獲准返城的知青父母,從江南水鄉的田埂稻浪里走進了大上海。說是大上海,其實也只是在上海的一個小弄堂里。整日被煤球爐的嗆煙、到處晾曬的衣褲滴水、擁擠不堪的亭子間和沒完沒了的鄰里爭吵折騰得熱昏熱昏[1]。好在上海當時再不濟,對孩子的讀書卻也格外看重,尤其在因了文革沒書讀、轉而希望孩子能書包翻身[2]的父母的督促下,王悅還算順利地考上了當時上海數一數二的中學。由於在中學展露了文學才能,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當上了學校文學社的社長,發表了幾篇描寫兒時江南水鄉的文章,獲了個新理念作文大賽第二名。又因有點表演天分,加上因緣際會,受了日後演活康熙大帝而名震全國的著名話劇演員的精心指點,獲了全國中學生朗誦比賽大獎,從而不費吹灰之力取得了中學裡無數人垂涎欲滴的保送名額。正好當年京華大學文學院和理工學院在上海招收兩名保送學生,名額全部給了王悅所在的中學,王悅就在所有同學還在吭哧吭哧為高考獻身的日子裡就早早拿到了京華大學文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對於從未有過住校經歷的王悅而言,大學的第一誘惑就是這個住校。有時在路上走著,都會憧憬在一個宿舍里六七個男兒以「ABCDEFG」「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自居位其樂融融的景象。當然,更多是在幻想著夜晚與女生通宵達旦侃人生侃藝術的情景,而女生心悅誠服進而以身相許的痴心妄想,更是在拿到通知書後連連在夢中浮現。

  可眼前的大學哪有個大學樣?!這個地方不是京華大學的本部校區,而是一個分校,雖然在本部南面,卻叫北校。後來才知道解放前的京華大學本部確實在更南處,而這裡是一個獨立的教會學校叫政仁大學。許多社會名流、學界泰斗都出自政仁大學。52年院系調整併入京華大學,後來京華新校區在北面建起,但由於北校這名字幾十年來叫順了,就一直被叫作北校了。

  這地方看得出有點滄桑了,旁邊就是當年乾隆做太上皇時賞給自己寵臣和珅的官邸。周圍百步之內就有戲劇巨匠、文壇泰斗、美術大師的紀念館,怎麼說都是個文華薈萃的所在。自己的門面也相當可觀,由於建校時為教會學校,教堂的痕跡很是濃重。四五層樓的牌坊式大門,巍乎高哉!門窗為木製,其餘均為大理石鋪制,冬暖夏涼又氣派非凡!整個建築鳥瞰是個扁扁的「田」字,田字的空白處為假山綠地,田字的六條縱橫線為各個教室宿舍。其間樓台亭閣連成一體,高牆聳立,屋檐飛動;椽列列柱挺挺,廊長長室幽幽;活脫脫一副昔日王府氣象,堪稱京味兒十足的百年學府。

  可在王悅眼裡,這裡幾乎一無是處。地方居然比以前的中學還小,哪有一絲絲「大」學的氣象?整個校園黯淡得如同長了厚苔的下水道,鉛灰色的磚牆學究氣十足,讓人喘不過氣來;在野外靠吃死屍的烏鴉盤旋在枯松怪柳上,呀呀呀地直鴰噪;暗淡的袖珍型課室,更是讓人覺得走錯了地方。而且每到光線暗微處,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嗅到一股血腥味兒,讓人聯想起王府里每根椽子都吊死過一個丫鬟的離奇傳說,更是令人不寒而慄。除了門口那個「熱烈歡迎大一新生」的橫幅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這裡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大學外,眼中所有竟是與幾個月來的憧憬大相逕庭。

  「這是大學嗎?」王悅嘟噥了一句,聲音自以為很小,沒曾想他那經過專業發聲訓練的中氣和百年廳堂的迴響出賣了他,一句嘟噥居然餘音繚繞地入侵了報到的每一個新生和接待者的耳朵。頓時王悅成了新生報到的焦點,多年沒害羞的他臉頰也微微泛了紅。

  「你們文史哲的大一新生都在這裡上一年兒,明年兒再搬到本部去!」一派京腔京韻的回答,大家回頭一看,一個根本難以認為是大學教師的爺們惡狠狠地說道,「先報到,這個周五下午兩點到本部參加新生開學典禮!誰也不許遲到,我要點名的。大一剛來就不去,要處分的!」

  「處分」兩個字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王悅當時還不知道,處分兩個字會在今後的四年裡成為與他無關但他必須面對的關鍵詞之一。

  「嘩!」本來就熱鬧的報到現場更是騷動異常。

  「都安靜下來,別他媽吵吵!你們已經是大一了,不是高四!」

  最後這句還真管用了。可不是嗎。都是大學生了,怎麼說來著,叫「天之驕子」了,哪有驕子還亂吵吵的?何況報到完了還要交照片,驗通知書,分配宿舍,放好行李,買飯票,打掃衛生,事兒多著哪!

  王悅倒是不急,雖說這京爺又楞又橫,倒是把王悅從焦點裡脫開了身。

  今後還少不了跟這個京爺打交道。瞧這一身白色T恤,特有的京師板寸頭,也就是根根頭髮還不到一厘米長,臉上略略的橘皮波紋,呈現出與江南人士迥然不同的賣相,王悅在胡思亂想里反倒沒了惡感。

  「你哪個學院的?」京爺已經注意到了王悅。

  「文學院。」

  「別一來就到處嚷嚷,趕緊去宿舍安頓吧。」

  「是,正要去。您貴姓?」

  「免貴了,姓李,李其壯,是北校工作部的負責人,叫我李老師就行。」京爺逕自去門口招呼其他剛下火車風塵僕僕趕來的新鮮人了。

  王悅很奇怪的是大學不是應該叫教授嗎,怎麼還是像中小學一樣叫老師呢?一路琢磨著到了宿舍。

  因為來得早,行李放到了宿舍,房間不小,四上四下可以躺八個人,實際只有七個人住,所以多出一張用作大家放東西。王悅選了一張最滿意靠窗的上鋪,選上鋪是因為宿舍里沒凳子椅子,只有孤零零一張大桌子,以後有人串門都是直通通坐床上,人坐多了想不髒都難。收拾停當,便直愣愣地起身要去換飯票了。無論是誰,生計問題畢竟是首要問題。

  相比高中三年那天天大刑伺候般的煎熬,大學生活簡直在天堂里,很多人都感覺如同籠子裡放出來的鳥,興奮地撲騰著翅膀,可也一下子卻不知道該往哪飛。黑子後來一直說,直到大一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都反覆夢見重回高考前的那一段時光,每回都嚇出一身冷汗。

  面對乍然鬆弛下來的學習生活和無人監督的自由,沒上幾天課,黑子、李倫還有毛曉柱他們已經加入了逃課大軍,開始了為期四年的逃課不逃覺的生涯。文學院的課程很輕鬆,語言和文學兩大類,往往只有上午有課,下午上得很少。於是大家紛紛開始覺得大學比中學輕鬆多了,一直中斷了多年的午覺更是瞬間死灰復燃。尤其一些不點名的大課,許多以聽課認真、筆記翔實著稱的女生也前赴後繼地逃之夭夭。也不知是為了高考少睡了還是天生有慢性嗜睡症,文學院的男男女女紛紛改中學的晚睡早起為晚睡晚起了,個個睡得漫長,睡得清爽,睡得徹底,睡得沒日沒夜,睡得橫七豎八口涎溢流。

  一般來說,幾乎是九點才起床,下午三點就躺下,直睡到第二天九點,李倫更是創下七天七夜除了吃拉全在床上窩著的紀錄。這種睡眠也導致了死黨之間平時問候語的悄悄變遷。剛開始的會問:你怎麼遲到了?第二個月:你今天怎麼沒上課?第三個月:你上課嗎?第四個月:你怎麼上課去了?那年是九三年,這些過著朝九晚三日子的渾噩學生,就被稱之為「九三學社」了。

  上了幾堂課後,發現這大學上課與中小學還真是不同,大學老師也不都是叫教授。進去才知道教授是最高稱呼,數量最少;次一點的叫副教授,人已經不少了,很多人到退休也沒混到正的;再次一點的是講師,真是有一大堆;最次的叫助教,也不在少數。而且大學裡叫這些人也是叫某某老師,即使對方是教授也很少有當面叫某某教授的。

  大學裡除了專職教師外,還有著一大幫數量更為龐大的教工隊伍,這些人要麼搞行政,弄得一個大學到處是處長副處長,難怪很多人說天上掉下個石頭砸死十個京華大學的人,其中七個是處長;要麼搞後勤,連打掃衛生、賣個飯票的也頂著大學老師的頭銜招搖過市。

  大學的課程是一門課一周上一次,幾次課下來,對老師的水平有底了。大學老師往往都是唯我獨尊之輩,都是我認為、我以為的多,少有拿著教材照本宣科的,文學院的老師就更加如此。第一天就要學生將中學語文學到的那些全部扔掉,統統另起爐灶。一般來說,文學這玩意兒也確實沒有什麼固定正確不正確的,只要言之有理、言之有物又能自圓其說就是對的好的。

  老師們對待逃課的態度一般與自身學識口才成反比,越是有水平越不怕學生逃課,反倒是學生生怕錯過精彩內容而早早占座。越是水平不濟,越是把抓逃課當回事,於是就有上課點名、下課補點一次的混帳方法,惹得許多學生只好裝著可憐兮兮病怏怏地到校醫那開各種各樣的證明來逃課缺課。校醫也都是人精,要裝得像裝得真有時還真不容易。尤其是這個北校的校醫,真是火眼金睛洞若觀火,沒事裝的病你就是被人抬進校醫室也一眼就發現端倪而不予免課。

  王悅早就知道這個校醫的厲害,為了逃課去本部的圖書館或去後海閒逛,在總結李倫、鄭逸南等人相繼落馬的經驗後,終於找到了對付這個火眼金睛的辦法。

  那晚正是中國第一次申辦奧運會,晚上文學院的男生們聚集在白亮宿舍,可憐地圍著一個九寸黑白電視機,滿懷希望地等著中國申辦2000年奧運會成功。當薩馬蘭奇宣讀中標城市時,按照慣例要把所有申辦城市讀一遍。京師因排在第一位被老薩第一個讀出時,宿舍炸開了,都以為中國贏了。正在大家沒頭沒腦一遍一遍唱起國歌時,才知道原來是雪梨獲勝。那感覺,對於當時血仍未冷的年輕人年來說,無疑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別提有多彆扭了。

  回到宿舍,王悅和黑子抓起了二鍋頭就是一頓猛灌,感嘆中國時運不濟。而王悅則多了個心眼,又悄悄多喝了幾口。

  等到第二天上課前,王悅頭天晚上喝的二鍋頭、吃的豬頭肉起了作用,血脂也高了,心率也不齊了,連體溫也接近低燒了。徑直到校醫那量體溫測血壓一折騰,還真被冠以低熱的病狀,從而獲得了予以免課的證明。欣喜若狂的他還得裝得病怏怏地感謝醫生,一步一踉蹌地走出校醫室,拐過走廊才飄飄然地飛回宿舍繼續春秋大夢,惹得李倫、鄭逸南大為羨慕,也對校醫破口大罵,問候了其祖宗十八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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