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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鄉相見分外眼紅

2024-09-13 01:04:53 作者: 王愷
  王悅不像同屋的幾個那麼興奮。

  「小米粥不要錢隨便喝。饅頭兩毛一個,米飯兩毛一兩,肉菜八毛,蔬菜五毛,這樣下來一天可以吃掉兩塊多,一個玉(月)正好七十。」毛曉柱掰著指頭算帳最為興奮,他的廣東腔太重,『日』這個字始終發不出,只讀成『綠』,所以日本在他的嘴裡也變成了綠本。

  「我們那裡米飯屬於菜,食堂里米飯多饅頭少,我得頓頓吃菜。」甘肅的黑子一臉的茫然和不解。黑子姓張,因為愛寫詩,詩里又充滿黑夜的意象,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黑子。年紀不大的他臉上已有了些許滄桑,送他來的舅舅和他一起進宿舍時,任誰都分不清哪個是舅舅哪個是他,「頓頓吃菜怎麼吃得飽啊!」

  「哈哈哈哈!頓頓吃菜。所以人家說咱這兒是吃飯大學,誰讓咱是師範專業?」已在民族學院讀了一年預科的馬夏文已然是老京師人了,對大學的各種事情和規矩知道得比這些新開豆腐乾要多得多。

  「對,師範師範,就是吃飯吃飯,吃飯不要錢!」已在床上躺了幾小時被人誤以為病了的李倫一開腔,大家都恍然明白這山東小個兒根本沒病,就是嗜睡而已。

  「我的一個比我大的同學,在對外經貿大學,一年要交一萬多呢!」個子最小、聲音最細、最容易聞聲被認為是女孩的安徽鄭逸南即使憋足了男聲,還是招來了一陣笑聲。

  「你啊!還沒發育完呢!我看你那玩意兒還不如我的煙粗呢!」龐光明熟練地突出一個煙圈,掀起了一輪更大的鬨笑。這個小眼睛的長白山瘦子,臉確實像足了長白山,除了東北味兒比較正,身材氣質都難以確認是東三省的漢子,而且眼鏡後眼光里總有讓人捉摸不透的城府和陰險,王悅不由自主想起了當年被稱為眼鏡蛇的張春橋。

  「其實女生還好點,我們男生吃得多,也省不了多少。咱這,是吃飯大學,可也是稀飯大學,就夠咱吃稀飯的。」王悅的一番假裝正經但字正腔圓的話引來了更大的讚許和笑聲。

  「對!對!稀飯大學!」

  「京罰(華)稀飯大學!」毛曉柱的廣東腔終於讓所有人都肆無忌憚地開懷大笑了起來!鄭逸南也慶幸大家把對他的嘲笑轉到了毛曉柱的蹩腳普通話上去了。

  相比各個專業的諸多課程,找老鄉才是大學新生的真正必修第一課!

  說是老鄉,就是自己人,其實在京師各大學,老鄉是以省為單位劃分的,真正來自同一地區或同是一個縣城鄉村的畢竟是少數,大都一個省的就算老鄉。在老鄉問題上,南方往往比北方複雜。同是南方,湖南湖北四川(當時重慶還沒成直轄市)江西雲南貴州就不太可能與江浙閩粵混在一起。南方許多省份的內部在經濟條件、語言特色上差距就極大,也往往很不容易捏成團。北方人習慣說的江浙,似乎把江蘇浙江看成一夥的,殊不知江與浙歷來尿不到一個壺裡,是否兩千年前的吳越之爭的後果就不得而知了。就是在江蘇內部,蘇南與蘇北也簡直是天壤之別,蘇錫常的學生一般絕不會認鹽城、淮安、徐州這些地方的人為老鄉的。上海就更厲害,不會說上海話的一律屬於巴子就是鄉巴佬,不白眼相待已經是很給面子了。北方因為語言差別不大,反而沒那麼多講究。

  大學的人際關係已經跟社會上一樣紛繁複雜,人際關係網縱橫交錯,講求互利實惠。

  當有「外敵」入侵時,為了自我保護的需要,同一個宿舍或同一班級、同一學院、同一地區的人肯定會聯合起來一致對外,即使以前內部有過爭端也不例外。因此,大學裡「老鄉會」「聯誼宿舍」非正式群體等才會層出不窮。這大概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

  但不管怎麼說,有了老鄉好辦事,老鄉可以傳授經驗,可以蹭吃蹭喝,可以時時聚會吹牛打屁玩撲克,更重要的是躋身了一個集團,從此就不再是單槍匹馬。出門在外,人家整的就是單槍匹馬,女孩子就更是。不在父母身邊,論誰也無法一個人把所有事情搞定,有了老鄉集團,等於辦事有了方便之路,出了事有了斡旋途徑。再說,這大學該怎麼讀,新來的同學同窗都是兩眼一抹黑,誰心裡都沒有底,大都是順著前輩老鄉的杆子往上爬。

  尤其這新出來的雙向選擇政策,愣是打破了多年的分配製度。以前吧。誰都知道和院裡管分配的老師搞好關係,就可以分配到好的單位,等於是天上掉下的餡餅。現在這誰也摸不清底細的雙向選擇,宣告了大學畢業得自謀出路。再不多找老鄉多點關係,天知道四年後發配到哪個偏遠山區的犄角旮旯里當個老師去。連一向孤傲的林小蕾、家境不錯的鄧雲思不也走進了找老鄉大軍。

  北校都是大一新生,每個人使勁找也不過區區幾號,根本拉不成個幫結不成個派。於是就上本部找,在本部的老生也不閒著,隔三岔五三三兩兩地來了,有些怕是專門獵艷而來,新來的小師妹畢竟比見過世面的好矇騙。於是北校的開始皺眉了,來了就得招待,少不了要地主掏錢下館子,最次也得上拉麵攤吃碗拉麵。一來二去,天天來人,就都大呼小叫起來。本來沒幾個錢,頭幾天光充大頭了,還得過二十多天呢!沒辦法,官方說法是,京華大學的學生歷來以家境不好讀書用功著稱,說到底,不說是窮人吧,反正大家都不寬裕,為了還沒傳授半點經驗、也沒享受到辦事方便的所謂老鄉破費那麼多飯票,實在是得不償失。

  馬夏文到底是在京師讀過一年預科的,該找的老鄉早就找了,每次都神秘失蹤。龐光明也是老奸巨猾,躲到了圖書館充起了讀書郎,其實是在書庫里找到了一本節本《金瓶梅》,既可以如饑似渴,又可以避開飯票被剝削的厄運。其餘幾位竟是齊齊中招,被狠狠的老鄉大軍搜颳得臉兒都綠了!毛曉柱更是大為嘆氣:「頂它的肺!原來是潮州的,話都聽不懂,算乜(粵方言,什麼)老鄉?」

  「就是!以後有老鄉來找我,就說我不在,省得一撥撥餓狼似的,一吃飯就來人。」鄭逸南家境不太好,自然也是憤憤然。

  「老鄉來了就吃饅頭吧。」一向少語的李倫倒是一點也不客氣了。

  王悅沒搭理話茬兒,他的老鄉最難找,上海的幾乎沒有,江浙的尤其是蘇北的他又不願意認,長得身高馬大又字正腔圓的又被無數東北山東的老生誤以為是可以蹭吃的對象,幾番解釋都不過關只好翻著白眼拿出上海話嘰嘰喳喳一番,總算搪塞過去了。幾天下來真是不厭其煩。「黑子,你的甘肅老鄉怎麼不來找你的?」王悅有點奇怪。

  「甘肅人窮,來了也知道我沒法招待他們,再說甘肅考到京師的本來不多。」黑子很是得意老鄉沒來騷擾,「都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看倒是像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了!」

  「也不能這麼說,以後你們會知道,老鄉還是有用滴!」龐光明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了,手裡掖了掖藏好的《金瓶梅》書角,扶了扶醋邊眼鏡,若有所思地躺在了床上。「王悅,你到底是哪兒的人啊?說你是上海的吧,你不像;說你是江南的吧,你不認。倒是認了林小蕾當老鄉了?」

  「啊!」王悅有點慌,「我從小在上海長大,林小蕾也是,初中後才跟著她爸媽到了深圳的。」

  「哈哈!都互透家底了!沒來幾天,老鄉沒找著,泡妞倒成功了!」龐光明開始激動起來了。

  「要是說了幾句話就算泡到妞了,那傳達室那老阿姨不被你泡幾遍了。」王悅從來不在口舌上認輸,一出口便是詞鋒銳利。

  「泡就泡了,人不風流枉少年!」龐光明擺出了一副不知風流過多少回了的腔調。

  毛曉柱也是興致勃勃:「王悅啊!你真行啊!把我媽給泡到了!」新來第一天晚上的新生歡迎會上,毛曉柱和林小蕾鬼使神差般地被分到一起飾演母子,演完了毛曉柱逢人便說找到媳婦了,都被人笑侃要搞母子戀。今天被龐光明一逗,想想居然被人捷足先登了,自然想好好地臭臭王悅了。

  「那還不快叫爸?」王悅狠狠地甩了一句。

  「對啊!叫爸爸啊!」李倫和鄭逸南都大叫起來。

  「行了行了!下午還要去本部開會,不想睡覺了?」黑子最厭煩這種無聊的鬥嘴。


  大學裡歷來睡覺大過天,本部開會兩點,都十二點多了,再不睡會兒就沒時間了。巴亮咬了咬嘴唇,揣著《金瓶梅》心有不甘地又出去找地兒偷看了。其餘的終於橫七豎八地睡開了。

  除了找老鄉,學跳舞也是大一新生的真正在乎的必殺技。

  京師的跳舞人群覆蓋所有年齡段,老一點的扭秧歌,可以扭得胡天胡地廢寢忘食。中年的喜歡交誼舞,尤其是平四跳起來歡快舒展,很有群眾基礎。青年一般是通殺一派,什麼舞都跳,什麼舞都行,只要能泡到妞盡到興管他什麼舞蹈什麼姿勢。那時,還沒有街舞、啦啦舞之類的展現個人舞技的舞蹈流行,能跳個迪斯科就是放縱了,跳霹靂已經接近流氓性質了。所以大一新生被掃舞盲往往教得最多的就是平四、慢三、探戈和倫巴。

  可憐王悅這麼一個吹拉彈唱演都行的文藝尖子居然對跳交誼舞一竅不通,看到本部校園裡一到周末就在飯堂里掛滿了閃燈,一大堆臭烘烘笨手笨腳的男生,擠成一坨坨在那練摔跤一般亂跳,心裡當然有些不屑,但更多的自愧不會跳舞,這不是堪堪少了與女生肢體接觸的正當理由嗎?於是下決心非要學上一學。

  很幸運,王悅第一眼就看到了林小蕾,但實在不敢逕自走上前去邀請。男生們也都是裝出一副對任何女生都不屑一顧的神情在那發呆,女生就更是為了所謂矜持在那發愣。這哪是掃舞盲,分明是大眼瞪小眼。

  還是那幾個在京師讀了一年預科的老生多吃了一年的飯,不動聲色地走到幾個看起來順眼的女生面前小心翼翼地詢問是否可以做個舞伴來學跳。其實女生們也未必都那麼矜持,有人請跳舞,其實在她們心裡倒是暖洋洋的,至少說明自己還有點魅力。如果這個男生沒什麼看不順眼的,還是欣然應允的居多。

  王悅看著一個個歪瓜裂棗的都找到了舞伴,也顧不得心裡還是很窘,走到了林小蕾身邊,很放肆地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小姐,請您跳一曲如何?」

  雖然王悅不是她心裡的理想舞伴,林小蕾很願意是個大一點的男生來,但她因了看過王悅在京師劇場的表演後兩人拉過手,而且王悅的青春活力和才華橫溢也使她不像看其他男生般觸氣(上海話:討厭、厭惡的意思),加上由於學跳舞故意打暗的燈光顯得王悅多了幾分神氣,在火花電光間林小蕾居然沒有拒絕,任由王悅挽起她的手臂開始學跳。

  畢竟是有文藝底子,有過審美訓練,王悅學起來真的很快,對節奏、步伐還是一點就通的。更要緊的是,踩腳居然沒有發生,別人在那踩得唏哩嘩啦導致女生們不斷抱怨時,王悅和林小蕾卻相安無事。

  他們跳了一曲又一曲,越跳越有感覺,越跳越覺得對方的難能可貴,越跳越儼然是多年的老搭檔舞伴。林小蕾已經完全放棄了提防,幾乎是貪婪地嗅著王悅身上那濃濃的男生氣味,從小到大一直視男生為厭惡對象的她,心眼慢慢開了,手也慢慢握緊了,舞步也輕盈起來,舞姿也放浪起來。王悅明顯感覺到了林小蕾的微妙,仔細觀察林小蕾的神色,似乎並沒有反感,反倒是完全投入,於是右手攬得更緊了些,隨著舞曲的節奏手指漸漸靠近細腰上最柔軟的腰側間,開始了貌似輕柔實質肆無忌憚地摸索。

  終於可以休息會喘口氣了,看到其實一大群舞盲里還有不少雖然上了幾節課了,依然還是沒找到舞伴。毛曉柱雖然心癢難忍,無奈他的心儀對象林小蕾已經在舞場上與王悅渾然一體而在那生悶氣,氣鼓鼓的還有哪個女生願意邀請?龐光明的陰險氣質也讓女生們望而卻步,竟是一聲不響回宿舍了。

  龐光明因為泡妞未遂,在宿舍熄燈後又開始了對男女之事的盡情描述,黃段子說了一個又一個,說到精彩處惹得除鄭逸南外個個都豎起來了,連連叫停。李倫大叫別再說了,還睡不睡覺!

  馬夏文倒是意猶未盡,又聊起了院裡的女生,果然又掀起了下一輪瘋狂探討。這男生宿舍的夜談只要不談到女生,幾乎就沒有結尾的。於是大家開始興致勃勃聊開了,劉曉虹皮膚真白,朱晨霞故作冷傲實質悶騷,張亞麗酷似機器貓,鄧雲思哪看哪兒好,李雅明臉上像有人撒了一把黑芝麻,陶拉克慘不忍睹,李芳人小鬼大,劉萍萍屁股好看臉難看,林小蕾有點黑里俏,朱史琴帶個金耳環活脫脫一個村姑。總之,這個話題一說就來勁,越說越給勁,越說越沒完沒了,說完本班說其他班,說完文學院說哲學院、史學院的,說完北校說本部看到的,說完93級說幾個高年級的,越說越覺得與這些女生已經上了無數遍床了。直說到一個個躺著變坐起,坐起變下床,唾沫橫飛漫天倒海,一直到都筋疲力盡了才黑燈瞎火摸黑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第二天起來,因為昨晚聊得太起勁都在賴床,只有鄭逸南餓了一晚,先起來收拾準備去吃早餐。

  突然,龐光明發現寶藏一般的一聲長嘯:「快看哪!你們看鄭逸南的床上有啥?」

  大家懶散地坐起,才發現鄭逸南的被子上多了個地圖,於是乎哄堂大笑起來。鄭逸南為此漲紅了臉,不知該怎麼圓這個話。

  「哈哈!我們聊的時候你一聲不吭,原來是在學綠(日)本自衛隊啊,原來你是綠(日)本人啊!」毛曉柱看到那個濕漉漉的地圖,已經從床上蹦了起來,不禁又眉飛色舞了。

  「行了行了,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初中的生理衛生課上就有這個解釋的。」馬夏文也非常興奮。

  「我們聊女生,你小子激動啥?」王悅也哈哈大笑。

  「正常嘛,雄性本能反應而已,說明他還行的。」李倫也在瞎起鬨。

  鄭逸南始終說不出話,黑子有點聽不下去了,他儘管也參與了夜談,但說得並不多,看到龐光明他們還在喋喋不休損著個子只有初中生般高的鄭逸南,不禁想打抱不平一下。

  「我們學跳舞掃舞盲也沒這麼興奮,鄭逸南聽著聽著還當真了,他在夢裡把女生都掃遍了!哈哈哈哈!」毛曉柱還在調笑。

  龐光明也越說越激動。「哈哈,我們文學院的母生們,讓小逸南發生這種生理反應,一說明你功能正常,看來上次說他那玩意兒比我的香菸細是小看了他;二說明母生們還是有吸引力的。你看上誰了?我給你說去。反正咱北校男生可以隨便進母生宿舍。不會是陶拉克吧?哈哈哈哈哈!」龐光明說得來勁,竟把女生說成了母生。

  「龐光明,這些就夠淹死你了!」黑子一骨碌跳下床,指著那地圖冷峭一語,惹來了更大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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