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福無雙至今日至

  四年後，面對接近於瘋狂的畢業族群，對那個叫「放心去飛」的畢業匯演津津樂道時，王悅只是冷冷地對黑子和陳郁清說了一句：毫無意義！在王悅心裡，比起當年的新生匯演，畢業匯演透著虛偽也沒人味兒了，一群裝著戀戀不捨、拉拉扯扯，實則各懷鬼胎、恨不得斷了對方路的孫子們在那瞎嘚瑟！

  其實畢業匯演也未必那麼糟糕，但當年的新生文藝匯演，倒真是含金量很高，以至往前數五年、往後數五年都很難找出水平如此之高的新生匯演了，堪稱京華的春晚級晚會了。而實實在在掀起高潮的兩個節目恰恰都是文學院的。新生文藝匯演歷來是大學新生的一大節日，且不說各院系層層選拔擇優出演，就說這北校，在全校文藝匯演前一周的北校聯歡會上，就已經上演了一出空前的達人秀。那一晚，各地的戲曲方言在這裡交匯，港台的勁歌辣舞在這裡展現，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在這裡大呼狂喊，在許多93級的心目里，就是日後大紅大紫、不可一世的達人選秀、超女超男，也不如那一晚精彩而瘋狂。

  就在那一晚，王悅可說是光芒四射。他的節目是《尼羅河上的慘案》里波洛的結案分析，當年畢克那磁性又滑潤的聲音似乎在王悅的嘴邊復活了。「夫人們，小姐們，先生們，該收場了！」王悅一開口，頓時，整個會場的呼吸凝滯了，所有人仿佛被帶到了那個撲朔迷離的殺人現場，在聽一個其貌不揚的胖子偵探剖析案情。波洛的精明自負、懶散臃腫，分析案情時的氣勢如虹、震人魂魄，被王悅演繹得有聲有色，簡直像聽一首旋律優美的樂曲。而且緊要處的板眼吐字，交代得乾淨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一時間，波洛、畢克、王悅居然三位一體，瞬時整合，分不清誰是誰了。等到最後一句「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叫人愛她」說完，竟是幾秒的沉默，然後是雷鳴般的掌聲差點震翻了北校的小禮堂。

  「就是你了！」分管學生工作的副院長蓋非，對這樣久違了的聲音藝術自然大為讚賞。「周末全校匯演時，你的節目完全可以上。」

  蓋非轉過頭來對167的白亮說道：「還有你們那個三句半，也很不錯。好好表演，為文學院爭光！祝你們成功！」

  果然全校匯演時，三句半貼近時弊而機智滑稽的表演大大出了一迴風頭。白亮、達戈、劉方、胡楊四位奇男子，一出場就刺激了笑神經。這四位一個高得搖啊搖，一個矮得滾啊滾，一個胖得圓丟丟，一個瘦得乾巴巴，奇特的身形組合，加上京味兒濃郁的詞語組合，使全校匯演第一次笑翻了天。許多台詞成為了日後的經典，像「走上台來笑開顏，今兒咱來說段三句半，四位男士四張臉——難看」「百貨商場打折忙，窮酸學生只敢瞧，東西多得看花了眼——沒錢」「京華女生數量多，其實質量也不錯，我想回頭多看一眼——討厭」，至今還在各個高校的三句半節目中被套用。可惜為了注意影響，他們刪去了其中最火辣的一句：「管他查夜不查夜，今晚繼續來造孽，撲哧一聲褲衩裂——早泄！」

  輪到王悅上場時，已經是接近匯演尾聲了。底下那些北校的新生滿懷希望能再聆聽一遍波洛的精彩案情分析，不料王悅卻沒有帶上那兩撇在北校一出場就引起轟動的假鬍子，而是穿了一身中山裝走上台的。王悅知道這就是鍾舒言揮灑自如的地方，台下黑壓壓的新生觀眾並沒有讓王悅緊張，反而增加了幾分激爽，他上台本就是個人來瘋，底下越起勁，他就越來事越出彩。

  「同志們，你們好！」一聲高亢而熟悉的湖南口音，觀眾才恍然明白，這傢伙要演的誰。93那年正好是主席誕辰一百周年，而從小就喜歡模仿主席講話的王悅其實並沒有那麼高的覺悟，只是今天打定主意要在眾人面前抖一抖絕活，表演個配音片段不過是牛刀小試。

  「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正義的事業是任何敵人都攻不破的！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隨著王悅以主席特有的揮手姿勢結束表演時，底下已經在高呼「毛主席萬歲」了，許多上了歲數的教工還流下了眼淚。

  那一晚，王悅儼然是主席的化身。從此，有人介紹了半天別人還說不認識他時，只要說就是我們京華演主席的，幾乎都是記得記得。然後又都會來一句，你還別說，是有點像。其實那人可能根本沒看到王悅那晚的表演。

  那一晚，是屬於王悅的新生匯演之夜。日後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因為那晚的演出一發不可收拾，還陰差陽錯短期混進了演藝圈成了學生中的小款，被身邊無數人羨慕，也被宿舍幾個鳥人懷恨在心。他們偷了他的錢、罵了他的街、打了他的小報告，害得他覺得自己做人失敗實實失落了好一陣子。應該說，新生匯演是一個起點。一個不知是福是禍的起點。

  那一晚，王悅真的很爽。下台後，許多人向他叫好。不少女生投來了異樣但柔和的目光，連一向孤芳自賞的林小蕾也主動來祝賀他表演成功，就差熱烈擁抱親吻他了。晚會結束，文史哲新生們回北校時，一群歷史哲學的女生們簇擁著他上了22路汽車。在擁擠的車廂里，王悅的手不失時機地始終垂著，手背隨著汽車的開車剎車時的慣性，半故意地蹭了五六個女生軟呼呼帶著體溫的屁股。車廂太擠，使得指責他耍流氓的證據明顯不足，極大得過足了手背的蹭癮。日後，每當他洋洋得意地說起這事，總是遭到林小蕾的雙拳亂扣而告饒不已。

  京華文學院建國後第一任院長在52年高校調整後，就任藝術劇院的副院長，使得京華文學院與藝術劇院有著幾十年的緊密聯繫。凡是新劇上演前，總要請文學院派人來聽取意見，加強劇本的文學性。文學院也因了這層關係，經常把藝術劇院的大牌演員請來開辦講座、舉行表演興趣班、和大學生面對面等活動，還在全校招募表演人才建起了大學生劇社，取名為京華劇社。

  那時候，話劇很不景氣，搞話劇比搞對象還難，搞一個叫好又叫座的話劇真是非常困難。連全國數一數二的藝術劇院也為觀眾的流失大傷腦筋，除了極少數幾個經典劇目，新戲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因此各種演出也儘量貼近觀眾的需求。

  就在1993年，藝術劇院想出了戲劇與其他藝術形式嫁接的法子。先是與電影嫁接，五月在劇場裡加裝了兩張投影大屏幕，很受追捧。九月又決定與卡拉OK嫁接，讓一部分有表演功底和表演欲望的青年觀眾直接在藝術劇院跳上舞台，演出經典劇目的片段。可關鍵是京師表演人才可謂一抓一大把，都來在舞台上顯擺一下，一時間不允許，二怕砸了自家牌子，肯定要留給最信任的單位，無論是歷史淵源還是表演實力，京華劇社都是最佳選擇。

  文學院的周丹也正為這個突如其來的任務犯愁，她是與藝術劇院交流的主要使者，又教戲劇文學課，還兼著京華劇社的文學指導老師，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在她的肩上。劇院明確說希望演出《茶館》的最後一幕仨老頭撒紙錢祭奠自己那段戲，可眼下劇社裡能演的男演員都太女性化，嬌嫩有餘而陽剛不足。好不容易確定下來秦二爺和常四爺的演員，這掌柜王利發實在是難覓。這個角色是藝術劇院最富盛名的大藝術家出演的，既要有塊，又要有型，還要台詞功底過關，青年學生能出演的實在不多。正在山重水複疑無路時，周丹偶然看到了王悅在新生匯演上的演出，不禁眼前一亮。論塊論型論台詞，王悅都是理想的。當得知王悅曾受過足以與王利發扮演者比肩的南派話劇巨匠指點時，更確定他就是不二之選。

  排練非常順利，王悅進到劇社就和孫彬等混熟了。孫彬是哲學學院大三的，劇社的老演員，這回安排演秦二爺，平時是心眼朝天的人，見到新生匯演上的主席蒞臨，也感到了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意思，和王悅很是投機。其實王悅在中學時跟從授業恩師學習表演時，就已經對王利發這個人物有了初步了解。恩師是一個嚴格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的衛道士，曾親口對他分析道：王利發在《茶館》里的三幕戲，用三個漢字就可以貫穿起來。第一幕是個拎字，要舉重若輕；第二幕是個撐字，要咬緊牙關挺住；第三幕是個拖字，實在拖不動乾脆撒手。了解這三個漢字，尋找這個人物的貫穿動作和層次背景、力度節奏成功了一半。

  王悅在排練中把恩師的教導和自己的理解結合起來，賦予了王利發全新的生命。王悅提出，這一場戲應該主要突出一個笑字，走到生命盡頭的仨老頭撒紙錢祭奠自己時，三個人肯定都是在笑，還越笑越起勁，越笑越沒了顧忌，越笑越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其實挺可樂的，而且笑也符合老舍作品的風格。孫彬從此對王悅很是推崇，周丹對王悅的領悟力、表現力也是讚賞有加。當聽說，演出將在人民藝術劇院的京師劇場舉行，演一場十分鐘還有二十塊錢補助外帶一份夜宵，王悅忍不住使勁兒掐了一下自己證實不是夢。幸運女神蒙著眼，把金蘋果砸中了王悅的豬頭，後來林小蕾總是這麼狠狠打擊他。當時，王悅的確有那麼點蒙了！

  京師劇場是京師最富盛名、歷史最悠久的大型劇場，當時全國各地的話劇團都把能到京師劇場演出當作極大的榮譽。王悅只是一介學生，初到京師，還沒在劇場看過一場戲，倒要在這裡演戲了，如此陰差陽錯，心裡的狂喜和驕傲實在難以掩飾。劇場很大，各個柱子上滿滿當當都是藝術劇院經典劇目的劇照，一個個鮮明人物喜怒哀樂的瞬間被定格在殿堂級的展廳里，忍不住讓人流連忘返又驚嘆不已。王悅最感興趣的是經典劇目的經典場景，為了營造這次話劇卡拉OK之夜的互動氣氛，劇院特地把庫存的經典劇目的道具、布景和服裝一股腦拿了出來展示，以致老觀眾們觸景生情連連興致勃勃地說起那些劇目的趣聞異事。站在老演員們創造經典的布景前，一件件長袍馬褂的絢麗飄逸深深打動了王悅，他仔仔細細地一件件試穿，一件件站到鏡子前端詳。那些綢緞衣料輕飄飄軟綿綿，宛如行雲流水滾匝過他的軀體，儒雅飄逸的青衫，猶如春日濯濯青柳之姿，空氣中都仿佛流淌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墨香。水墨畫般的一雙眼睛更是出塵不染，蘊含著如玉的淡淡光輝，泄露出幾分無聲的溫柔與繾綣。好像周萍、文清、方達生、覺新等民國少爺的形象貼住了他，眉清目秀的他顯得格外書卷氣。

  「哈！有點意思了，像那麼回事！」被王悅以免費看戲騙來的林小蕾這時也有點怦然心動了，一向嘴刁的她好不容易說了句讚美的話。

  「光有形象還不行的，你看這些老演員，靠的是本事、功夫、玩意兒。可不是靠臉蛋。」王悅心中其實已經開了門，就算觀眾的追捧也頂不上林小蕾的一句讚美。

  果然，首次演出大獲成功。王悅提出的這一笑，使這一場戲笑出了苦澀，笑出了無奈，笑出了有情人生、無情世界的真實。雖然表演技巧還十分稚嫩，簡單模仿的痕跡依然很重，但對人物的理解確實已經到位，觀眾也被幾位年輕人再現經典的精彩表演征服了。演出結束，多年未見的多次謝幕又在京師劇場出現了。京師的老觀眾熱情一點也不比歌星影星的粉絲遜色，他們對年輕的演員演繹的經典片段報以了熱烈掌聲，鼓得讓王悅膽戰心驚，也鼓得孫彬對王悅肅然起敬。

  還有一位老觀眾還特地指出，王利發演得很好，只是說錯了一句台詞，不是嚼不動了而是沒牙了。站在台上的王悅有點窘，但還是欣然接受了善意的批評，並表示明天演出時會改過來。不經意間向台下一瞟，王悅突然發現原先在劇場角落看戲的林小蕾已經走到了前幾排。那對眸子裡充滿了敬意、羨慕、欣賞，還有一點驕傲，仿佛在宣告，台上那個演王利發的小伙子就是我的男朋友。王悅頓時露出了一種很蕩漾的笑，與依依不捨的老觀眾一一鞠躬告別。

  坐車回校，王悅嘗試著碰了林小蕾好幾下，都沒有遭到反抗和厭惡，膽子漸漸大了起來。最後走到校門口時，兩人的手指終於扣到了一起，扣得很勉強也很鬆垮，完全屬於外交禮節性的。但林小蕾的體溫、手上的纖纖細紋和柔順滑熱卻讓王悅兩天沒有洗手。沒事就拿起自己的手使勁嗅一嗅，同宿舍的還以為他手上沾了魚腥味，他摸過的地方，都小心翼翼避開不敢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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