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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希望在哪

2024-09-13 01:05:47 作者: 王愷
  李其壯其實說對了。第二天下到村子裡,來到一戶人家,這家的姐弟倆就在希望小學上學,只有奶奶在家裡幹活。奶奶是饑荒時代從很遠的大巴山山溝里逃荒出來的,那時在大巴山因為吃不上飯了,就拋開了家裡的丈夫孩子,逃難到了這裡,又和當地的農民結婚生子。等到家鄉那邊有所好轉了,又回不去了,就一輩子留在了這裡。五十多歲的老人,滿臉都是歲月艱難刻下的皺紋,看起來已經七八十歲了。聽著老人不緊不慢地訴說,李雅明已經以淚洗面了。出來後,非要大家湊點錢給這家人。

  李其壯說:「不是我們不願意幫,但不是這麼個幫法。這裡像這樣的人家到處都是,我們能幫得了幾個?給了這家不給那家,合適嗎?你們也不是什麼富人,帶的錢也有限,把錢都給人了,你們還怎麼回家?大家記住,這次是調查,把情況摸清楚,回去後給團中央交送一份調查報告,從政策上改變這裡的落後情況,這才是正道。」

  莫利華也說:「李老師說得對。大家有同情心是好的,但我們不是來當救世主的。其實你們難受,我作為土生土長的,心裡更不是滋味。都說家醜不外揚,這次來讓你們看到這裡的慘況,已經是犯忌了。所以大家應該好好調查,深入到貧窮的家裡去,搞清造成這種落後貧窮的原因來,為團中央制定政策提供第一手材料。這才是這次活動的目的。」

  話說得在理,李雅明也不再堅持了,流著淚向李其壯道歉說自己太衝動了,沒想到李其壯反要李雅明保持住這樣的衝動,因為沒有深刻印象就不能提供真實的第一手資料。

  接下來,李其壯把支教隊分成三個組,規定每天一吃完早飯,各個組就分頭去周圍的山村走街串戶,而且一定要下到最基層,了解貧困戶的狀況和原因,尤其要每個山村的民辦學校多看看。王悅、臧山和吳靜葉正好在一個組,他們要去的是一個叫朱家村的村子,要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有了前一天的蕭索景象,一路上三人說話越來越少,表情越來越凝重,心情也越來越沉甸甸。

  朱家村比起靠近希望小學的那幾個村子更加貧困,當三人一到村子裡,就聽說了又一個孩子的爸爸在廣東打工時死了,留下兩個孩子,前兩天爸爸的骨灰剛被送到這個苦難的家庭手裡。三人隨即來到這個家裡,陡然感受到了什麼叫「家徒四壁」,陰暗潮濕的小房間裡,唯一的裝飾物居然是牆上貼著兄妹倆的三好學生的獎狀,和在出殯時別人送的「祭奠」的牌匾。當吳靜葉強忍著眼淚詢問時,這個三十來歲帶著兩個孩子的媽媽,眼淚不停地流,她根本沒有想過丈夫的死該由誰來負責,也不會想到誰應該負責,她只知道哭:「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臧山看到剛剛失去爸爸的兩個孩子蹲在門口玩,就問他們叫什麼,男孩子很機靈,告訴臧山他叫朱偉松,妹妹叫朱滿霞。看著他調皮的眼神,臧山湧起了一股憐愛之心,就隨口問道:「會寫字嗎?」

  朱偉松和朱滿霞就撿起地上的樹枝,蹲下來在泥地上寫開了。王悅也跑出來看,看到兩個孩子寫的居然是「愛祖國、愛人民」,頓時讓他們倆呆住了好久。

  告別這家喪父的孩子家,王悅他們來到了朱家村唯一的小學。這裡的破落是驚人的!

  這個小學沒有操場,就一棵老楊樹在中間,難道孩子們的課間活動只有用爬樹來打發?

  要真是那樣,這棵老楊樹就是唯一能為孩子們帶來童年歡樂的器物了。

  低矮的校舍破爛得比豬圈還不如,幾個窗戶上是塑料布做成的「玻璃」,不知是年久失修還是被淘氣的孩子撕破,已經破得可以到處漏風了,真不知道寒冬臘月時孩子們怎麼過。

  教室里就更是慘不忍睹,牆是土牆,許多地方都出現了裂縫,而且連最簡陋的桌子椅子都沒有。就是在地上挖十幾個坑,填上些稻草,學生們坐在坑裡當椅子,坑的邊沿當桌子。一節課下來,任誰都會一身泥土。那下雨天呢?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還不是一身泥水?

  以這樣的條件上學,等他們長大後,就算有幸走出了大山,可與他們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競爭的對手,可是那些假期中坐著飛機去旅遊的城市孩子啊!這公平何在?這也沒法公平啊!

  小學一共只有三個教師,一人教一個年級,穿的幾乎是衣衫襤褸,見到三個京師來的大學生,一時有些尷尬,不知道怎麼說話為好。吳靜葉讓他們別緊張,就當是隨便聊聊,可還是拘謹得很。吳靜葉挑了其中一個看起來能說兩句的來問,讓其他兩個在一旁補充,他們同意了。這個老師叫劉柏林,已經四十出頭了,在朱家村教了十幾年書,還是個民辦教師。由於不在正式的編制里,每月只有五十二塊錢的收入,還常常因為村里拿不出錢而拖欠,其餘兩個的情況也差不多。王悅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才這麼點錢,可怎麼生活呢?

  吳靜葉帶著淚花問劉柏林:「劉老師,你覺得這裡的義務教育狀況,到底為什麼這麼不如人意呢?」

  劉柏林有點窘,還是開口說:「沒錢啊!我們還算好的,許多農民家裡,半年能有百來塊收入,已經高興得跟過年似的了。」

  「劉老師,那你收入這麼少,家裡怎麼辦?」王悅忍不住問了個任何人都難以啟齒的問題。

  劉柏林倒沒生氣:「老婆養養豬,種點菜,還可以維持一下,吃飯還是有的。可很多孩子家裡父母都出去了,沒人種田養豬,只能吃帶了沙子的糧食。想想他們,咱也就不圖什麼了。只要他們還能念書,我們就盡心盡力教。可那麼多孩子中途失學,我們也心痛啊!」

  吳靜葉眼眶又濕潤了:「劉老師,縣裡鄉里領導逢年過節會來看你們嗎?」

  「會啊。去年教師節,還下著大雨呢,縣長坐著那個人字車到這的山腳下,親自來慰問我們,還給了我們每個老師兩斤麵粉,據說還是機關的領導們獻愛心獻的。唉!他們也難哪!我們這裡是國家級貧困縣,要這塊牌子不容易啊!書記縣長一上任就得跑省城、跑中央,一路請客送禮,求爺爺告奶奶地把貧困縣的牌子拿回來,那樣還有點救濟的錢。要是跑不來,那縣裡就連吃飯都成問題了。」

  原來國家級貧困縣還要跑來的,這真是出乎大家意料。不用想就知道,那點可憐的財政全都用在跑省城跑中央上了,那各個條條塊塊還哪來的錢,更不用說用在教育上了。看來,要不是那個香港商人在這兒捐資建了個希望小學,又有多少孩子連學都上不了。

  「這人字車是什麼車?」臧山在一旁低低地問王悅。

  王悅也奇怪,好像只有人力車,還沒聽說過人字車呢。「說不定是他的口音問題,把人力車說成人字車了。」

  「不會吧,這種人力車,早就不能用了。而且在城市裡還可以用,在這裡爛泥土路上,還能人拉著車跑?就是三輪車也不行啊?」

  「我來問問。」王悅轉頭問劉柏林,「劉老師,這人字車什麼樣啊?」

  「哦。就是一種小車,黑色的,小車的車頭上有個圓圈圈,圓圈圈裡有個人字。鄉下人見識得少,也不知道是啥名,就叫它人字車了。」

  王悅臧山頓時明白那是什麼車了。真是夠可以的!國家級貧困縣!還人字車!

  「劉老師,這麼多年當民辦教師,為什麼不能轉正呢?」吳靜葉也聽懂了人字車的含義,擦了擦濕潤的眼睛,還是問起了切身的問題。

  劉柏林更加窘了,搓著雙手,目光游離地說:「這個事很複雜。教委的施主任,啊,就是現在的施校長,當時就為我爭取過很多次。可是我學歷低,初中也沒有畢業,也沒有經過什麼專業的培訓,很多手續不符合,就一直沒轉正。不過我已經可以了,總比那些失學孩子的家裡要好點。」

  吳靜葉沉默了,面對這些樸實得有點可怕的民辦教師,實在不好說什麼了。


  「劉老師,你能不能再辛苦一趟,帶我們到最貧困的孩子家裡看看。我們這次來,就是要調查希望工程的落實情況,我們不可能現在就能幫上孩子們的忙,但是我們回去要給團中央提交我們的調查報告。希望這些第一手的材料,有助於領導制定出更好的政策,徹底改變這裡的情況。」王悅說得很誠懇。

  劉柏林很乾脆:「好的,就去朱元飛家裡吧。不過那裡離這還要幾里山路,你們吃完午飯再去吧。」說完就要和其他兩個老師湊錢買飯吃。臧山馬上說:「不用麻煩的,我們都帶著乾糧,再說我們有紀律,不能在調查對象的家裡吃飯。請你們別見怪,絕對不是別的意思,就是調查紀律而已。」劉柏林也沒再堅持,看得出其他兩個老師也長出了一口氣。

  朱元飛的家在朱家村的最北端,走著去整整用了一個小時,到那一看,看到的是一幅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原來這家人倒是不少,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一個都不少。可一進門,只見幾個男女老少橫七豎八躺在堆滿稻草的地上,有的直翻白眼,有的在那直發呆。其中一個幾十歲的女人和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幾乎是全裸的,直愣愣看著這些不速之客,乾枯得猶如骷髏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當時嚇得王悅、臧山趕緊退了出來。劉柏林也出門大喊:「朱元飛,朱元飛。」

  「劉老師,你怎麼來了?」朱元飛是個女孩,身上也是髒兮兮的,頭髮上臉上滿是黑灰和雜草,可看著眼睛還是清澈的。見到劉老師突然帶人到家裡,非常驚奇。

  「別怕,這些是京師來的大學生,來調查失學情況的。」轉過頭對王悅說,「她就是我說的朱元飛,全家五口人,因為近親結婚,除了她,全部都是痴呆。所有的生活重擔都壓在她一個只有九歲的孩子身上,別看她只有九歲大,已經會自己種地,挑水做飯,照顧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三年前,那時她只有六歲大,我就要她來上學。可她說不是不想上學,就是她一上學,全家人沒有人照顧了。所以她現在,連一天學也沒有上過。」

  劉柏林說著說著也流出了眼淚。三人看著這個山村的硬漢子教師,沒為自己只有五十二塊工資哭過,沒為工資經常被拖欠哭過,卻為這個挑起全家重擔的九歲小姑娘哭了,也都忍不住再一次熱淚盈眶。

  王悅拉過朱元飛,用紙巾輕輕拂去她臉上的黑灰,紅著眼問:「你願意去上學嗎?大哥哥大姐姐願意幫你出學費,好嗎?」

  朱元飛搖搖頭,茫然的眼神裡帶著和年齡不相稱的愁苦與無奈,怯生生地說:「謝謝大哥哥大姐姐,可我不能去。我去了,家裡人都會餓死的。」

  臧山突然悟到了什麼,拉著劉柏林避開了朱元飛,兩人悄悄耳語了幾句。不一會,臧山對王悅使了個眼色,王悅跟著臧山走了幾步:「怎麼了?」

  「剛剛劉老師說了,朱元飛很可能並不是這家的孩子,倒有可能是人販子拐來的。劉老師說,聽周圍鄰居講,這個孩子是五六年前才出現的。估計是哪個地方也活不下去了,就把孩子賣給了人販子,而人販子有可能怕麻煩又嫌她是個女孩,就在路過這裡時扔給了這個痴呆家庭。可能那時這家還不像現在痴呆得那麼厲害,要不然他們一家早就餓死了。這孩子不記得以前的事,記事起就認為自己是這家的孩子。」

  王悅大為驚訝:「是嗎?」

  「你想想,一家子痴呆,又是近親結婚,怎麼生出正常的孩子來?不過這不是問題,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不要把這個孩子的情況報告鄉政府。如果報告了,會有人帶她通過公安局尋找她的親生父母,可這一家痴呆怎麼辦?如果不報告,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一個孩子吃這麼大的苦,我們的心是不是也太狠了?這真叫人傷腦筋。」

  這時吳靜葉也走過來,提議說:「你們說的我聽見了。我覺得還是問問劉老師吧,讓他們做決定,我們畢竟只是來調查的,人家的情況又是第一次聽說,也不好輕舉妄動。怎麼樣?」

  「好,那問問劉老師。」王悅也知道,這種事由幾個外面來的大學生決定不好。

  劉柏林也很悲傷,嘆了口氣:「這孩子說的是實話,你們都看到了,他媽媽還有姐姐,連衣服都沒得穿。要是她再去上學或者報告政府,她可能是人販子留下的,這一屋子痴呆誰來照顧啊?」

  那就是說,我們得眼睜睜看著這個孩子,繼續撐起全家的重擔,來照顧這一屋子痴呆。三人知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能忍痛和朱元飛告別。劉柏林堅持要把他們送到希望小學,他們以還要去那邊的村子調查為藉口婉拒了。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還沉浸在剛才的慘狀里,全然沒有了一起搞戲時的有說有笑,面對這裡的極度貧困與悲哀,誰也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走山路。王悅幾次想找個話題輕鬆一下,但一看到兩人慾哭無淚的樣子,就又閉上了嘴。

  王悅想起在京師的時候,曾看過一張大眼睛女孩的希望工程宣傳畫,一直以為那是少數地方的個別現象。可今天看到朱元飛的空洞絕望的眼神,心被炸出了個大大的窟窿。

  希望工程,這希望在哪?朱元飛不就是好不容易建起了希望小學,還是不能去上學嗎?朱偉松和朱滿霞,現在雖然還在上學,可他們爸爸死了,媽媽也沒什麼更多的收入來源,還能上幾天學?劉柏林老師,每月五十二塊的工資,十幾年沒有編制,還能撐多久?這難道也只是少數地方的個別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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